母親百歲記 文/馮驥才

美文 終南文苑 2018-12-01
母親百歲記 文/馮驥才

留在昔時中國人記憶裡的,總有一個掛在脖子上小小而好看的長命鎖,那鎖上邊刻著四個字:長命百歲。這四個字是世世代代以來對一個新生兒最美好的祝福,一種極致的吉祥話語,一種遙不可及的人間嚮往,然而從來沒想到它能在我親人的身上實現。天竟賜我這樣的洪福!

天下有多少人能活到三位數?誰能叫自己的生命裝進去整整一個世紀的歲久年長?我驕傲地說——我的母親!

過去,我不曾有過母親百歲的奢望。但是在母親過九十歲生日的時候,我萌生出這種浪漫的痴望。太美好的想法總是伴隨著隱隱的擔憂。我和家人們嘴裡全不說,卻都分外用心照料她,心照不宣地為她的百歲目標使勁了。我的兄弟姐妹多,大家各盡其心,又都彼此合力,第三代的孫男娣女也加入進來。特別是母親患病時,那是我們必須一起迎接的挑戰。每逢此時我們就像一支訓練有素的球隊,憑著默契的配合和傾力傾情,贏下一場場“賽事”。母親經多磨難,父親離去後,更加多愁善感;多年來為母親消解心結已是我們每個人都擅長的事。我無法知道這些年為了母親的快樂與健康,我們手足之間反反覆覆通了多少電話。

然而近年來,每當母親生日我們笑呵呵聚在一起時,也都是滿頭華髮。小弟已七十,大姐都八十了。可是在母親面前,我們永遠是孩子。人只有到了歲數大了,才會知道做孩子的感覺多珍貴多溫馨。誰能像我這樣,七十五歲了還是兒子;還有身在一棵大樹下的感覺,有故鄉故土和家的感覺;還能聞到只有母親身上才有的深摯氣息。

人生很奇特。你小時候,母親照料你保護你,每當有外人敲門,母親便會起身去開門,決不會叫你去。可是等到你成長起來,母親老了,再有外人敲門時,去開門的一定是你;該輪到你來呵護母親了,人間的角色自然而然地發生轉變,這就是美好的人倫與人倫的美好。母親從九十一、九十二、九十三……一步步向前走,一種奇異的感覺出現了,我似乎覺得母親愈來愈像我的女兒,我要把她放在手心裡,我要保護她,叫她實現自古以來人間最瑰麗的夢想——長命百歲!

母親住在弟弟的家。我每週二、五下班之後一定要去看她,雷打不動。母親知我忙,怕我擔心她的身體,這一天她都會提前洗臉擦油,攏攏頭髮,提起精神來,給我看。母親興趣多多,喜歡我帶來的天南地北的消息,我笑她“心懷天下”。她還是個微信老手,天天將親友們發給她的美麗的圖片和有趣的視頻轉發他人。有時我在外地開會時,會忽然收到她的微信:“兒子,你累嗎?”可是,我在與她聊天時,還是要多方“刺探”她身體存在哪些小問題和小不適,我要儘快為她消除。我明白,保障她的身體健康是我首要的事。就這樣,那個浪漫又遙遠的百歲目標漸漸進入眼簾了。

到了去年,母親九十九週歲。她身體很好,身體也有力量,想象力依然活躍,我開始設想來年如何為她慶壽時,她忽說:“我明年不過生日了,後年我過一百零一歲。”我先是不解,後來才明白,“百歲”這個日子確實太輝煌,她把它看成一道高高的門檻了,就像跳高運動員面對的橫杆。我知道,這是她本能地對生命的一種畏懼,又是一種渴望。

然而,母親就在她生日前的兩個月突然丹毒襲體,發冷發燒,趕緊送進醫院,打針輸液,直到生日前三日才出院。一連五十天輸液吃藥,傷了胃口,變得體弱神衰,無法慶賀壽辰。於是兄弟姐妹大家商定,百歲這天,輪流去向她祝賀生日,說說話,稍坐即離,不叫她勞累。午餐時,只有我和愛人、弟弟,陪她吃壽麵。

儘管在這百年難逢的日子裡,這樣做尷尬又難堪,不能盡大喜之興,不能讓這人間盛事如花般盛開,但是今天——

母親已經站在這裡——站在生命長途上一個用金子搭成的驛站上了。一百年漫長又崎嶇的路已然記載在她生命的行程裡。她真了不起,一步跨進了自己的新世紀。此時此刻我卻仍然覺得像是在一種神奇和發光的夢裡。

故而,我們沒有華庭盛筵,沒有四世同堂,只有一張小桌,幾個適合母親口味的家常小菜,一碗用木耳、麵筋、雞蛋和少許嫩肉燒成的拌滷,一點點紅酒,無限溫馨地為母親舉杯祝賀。母親今天沒有梳妝,不能拍照留念,我只能把眼前如此珍貴的畫面記在心裡。母親還是有些衰弱,只吃了七八根麵條,一點綠色的菠菜,飲小半口酒。但能與母親長久相伴下去就是兒輩莫大的幸福了。我相信世間很多人內心深處都有這句話。

此刻,我願意把此情此景告訴給我所有的朋友與熟人,這才是一件可以和朋友們共享的人間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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