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麥當勞刷過夜嗎？
接近十二點，最後一班地鐵慢慢悠悠開過忽明忽暗的街道，的士駛過長街的聲音像是猛力撕開一匹綢緞，城市擺出一副收攤兒的臉，那些白日裡人聲鼎沸的店鋪也一個接一個地打烊。
夜幕撩開了城市的另一面，那兒有很多不想擁有影子的人。麥當勞是我們身邊最常見到的深夜食堂，零點一過，就像灰姑娘的南瓜馬車和水晶鞋消失，這兒變成了“深夜客棧”，變成了孤獨靈魂的收容所，變成了一個通往龐大異次元空間的入口。
大二那一年，我在做一份實習，中環離學校雖然不算遠，但加班到一兩點已經是家常便飯，地鐵已經停運，只好在麥記等天光，再搭最早一班地鐵回去。
深夜的香港像個熟睡的孩子，東奔西跑聒噪了一天，燈牌和櫥窗暗下來，它才深深睡去。我在公司旁邊的這家麥記待的時間不算短，因為班表的原因，點餐的店員總會記住一些常來的晚間食客。
走進麥記，衝櫃檯喊一聲「唔該！照舊！」就算是點餐的全部內容，等待漢堡在後廚做好的時間裡，偶爾也會與店員聊兩句，無非是天氣好壞，工作難易，再不然，會說說今天他們碰到了什麼特別的食客。
坐在靠窗的座位，偶爾能看見外面的車撕扯著馬路疾馳而過，隔壁桌拄著柺杖的老爺爺套一件灰白夾克，戴著寫著保時捷字母的棒球帽，桌上擺著一杯冒著熱氣的咖啡，皺著眉翻報紙，和茶餐廳裡的老伯並無不同。
也見過凌晨時分遭受家暴的太太捂著青腫的臉走進來，她坐在沙發的角落，把頭埋在手臂裡哭。有深夜溫書和一齊寫小組作業的大學生，也有正裝精神整夜敲字核對文件的上班族，見過凌晨四點安靜讀書的少女，也見過揹包旅行的鬼佬，枕著自己諾大的揹包倚著沙發睡去。
他們有的支離破碎，有的從容自由，每個人都在各自的座位上獨自等待時間過去。
北京的麥當勞，則是另外一幅景象。
凌晨時分，我分別到過幾個交通樞紐和鬧市區的麥當勞。比起深夜食堂，我想「深夜客棧」才是更精準的描述，深夜留在這兒的人，失去了原有的身份，跟夜色融為一體，曖昧而神祕。
在北京，白天的麥當勞人來人往吵吵鬧鬧，你很難注意到他們任何一個。而凌晨的麥當勞，你會注意到，他們每個人的眼神都不一樣。有次打不到車，我走近街邊的麥當勞禦寒，坐下沒一會兒，走過來一個男人向我借充電線。
我打量了一下他，他穿著已經被水洗得有些褪色的深藍色牛仔衣，頭髮亂糟糟，看起來幾天沒有洗過，我以數據線型號不匹配為由拒絕了他，他卻坐下開始跟我聊天。
男人說自己一會兒就要去等著排隊掛號了，兒子只有七歲，得了淋巴癌，他們從廊坊連夜到北京，就是為了掛上專家門診，老家那邊的醫生已經束手無策，只有到這邊碰碰運氣。
老婆要留在賓館照顧孩子，而自己只能在麥當勞裡等等天亮再去掛號大廳。“其實就算早去也未必可以掛到號的，現在很多醫院的專家號都在網上預約了”，我說道。他嘆了口氣，望著窗外又開始散起來的霧霾說：“那也要去碰碰運氣，實在不行就買高價號，只要孩子能好起來，我砸鍋賣鐵，沒有這條老命都行。”
我不再說話， 他也不再解釋，我們默契地都看向窗外，想著各自的心事。
老林是個退休老兵，我有段時間總是去麥當勞打包食物帶回家當作宵夜，去的次數多了，一來二往就熟絡起來。那時清潔阿姨已經下班，午夜用餐的餐盤和垃圾滿桌滿地都是，老林在的時候，會把這些餐盤和吃剩的麻辣燙和鴨脖的盒子收乾淨。
他幾乎每夜都來，聽說是來投靠一個老戰友，但來了才發現找不到人，錢卻被騙光了。報了案，但對方的迴應也是找到的可能性不大，他無處可去，甚至拿不出一張回去的火車票錢，回去了也沒臉再見自己老家的朋友們和兒女，索性就先走一步是一步吧。
老林還在收拾餐盤，我對面坐下一個白領打扮的男孩子，他把被快餐食品填滿的餐盤放在桌子上，像征戰沙場的將軍卸下自己的盔甲那樣，鬆掉自己綁了一天的領帶，脫下厚厚的外套。
他並不急著吃掉桌子上的快餐，又過了十幾分鍾，一個年輕姑娘走進來，他像是舞臺上突然被追光打到的演員，站起來揮揮手，示意他的位置。姑娘挨著他坐下，他空出手來替她捏肩，湊到她耳邊說：“一天受累啦。”
姑娘打開漢堡的包裝紙，把薯條插在麵包上面，假裝它只是一個樣子不同的蛋糕，她把漢堡捧到男孩子面前，說了句：一百天紀念日快樂呀，這個時間買不到蛋糕了，但我們還可以慶祝一下。
男孩子在她面前變換了十幾個表情，從驚喜到幸福，甜蜜的氛圍快要溢出來了。對相愛的人來說，大概世界的每個角落都是他們的遊樂場吧。
我在深夜十二點後的麥當勞還遇到過很多人。
有剛剛丟了工作又丟了男朋友的雙失女孩兒，有從夜店出來透氣的花臂青年，有早上蹲在北影廠門口晚上坐在麥當勞椅子上的群演，有等待訂單的代駕員，有去別人吃完的桌子上撿薯條吃的流浪漢。
有喝得爛醉的醉鬼，有自言自語神智不清的人，有揹著大行李包的揹包客，有深夜趕作業的高中生，也有在工地打工的工人們，他們卸下一天的疲憊，想在這兒等等，早上去天安門看升國旗。
午夜十二點以後的麥當勞，吃已經不再是最重要的目的，不管是香港還是北京，駐馬店還是保定，二十四小時的麥當勞，給那些無家可歸的人們提供了遮風避雨的庇護所。
在這裡，無論你是千萬富翁還是流浪漢，無論你愛吃的是麥辣雞翅還是香芋派，無論你擁有糟糕的過去還是光明的未來，這一切都不重要。
這個明晃晃的大 M 標誌，明亮得像是一盞在深夜裡的“燈塔”，注視著來自四面八方的那些孤獨的靈魂。
插圖 / 網絡
頭圖 / 阿仁Aaren
「今晚22:22的報時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