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的芒種前後,魯西北平原德州附近的小麥就成熟了,說起這些年麥收的變化,四個字:不可思議。大概是上世紀八十年代我們這裡實行包產到戶。第一年的麥收開始,據說大夥還有些不適應:以前在生產隊很多人聚在一起說說笑笑熱熱鬧鬧地勞動場面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家一戶散落在各處責任田裡埋頭苦幹的情景。
看著那些豐收在望的莊稼,大夥高興是高興,可心裡也不免七上八下的。從頭一年的秋種到當年春天的忙活和投入,二十四拜可就差這一拜了。最怕的就是颳風下雨連陰天:如若下雨時颳風,成熟後的小麥頭重腳輕很容易倒伏。倒下的麥秸散亂,麥粒落地,很難再收起來。連陰天也不行,晒不幹的麥粒會變質發芽。俗話說:麥收,麥收,不搶就丟!所以麥收簡直就是鄉親們和蒼天大地搶奪勞動成果的一場激烈戰鬥。
那時大夥都是用鐮刀一鐮一把的割麥子。動作利落的人排在前面中間,邊割邊不時地用麥秸打結擰成繩橫放地上;幹活最慢的人在最後,放好麥秸再負責捆好,這樣割麥子不窩工。
收割後的麥田裡,一捆捆的麥個子排列蠻整齊的,像等候檢閱的儀仗兵,大家看了心裡就舒服。它們會被裝上牛驢等牲口作動力的小拉車,運到事先平整好的土質場地上。天氣好時把麥個子破捆攤開,鋪滿整個場院,如若足夠幹就可以脫粒了,我們叫軋場。
麥收時節,炎炎烈日的中午,你就看吧:很多場裡,都有一個戴草帽的農民忙活著。他們以自己為圓心,以左手拽著拴牲口的長繩為半徑,右手拿鞭子吆喝著,和牲口相對,一圈圈地轉動著。牲口後面拖著沉重的石碌碡。雖然汗水經常模糊了他們的雙眼,渾身潮溼酷熱難受,心裡卻滿懷感激:感激老天爺給了一個豐收年,一個軋場的毒太陽!這樣麥穗乾透了,脫粒才徹底。我的鄉親們就是懷著這種不怕熱也不敢嫌熱的想法,甚至顧不上多喝口水歇會兒,也要不時挪動一下圓心,力圖讓碌碡均勻地軋過每一尾麥穗。衣服溼乎乎,他們不時用毛巾擦擦滿臉的汗水。那些祖輩發明的碌碡啊,曾經轉過了很多年,此時不知又轉了多少圈,一夏又一夏,總算是轉走了貧窮,轉來了莊稼人衣食有餘的日子。
軋過多遍就該起場了。把麥秸挑到一角堆成麥秸垛;把麥粒麥殼和碎屑等的混合物堆成圓圓或者長一點的麥粒堆。下一步就是揚場了, 須有風的早上或傍晚。必須得家裡的技術能手來做這活:鏟上一大杴,蓄力……飛快抬起,用勁向空中一拋!角度高度一定要配合風向,這些全憑經驗。那些散散碎碎的東西在空中劃出優美的扇形弧線,便紛紛揚揚地,有些勢不兩立地落下來。麥粒爭先,一頭在近處迅速紮下來;那些輕的東西有點不甘心的飄揚一會兒在遠處著陸。用掃杵把落在麥粒上的空殼掃一邊去,再用木杴把麥粒堆起來,掃乾淨,分類堆好,最美的工作就是顆粒歸倉了!
顆粒歸倉就是把麥子裝口袋,運回來,它也是有講究滴,估計很多人都沒有聽說過。我們這邊的民俗是必須衝著家的方向裝麥子。具體一點,比如我要是拿木杴往口袋裡裝麥子,那麼我使勁的方向是衝著家的方向,我必須面對村莊的方向。爺爺在世時,特別在乎這個,二三十畝土地的麥子,有時候颳風,幹活是很累滴。記得以前家裡有糧食囤,爺爺不許賣糧食,至少在明年的新麥子豐收之前。
饑荒年代,實實在在造成了很多老輩人的恐懼,守著糧食才安心,民以食為天,食以安為先,一點都不誇張啊。麥收的休息時間,他會給我們講解放前家裡有100多畝土地,如何耕種情況。因為沒有澆水的機械,魯西北的鹽鹼地畝產只有不到100斤,麥子一拔就下來,根本不用鐮刀割,因為麥稈可以用來做麥稈簾子擋雨。就算用鐮刀割了,因為沒有免耕播種技術,還得用小把頭去搗麥稈……總之,古老的農耕文化,千年等一回,終於等來機械化時代。
(鄉村公路每年都要為晾晒小麥騰出地方來)
之前很多年人們起早貪黑,有時中午就在地裡吃飯;麥收間隙,還得搶種夏玉米。很多人落下了腰痛,腿痛,胃口疼的毛病。鄉親們累並快樂著…… 陸續有人買了拖拉機,播種機……勞動強度大大降低了。二十年前,大家還曾為了讓外地來的小麥聯合收穫機先給自己家收割,堵住路口,爭得面紅耳赤。 現在,由於國家的農機補貼政策和生活的富裕,各種農業機械已普及到魯西北每一個鄉村。人工割麥軋場的搶收情景成了永遠的歷史。“做夢都想不到,在地裡就把麥粒收下來,還又快又幹淨,換年頭了!……”為麥收辛苦忙碌了多半輩子的老人們每每站在地頭看著來回奔騰的小麥收割機感慨萬千。爺爺在世時拿著每個大門的鑰匙,抽空就去村外放收割機的院子裡轉悠。
這些年很多打工的年輕人也不用專門回家收麥了。原來麥收夏種需要二十多天,現在不到一週,周圍人的又忙又種就宣告結束,麥收仍然要忙,但再也不是原來的那個忙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