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我們一起傾聽親歷者的故事,感悟歷史中的人、人的歷史……

原創:渝笙,又名歐陽惠,1940年生,研究員,教授,九三年起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文章版權歸作者所有,如有侵權請聯繫刪除。

1963年春節鄰近的那些日子,此時國家經濟狀況開始好轉,對知識分子高壓狀態也趨緩和,正如古人云“每逢佳節倍思親”,全家人開始想念失聯四、五年的我二舅。他於五十年代初從美國回來,被安排在東北人民大學(後改吉林大學)教書,五十年代後期突然消失,沒有了音信。

我的外祖父母十分想念這個失蹤的兒子,二舅沒有結過婚,她們只得寫信向學校以及一同回國他的友人打聽,僅獲悉他五七年秋被打成右派,就離開了學校,卻都沒有告訴他具體在那兒。後來國民經濟困難時期到來,外祖父母因年邁,營養跟不上,加上思念這個兒子,帶著遺憾雙雙離開了這個世界。臨終時告訴身邊我的二姨,無論如何要找到二舅。

二姨於是向東北人民大學,吉林省政府,甚至向中央有關部門寫信,打聽他的下落。直到六一年才知道他被打成右派後,被送到杉鬆崗煤礦進行勞動教養,這時我們大家也才知道杉鬆崗和以它冠名的煤礦。

二姨和大舅住在家鄉安慶,她們都年老、多病,加上路途遙遠,我母親也是剛從髙壓政治氛圍解脫,另外也年邁和身體不好,她們都沒能馬上前去找他。1963年春節,我已從困境中走了出來,獲悉這件事後,便主動請纓,給家庭分擔些責任。這年春節前我便啟程前往這個十分陌生的地方。

我經過一番尋找的周折、旅途的顛簸,於三天后的夜晚到達杉鬆崗,它只是長白山餘脈龍崗山西北麓的一個小屯,在當時出版的地圖上,還找不到它的標識,是否是由於這個煤礦的特殊任務有關,不得而知。

在這座勞改煤礦,我和這些勞教人員一起度過了一段日子,不僅勞教人員,就是管教和煤礦的後勤人員都對我十分友好,他們大概覺得我不怕受牽連,能來這兒探視這個從未聽說有親人的右派,而且還只是他的甥,實屬不易。

我不僅替家人送去了問候,還轉送給他一些錢、糧、物。

春節前三天,我踏上了歸途。杉鬆崗和在瀋吉線上的輝南縣城有一條鐵路相通,但從杉鬆崗發的客運列車的終點卻是梅河口,我考慮到梅河口是個樞紐站,在那兒轉車,比在輝南可供選擇的車次要多不少,因此回程時,沒有從來時的輝南倒車(杉鬆崗屬輝南縣),而是買了一張去梅河口的車票,隨後登上了返程的火車。

我在杉鬆崗上車後,找到一個位置坐下,車內大多是粗壯的中年男女。這種支線火車,車箱中間安有一個火爐,旅客們就坐在四周的椅子上,雖然周圍的人一目瞭然,我沒有去打量她們,而只是沉默地想著在杉鬆崗渡過的這幾天日子,見到的人和事。任憑火車頂著寒風在山丘中穿行。3個多小時過去了,火車到達了梅河口。下車後,很快就買到了一張去瀋陽的火車票。

距開車還有一個小時,我街上買了兩個火灼,打了點開水,進入候車室。我利用候車的空檔,喝著水,就著把“火灼”吃下。這是一趟短途慢車,提前半個小時放人,我進入車廂,找到一個位置坐下。

不久,我對面座位坐下了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還帶著一個六、七歲的小男孩,覺得很面熟,似乎在杉鬆崗至梅河口列車上,她們倆不但和我同坐一節車廂,而且相距不太遠;後來,我在梅河口買票時,也看見這個女孩和男孩就站在我後面排隊購票。當時並沒有引起我的注意,本來列車就是人員流動的場所,人就和水上浮萍一樣,也可能相逢,也可能分離,有老有小也是正常的。

只是此時心中卻在問:她們這麼小,去杉鬆崗幹什麼?或許象我一樣探視一個親人?那個人是她們的什麼人?她們年紀這麼小,男孩還是個剛會獨立活動的兒童,她們前來探望的一定是父母或者很親的親人,為什麼這個人不來送她們?是不是那個人失去了自由?她們在讀書嗎?還是流落到社會?只是偶爾相遇,我不便問她們,她們也一言不發,我們就這樣默默地坐著,任憑車子搖晃、行進。

在梅河口倒車不久,黑夜便降臨了,我擔心到達瀋陽的時間太晚,去塔灣或“遼大”(“遼大”離我們家還有一站多路)所有公共交通車都會停運,那樣我就必須徒步走十四、五里才能到家,獨自在深夜裡冒著寒風行走,是十分艱辛、孤寂的,心中便暗暗企望火車能早點到達。

晚11點鐘火車才到達瀋陽,一下車,我就去尋找去兩地的摩電、無軌、公共汽車,一部也未找到。我正有些沮喪和不知所措時,突然我看見一趟開往北站的汽車,如果在北市場(北站前一站)下車,只需走四、五站路就可到家,比從這兒走回家要省去三分之二的路程。

於是便登上了去北站的汽車,我在北市場下了車後,這條路一年前我走過一次,便搜索著記憶,判斷著方向,一路走去。拐了幾條道路,燈光越來越暗,隆冬的深夜,沒有碰到一個行人,我踩在雪蓋上,沙沙作響。我似乎聽見身後有人的腳步聲響,且若即若離,我有了些緊張,卻並不害怕,我一個二十多歲的年青小夥,身上無錢無糧,要來打我的主意,他還不會輕易得手,那麼後面的人跟著我又是什麼意思呢?

這次出行,家裡人都為我捏了一把汗,到一個十分陌生的山區,還是去一個勞改煤礦,尋找一個多年不知消息的右派,他可能在那兒被強制勞動,或者什麼其他處罰的,去探望是否受到牽連,或其他攻擊不得而知。雖然任務已經順利完成,以前從未經歷過這樣的事情,在返程的路上最好不要出什麼岔子,還是應該小心為好。

我不敢回頭張望,只是加快腳步往塔灣方向走去,但後面聲音並沒有消失,還是在背後近處響著。我看見前頭路口明亮的燈光,我估計快到通往塔灣的主要馬路,我的心也放鬆了許多,襲擊我的地段已經過去,前面那條路上一定有夜行的人和車輛,還有路兩旁臨街鋪面、房屋內未睡下的人們。

我走到這條大馬路上,確實不象剛才那些街道僻靜,不僅路燈明亮了許多,路旁的房屋內也射出弱強不一的光亮,偶爾也能見到行人,以及大車和呼嘯而過的汽車。我身後的聲音仍在響著,這時我已敢於回首望去,卻看見後面走的人是杉鬆崗上車,又一路坐在我附近的那個少女和小男孩。

那知在深夜的雪地裡,她們跟了我一程,也驚擾了我一路,此刻我卻泛起許多同情和共鳴,不覺向她們投去關切的目光。

只見她們艱難地一步、一步地在踩硬的雪上行走,她們看了我一眼,一言不發,繼續走她們的路。本來我想停下來,等她們走到面前,問她們點什麼。我猶豫了,在這樣的場合,同她們說什麼都會引起誤會。我又繼續走我的路,偶爾我也回頭看一下,但彼此都沒有言語,我走到了一叉路口,進去二十多米就是我居住的輕工業學院後門,我拐進去後,側身看著她們經過路口,然後又從視線中消失,我才進入我居住的大院。

到家十二點多了,大家都已睡下,我輕輕地進到屋內,還是把全家人驚醒。我的杉鬆崗之行就此告一段落,對家人的安慰和誇讚,我只談談地說:“這沒什麼。”此刻,甚至躺下後,同行的少女和小男孩卻許久都在我腦中不斷閃現。

隨之春節到了,我們全家沉浸於許久沒有的祥和氣氛之中,大年初五,二舅也從杉鬆崗來到了我家。經過商議決定,我二舅退職回老家安慶去,他先後靠二姨和母親提供生活費用得以維生。許多年過去了,二舅終於熬到了七九年改正復職。隨後他回到了 “吉林大學”教書,過去他還不是正教授,復職後不久,他也成了正教授,並是“文革”後為數不多的經濟學教授之一。

每次二舅和母親會面,或電話或其他形式交流,經常會提及那次我的杉鬆崗之行,我在身邊時,說一句“不值一提”外,我又不覺想起那個和我一路同行的幼小的姐弟,她們探視的親人,以後狀況如何?她們後來的生活發生了怎樣的變化?

九十年代中期二舅離開了人世。

如今我已臨近八旬,直到今天,我的大腦中仍然會記起那個雪後深夜背後兩個年幼孩子的腳步聲,那個場景的點點滴滴……我永遠無法忘懷那一幕。


雪夜背後的腳步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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