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公子 來源:中國美術報網
明代後期，山水畫壇在各家競走、各派紛爭的背景下，呈現出了多樣化的風格面貌。其中，既有張宏脫出吳門畫派藩籬而追求實景化的藝術嘗試，也有丁雲鵬、吳彬等人變形主義式的迷幻山水，更有致力於“美術史式山水”併成為其創始人的董其昌，其所代表的“松江畫派”影響所及，有清三百年。其中脫胎於“松江畫派”的錢塘人藍瑛，他以職業畫家的姿態，承續宋元以來文人畫傳統，在文人畫的時代，開創了職業畫家嫻熟的筆墨技巧與文人畫家筆墨情趣相結合的畫風，形成了用筆疏放、蒼老雄奇的獨特風格，其所衍生出的“武林畫派”在明末清初的江南畫壇，猶如奇峰，屹立湖上，影響久遠。
但囿於藍瑛職業畫家的身份，長期以來，美術史論著對其褒貶不一，甚至有人將藍瑛歸入“浙派”末流，加以指摘。因此，畫史上有關藍瑛的生平與背景資料如雪泥鴻爪，少之又少。所幸藍瑛是位高壽且多產的畫家，其繪畫本幅上多留有題識，它們是研究藍瑛重要的文獻資料。為推動對於藍瑛及“武林畫派”的研究，9月15日至10月31日，浙江省博物館特別舉辦“湖上有奇峰——藍瑛作品及師承影響特展”，整個展覽分為“淵源有自”“澄懷味象”“賞石雅觀”“嘉木幽禽”“山高水長”五個單元，用60件（組）作品來梳理藍瑛早年與董其昌等人的師承淵源關係、繪畫創作（分山水、賞石、花鳥）、生平交遊及對後世的影響。
明 董其昌晝錦堂圖並書記卷 吉林省博物院藏
一、師出名門
藍瑛，出身寒門卻資質聰慧，因從小喜愛繪事，又幸得畫師指點，童子功紮實，山水、人物、花鳥無所不精。
青年藍瑛懷抱學習文人畫的理想情懷，離開家鄉錢塘前往文人畫中心松江一帶遊學，相繼得到孫克弘、董其昌、陳繼儒等名公碩儒的賞識與提攜，跟隨他們學習新興的文人畫理論和技法，在以後不斷的交往中，他們都成為藍瑛人生成長中的重要導師。
藍瑛能與南宗北斗董其昌相識、相交，也許是緣分使然。杭州自古以來就是歷史文化名城，風光秀麗的西子湖，更吸引眾多文人墨客流連忘返。據考證，董其昌一生曾經十八次經過或特意前往杭州，可能是在其中的某次，二十歲的藍瑛便偶遇了五十歲的董其昌……此後，藍瑛便邁出了他人生道路上至關重要的一步，隨董其昌學習新興的文人繪畫理論，臨摹、參悟古人筆墨技法，並有可能通過董其昌的介紹，投入有孟嘗君養士之風的孫克弘門下。
明 藍瑛 溪山秋色圖卷 天津博物館藏
在藍瑛的人生道路上，董其昌對他起了至關重要的引領作用。明萬曆四十一年的初秋，二十九歲的藍瑛創作了《溪山秋色圖》，此圖畫面構圖借鑑趙孟頫，筆法來自黃公望，但起伏卻更為舒緩，皴法雖是黃子久的長披麻，與子久中鋒用筆不同的是，藍瑛較多側鋒皴寫。當時追隨董其昌左右的藍瑛，正是親眼目睹老師創作《晝錦堂圖並書記》，激情澎湃，在相隔不遠的時間節點，一氣呵成《溪山秋色圖》。
董其昌倡導學習元人，尤其對元四家之一的黃公望推崇備至。黃公望所作的《富春山居圖》也成為元以降歷代文人畫家頂禮膜拜的對象。董其昌於四十二歲那年得到了期盼已久的《富春山居圖卷》。受董其昌影響，藍瑛師承宋元以來文人畫的筆墨傳統，尤其傾心於黃公望，一生創作了大量的“仿黃”作品。藍瑛三十三歲作的《仿大痴山水圖》卷，從畫的年款、構圖、筆墨來看，可能是在董其昌的家裡，或是在董氏書畫船上，有幸臨摹董其昌收藏的黃子久《富春山居圖》真跡，但也不排除他臨摹的只是董其昌臨《富春山居圖》的仿本，風格類似松江畫派。據考證，在其漫長的繪畫生涯中，藍瑛多次臨寫黃公望的《富春山居圖》，甚至可以說學習黃公望貫穿了其整個繪畫生涯。
元 黃公望 富春山居圖•剩山圖 卷 浙江省博物館藏
二、強大的朋友圈
因為愛出去走走，所以朋友眾多。
藍瑛從青年時代開始漫遊江南各地，拜訪收藏家，觀摩藏品，結交藝人，錘鍊鑑賞及繪畫技能，這種生活方式幾乎持續了大半生；中年交遊範圍擴大，參與各種社會活動，與官紳士人交往較多，與復社士人關係尤為密切；晚年交往對象多是明朝遺民及其後代門生。
明 藍瑛 江皋暮雪圖軸 浙江省博物館藏
1.藝人圈
明朝，收藏古玩書畫的風氣盛行於整個江南乃至全國。文人遊歷名山勝水的目的之一，就是求見名家所藏古玩書畫。藍瑛不能算作標準的文人，而是具備一定文化素養的畫家，但這並不妨礙他的出遊。鑑賞和臨摹書畫，與不同職業的藝人交往，是藍瑛交遊活動的重點，交遊的廣度和深度在一定程度上決定了他的藝術修養和藝術成就。
藍瑛與江南許多藏家有過接觸，除人們熟知的董其昌、陳繼儒、孫克弘外，還有張覲宸、張聯芳、朱茂時。淮揚張氏、金華府吳氏、洞庭東山席氏、洞庭西山徐氏等世家府第也留下藍瑛的足跡。
明 藍瑛 桃園春靄圖軸 青島市博物館
藝人和收藏家結為社友是當時普遍的現象，社員們按年齡以翁兄弟友相稱，如當時江南著名的收藏家張覲宸、張聯芳，藍瑛分別稱其為“張修羽社翁”和“二酉老社翁”。張覲宸“精鑑賞，所藏法書名畫甚多，與嘉興項氏天籟閣相埒，識者以為項氏尚有贗物，張氏絕無雲。”張聯芳，文學家張岱的二叔，與藍瑛好友陳洪綬關係匪淺，1642年《山水冊》應是藍瑛為張聯芳所作。朱茂時，“以明經仕至貴陽太守，有治績”。朱茂時的“鶴洲草堂”在鴛湖附近，是名流薈萃的勝地，藍瑛《山水扇面》即作於此。
藝人們遊歷時加入不同的藝術圈子，集體認同感從一定程度上消解了漂泊帶來的心理重負。另外，來自不同地域的藝人相互交流，彼此借鑑，有利於提升自身的技藝。喜愛交遊的藍瑛朋友眾多，交往活動內容豐富，形式活潑。如1633年，藍瑛與松江前輩趙左合作繪製《江山勝概記》九卷；與關思弟子姜師周“各拈匹練數丈相戒，止寫獨樹高柯，勿用竹石映帶”；1656年為社友謝彬所畫明人像補畫石。
明 藍瑛 仿張僧繇山水圖軸 無錫博物院藏
2.富商圈
藍瑛一生大部分時間居於錢塘，與之交往的本地官紳士人較多，如杜鬥愚、張遂宸、錢士璋、汪汝謙等。
1633年，錢塘知縣杜鬥愚重修關壯繆侯祠，作《關壯繆侯祠記》，由藍瑛書寫後勒於石。
富紳汪汝謙送別藝伎，藍瑛、謝彬以圖紀之，張遂宸賦詩紀之。錢士璋“居東城清池，週四五里，襟帶其側，有藍田叔畫壁，奇石修篁”。錢氏曾收藏宋趙伯駒《桃源圖》，藍瑛亦鑑藏（或鑑賞）過。錢士璋之子錢封“交遊多平世士流”，與藍瑛組詩畫社。
汪汝謙，“寄寓錢塘。太學生，富商。仗義任俠，輕財帛。嘯傲湖山”。汪汝謙好召集勝流，舉辦湖山詩酒之會，藍瑛作為當地名畫家常被邀請，因此與其他列席人士亦有交集。
1632年，浙江鹽運副使崔世召集資修葺湖心、放鶴二亭，汪汝謙鼎力相助，藍瑛應邀監管修復湖心亭，官員董其昌、山人陳繼儒、狀元韓敬、鑑藏家李日華分別撰文記錄了此次盛舉。
明 藍瑛 芝石圖軸 嘉興博物館藏
3.沒落貴族圈
藍瑛見證了大明王朝的沒落和大清帝國的崛起，經歷了朝代陵替帶來的短暫社會失序。
經歷國變，舊交殉國、降清或逃禪，但藍瑛的生活方式並沒有太大的改變，主要是參加社集，作畫、鑑藏書畫古董。他與錢封、丁澎等人組織詩畫會。丁澎與“燕臺七子”中一些成員在藍瑛作品上留有題跋，可見藍瑛直到老年都一直保持著旺盛的創作熱情。
1645 年，號稱“全國遺民領袖”的李清歸隱棗園，冒襄、魏僖、李沂、宗元鼎等遺民常出入此地。延青閣是棗園主體建築，1653年藍瑛在此地作《秋林觀瀑圖》，說明他與遺民群體保持了良好的交往。儘管昔日畫友有的憑藉高超畫技得到新貴的賞識而聲名鵲起，遺老藍瑛仍能在杭州維持聲名不墜。
前朝舉人胡貞開，清初官湖廣推官，罷歸，隱居西湖，在宅子西北角造園築堂，存有一幅藍瑛仿米芾《雲山圖》，因此此堂被稱作“米山堂”。“米山堂”是名士雅集的勝地，藍瑛《雲壑高秋圖軸》《湖石圖軸》就是在米山堂中所繪。
藍瑛家境普通，不顯於時，他之所以能當上“武林畫派”的掌門人與他強大的“朋友圈”密不可分。
明 藍瑛 鬆嶽高秋圖軸 浙江省博物館藏
三、獨門祕技
1.山水
一直以來，山水畫在中國畫各科目中享有至高無上的地位。
藍瑛山水畫成就主要體現在淺絳勾勒和沒骨重彩二個方面，從大量藍瑛存世畫跡，我們可以把藍瑛山水畫分為三個發展階段：即早期（二十歲左右至四十九歲）、中期（五十歲至六十五歲左右）、晚期（六十五歲以後）。
藍瑛早期作品畫風以沖和清簡、筆法秀潤見長。中鋒運筆為主，皴法以長披麻皴、解索皴居多，山石的畫法潤澤渾圓，無過多的稜角，面貌與董其昌為代表的松江畫派頗相接近，“淵源有自”單元對於早期作品已涉及一二。此次展出的《溪橋話別圖》（故宮博物院藏）奇峰入雲，山巒走勢如龍，氣象高古，古鬆精工細染，山石以披麻皴、荷葉皴為主，用筆勁利秀爽，一絲不苟。顯示出藍瑛早年對於傳統的孜孜研習和初步的融匯能力，是其早期山水為數不多的佳構之一。
明 藍瑛溪橋話舊圖軸 故宮博物院藏
人至中年，藍瑛的畫風開始出現一些明顯的變化，由早期中鋒秀潤轉向晚期側鋒粗筆的過渡階段，呈現出一種綜合的面貌，其畫法糅合江浙兩地不同風氣。如他五十六歲所作《晴雲冷翠圖》（青島市博物館藏），以淡墨側鋒勾勒孤峰絕壁，石上少皴，染以赭石，山間白雲滃起，如入仙境。平緩坡地，雜樹成林，樹的畫法多樣，鹿角、蟹爪、雙鉤並用，間以紅葉，分外妖嬈。
晚年成為藍瑛一生中最為精彩的時期，這時他的山水畫達藝術巔峰。此時他定居於杭州城東寓所，榜所居曰“城曲茅堂”，在融會貫通前人技法的基礎上，形成了自己強烈而獨特的個人繪畫風貌。此次便展出了他六十七歲在浙江嘉興所作《春山水閣圖》，整幅作品兼具南宗文人畫與北宗職業畫的特色，是為藍瑛晚年精品力作之一。
明 藍瑛 春山水閣圖軸 安徽博物院藏
2.樹石
中國文人素有賞石傳統，靈璧石、英石、太湖石、昆石被列入四大觀賞名石。除宋代，明代是賞石之風的第二個高潮，以林有麟《素園石譜》為集大成之作。
藍瑛一生酷愛畫石，無論是寒冬枯木竹石，或是盛夏荷花湖石，其筆下之石始終給人以奇秀之美，呈現出濃郁的文人畫格調，其沉雄的筆墨又顯示出遒雅的風致，與其山水畫相比別有一番韻味。清順治十三年（1656年，七十二歲）初夏，老畫家在西湖舟船上賞荷，興之所至，繪就《荷石圖》，水中立一湖石，二片荷葉高低錯落，滿布蟲蝕的痕跡，更襯出荷花一枝獨秀，亭亭玉立。構圖疏密有致，筆法生動秀逸。以短促有力的線條勾勒湖石，水墨渲染，復以荷葉皴，濃墨點苔，突出湖石作為觀賞石所需瘦皺漏透的審美品位。
明 藍瑛 荷石圖軸 四川博物院藏
3.花鳥
藍瑛在花鳥畫方面也頗有造詣，他的花鳥作品呈現出另一種蓬勃旺盛、活潑自在的幽然之趣。藍瑛花鳥畫遠宗宋代院體，近得同時代文人花鳥畫風惠澤，擷取周之冕“勾花點葉”之法，又吸收吳門畫派沈周、陸治、陳淳等工寫結合的特色，推陳出新，線條勾勒，功力深湛。
明 藍瑛 紅葉秋禽圖軸 天津博物館藏
此次展出的《紅葉秋禽圖》圖繪烏桕樹紅葉經霜，雙鳴禽棲於枝頭，啼聲婉轉嘹亮。全圖以逸筆畫就，墨筆寫出枝幹輪廓，赭石皴染，細筆雙鉤紅葉，復以色點染，筆墨鬆動蕭散。小鳥錯落棲於枝幹上下，筆簡而形態生動傳神，雖無年款，從風格判斷當是藍瑛中期向晚期轉變時期花鳥畫精品。
藍瑛花鳥畫題材相對集中，與山水多以秋景入畫相似，花鳥畫也以秋天居多。或許是秋天自然界色彩斑斕，樹葉轉紅，果子成熟，引來小鳥競相爭啄，活潑可愛，觸動畫家更多的創作靈感，以致三百多年後我們仍可從藍瑛的花鳥畫中領略鳥語花香的自然之趣。
明 藍瑛 秋色梧桐圖軸 故宮博物院藏
藍瑛在晚明託古的時代，靈活運用南北宗各家之長，兼以對自然實景山水的飽遊飫覽，視野開闊，又能自出機杼，使作品具有連綿無窮的趣味。藍瑛以職業畫家的身份，厚積薄發，以天人合一之勢，最終躋身晚明一流畫家的行列，成為那個時代山水畫家中最為多才多藝又最具原創力的畫家，如巍峨奇峰，屹立於湖光山色之中。
明 藍瑛 櫻桃小鳥圖 扇面 故宮博物院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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