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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十八日，德陽羅江，白馬關。
“英雄千古恨，父老歲時思。”書生指了指龐統衣冠冢門前的對聯。
“劍南蜀道有五關：葭萌、劍門、涪城、江油、白馬。咱們今日起，也沿著這條三國古道，來個逆行北伐，快哉快哉。”
道士趕緊接過話頭，“秀才，老趙，別光顧著看景了，還是接著昨天的事，開始聊呂蒙吧。”
書生搖起摺扇，“說道呂蒙，就不能不提起一位背井離鄉，跑到孫吳尋求發展空間的重慶人甘寧。
呂蒙和甘寧差不多，都是拿刀砍人的亡命之徒起步，一刀一槍拼殺出了功名。甘寧千人駭敵，百騎劫營，鬥勢第一。呂蒙陣斬先鋒，致敵潰擒，身先第一。
本來，甘寧的起點還要高一些，至少說，在建安十二年公元207年之前，呂蒙的戰略見識不如甘寧。
但呂蒙笑到了最後，公元220年病亡前，已經接過周瑜魯肅的衣缽，全面主持軍務，在江東四傑中順位第三。
甘寧與呂蒙同年去世，卻從一位有戰略見識的將軍，淪落到只能武勇鬥狠的將軍，身後待遇，更在孫吳十二虎臣之末。
甘寧的遭遇，可以說是整個三國時代，甚至華夏兩千多年信史時代唯一一個異樣存在。”
員外拍了拍肚皮，“都是名將，呂蒙咋就把甘寧壓在身下了呢？”
書生找了個乾淨地方坐下，“說來話長，關鍵還在領導，轉折點是周瑜病逝前後。
呂蒙和甘寧身上都有一股勁頭，不甘於命運，不安於現狀，燃燒自己的生命實現自己的理想。
先說呂蒙，我們可以看到他的成長，看到一個目不識丁的少年郎如何成長為名將。
呂蒙出身貧困，幼年無父，隨母親投奔姐夫鄧當，十五六歲就偷偷地混入到鄧當的隊伍裡，參與討伐山賊。
鄧當怕他出事，不好給自己的老婆和岳母交代，多次斥責阻止無用後，就向呂母告狀。母親責怪呂蒙時，得到了這樣的回到：貧賤難可居，脫誤有功，富貴可致。且不探虎穴，安得虎子？
呂蒙說出這番話，多半是依附姐夫鄧當的生活很傷害他的自尊心。
君子求諸己，小人求諸人。小人以有人可以託庇為榮，英雄以有託庇於別人的嫌疑為恥辱。大丈夫不願意依附他人，有骨氣的呂蒙，寧願刀頭舔血，也不願意當吃閒飯的小舅子。
當時有個軍吏多次譏笑呂蒙：小兔崽子能幹些什麼？不過是喂老虎的小鮮肉罷了。少年人火氣旺，呂蒙不甘受辱，省下一番恫嚇，直接引刀殺吏。
呂蒙殺人，因禍得福，同樣屬於凶悍之輩的孫策，對此非但沒有責怪，反而把他留在身邊做親衛，並在鄧當死後統領姐夫的部曲。”
員外搖了搖頭，“一言不合，暴起殺人，呂蒙不夠大度。”
書生刷地一聲，收起摺扇，“老趙，你站著說話不腰疼。寒門武人，身逢亂世，寬容大度本就是一種奢侈。
呂蒙的確凶悍！後來西擊黃祖時，臨陣斬殺大將陳就，親梟其首。皖城攻堅戰，呂蒙手執桴鼓，在箭雨中身先士卒。
呂蒙為什麼一直都是扮演勇猛的先鋒角色？這不是因為呂蒙嗜血，呂蒙好殺，而是呂蒙不得已。他是小人物，沒有煊赫的家世，要奮鬥就要比別人付出更多的代價，就要去冒險。
像周瑜和魯肅，還有陸遜，都是士族出身，至少也是土豪。他們可以不鋌而走險，只需要穩妥持重，就能夠累官不失州郡，就能夠有機會出人頭地。
呂蒙之輩則只能先靠拼命，去取得一張入場券，去取得能夠展現國士之風的資格。
呂蒙不入軍旅，可能一輩子都是小舅子。呂蒙不殺軍吏，可能一輩子都是懦夫豎子。
呂蒙不臨陣好勇鬥狠，可能一輩子也沒有資格和孫權討論荊州的問題。
而此時的甘寧，起步條件比呂蒙優越的多。”
道士來了興趣，“甘寧起步條件好，他不也是亡命之徒麼？”
書生摺扇再次輕搖，“肯定比呂蒙強！甘寧祖上是南陽人，甘羅十二歲做秦國上卿，你倆都聽說吧，他爺爺甘茂是秦國左相，而這兩位都是甘寧的先人。
甘寧則出生在益州的巴郡，今天的重慶市萬州區甘寧鎮，是他老家。年輕的甘寧是巴郡地頭蛇，以遊俠聞名，手下聚集了一幫少年，在江上做水匪買賣，人稱錦帆賊，橫行巴郡十餘年。
不過他好像看劉家人不順眼，在劉焉時期他就當上了蜀郡太守的郡丞，官職不算小了，不過他沒當幾天就辭了，專心在家耍流氓。
劉焉去世之後，他估計看劉璋更不順眼，和沈彌婁發一起造反，卻不是劉璋的對手，被趙韙帶兵收拾了。
甘寧尋思自己祖上是南陽人，就帶了八百人，跑到故鄉南陽，沒想到荊州的劉表完全看不上甘寧。
甘寧終究對劉家人不爽，看劉表也沒啥大出息。便想去東吳發展，不過未能成功，被黃祖留下。
在這兒又結了一樁仇恨：黃祖被孫權擊敗，甘寧負責斷後，並射殺了追來的淩統父親凌操，但黃祖還是不重用他。
甘寧心灰意冷，黃祖手下都督蘇飛很有眼力，在他的幫助下，甘寧去了東吳。甘寧這匹千里馬，在東吳終於遇到了伯樂。”
員外停下了團扇，“甘寧的伯樂是誰？”
書生打了個響指，“周瑜和呂蒙，他們把甘寧推薦給孫權。甘寧在荊州呆過一段時間，深知劉表父子不能長久，勸孫權早做打算：先破黃祖夏口，而後西據楚關，漸規巴蜀。
張昭當時發難，言說出徵的弊端，甘寧上來一句：閣下肩負東吳蕭何的重任，卻不思進取，沒事就擔心出亂子，有何面目見古人？
可見，甘寧與周瑜契合度極高，和周瑜戰略方向一致。周瑜在赤壁之後，便開始實施他的取蜀戰略，江陵之戰之後，東吳疆土已經和益州接壤，完全可以進行之前定下的伐蜀戰略。
可惜，天不假年，周瑜早逝，二分天下的戰略思想被擱置，甘寧從此淪為鬥將。
與此同時，呂蒙卻與新領導孫權接軌合拍，完成了由武夫向儒將的轉變。廬陵賊做亂，諸將解決不了。孫權曰：鷙鳥累百，不如一鶚！令呂蒙討伐，呂蒙誅殺首惡後，其餘皆釋放為平民，事情解決的很漂亮。”
員外打了個哈哈，“非復吳下阿蒙了？”
書生點了點頭，“不錯，這是魯肅的評價。周瑜病死，魯肅接任，路過呂蒙駐地時拜訪他。
魯肅原本因為呂蒙沒有學問而存有鄙視，結果被他的改變和才華震驚，給出了非復吳下阿蒙的評價，與他拜母結友。呂蒙的回答，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也成為流傳至今的典故。
孫權也沒料到呂蒙的長進這麼巨大，給予呂蒙國士的評價，而呂蒙完成轉變的誘因，就是孫權勸學。
孫權為什麼看重呂蒙？原因無他：出身低，能打，肯拼命，聽話。聽話這點最重要，因為此時魯肅不聽話。魯肅堅持孫劉聯盟，一直不肯全取荊州。
周瑜病逝後，魯肅接任主持軍務的七八年，呂蒙和甘寧成了親密戰友，在各個戰場緊密配合，呂蒙逐漸居於主導地位。
原因不奇怪，呂蒙雖出身寒微，卻一直努力學習，堅持進步，逐漸獨當一面。
甘寧成了真正的鬥將，他身上一直帶著股匪氣沒有改變，既可以不聽號令，也可以臨危不懼，既是刺頭也是尖刀。甘寧勇猛無畏，無法無天的性格，在與呂蒙的一次衝突中，體現的淋漓盡致。”
道士唯恐天下不亂，“甘寧和呂蒙有什麼衝突？”
書生摺扇輕搖，“有一次，甘寧的廚師得罪了他，逃到呂蒙那裡，大約是因為呂蒙當初對甘寧有舉薦之恩，又好說話。
呂蒙想當和事佬，就在甘寧來拜望呂母的時候，為這位廚師講情。甘寧當場答應，卻在回船後把廚師綁在桑樹上射殺。
呂蒙聽說後大怒，擊鼓會兵，準備上船攻打甘寧。甘寧自知理虧，在船上躺著不起來，也許等著呂蒙來殺。
呂母勸呂蒙，不能夠因私怒殺甘寧，呂蒙估計想起了自己也曾勸說孫權：天下未定，鬥將甘寧難得，宜容忍之。
於是，呂蒙以大局為重，親自上船去請甘寧赴宴，事情以甘寧流涕謝罪結束。”
員外捏了捏肥厚的下巴，“呂蒙這下可把甘寧給收服了。”
書生輕輕頷首，“不錯，這對戰友配合，很是打了幾次漂亮仗。
公元213年正月，曹操親率十萬大軍進攻孫權，進至濡須口。孫權統領七萬部眾抗禦曹操，呂蒙多次獻奇計，且均有效驗。
後曹操遙望孫權的軍隊，見陣容威嚴，佈防嚴密，慨嘆說：生子當如孫仲謀。遂不敢輕易冒進，適值長江春訊將至，孫權寫信勸曹操儘速撤兵，曹操也審時度勢，主動撤軍而回。
這次戰鬥規模不大，但呂蒙和甘寧表現都很出彩。呂蒙力排眾議，戰先修好了工事濡須塢。改變了東吳將士上岸擊賊，洗足入船的傳統戰法，標誌著東吳軍隊事實上已經從江南水網戰船流動作戰，過渡到了陸戰據守的陣地戰。
甘寧更有百騎劫營的壯舉，甘寧選精銳一百多人，至二更時，裹甲銜枚，潛至曹操營下，拔掉鹿角，衝入曹營，斬得數十級還。孫權大喜，賞甘寧絹一千匹，戰刀一百口，並增兵二千。並稱讚道：孟德有張遼，孤有興霸，足相敵也。
公元214年，皖城大戰，呂蒙舉薦將軍甘寧為升城督，率領精銳士卒，從拂曉發起猛攻。呂蒙擂鼓助威，甘寧身先士卒，呂蒙以精銳緊隨登城，僅一頓飯時間，就將城攻破，擒太守朱光，俘數萬人。
就戰術而論，行伍出身的呂蒙遠遠超過魯肅，兩取荊州的戰例就是明證。”
員外敏銳地捕捉到了信息，“呂蒙兩取荊州，第一次是什麼時候？”
書生輕搖摺扇，“建安二十年，公元215年。劉備取得益州後，荊州居高臨下的位置，讓東吳有了如芒在背的感覺。
孫權屢次索要荊州，劉備拒不歸還。魯肅屯益陽與關羽對峙，呂蒙除了為魯肅籌劃了對付關羽的五條計策之外，還推薦了甘寧來防禦關羽。
關羽當時手下有五千精兵，甘寧手下僅有三百人，卻放出豪言：可復以五百人益吾，吾往對之，保羽聞吾咳唾，不敢涉水，涉水即是吾擒。
於是魯肅給甘寧增兵一千，前去駐紮。關羽聽說後，果然不敢渡河，而結柴營，這片淺灘後世便被稱為關羽灘。
與此同時，呂蒙給長沙零陵桂陽三郡的太守寫了勸降信，長沙和桂陽太守接到信就投降，零陵太守郝普拒絕投降。呂蒙率軍兩萬進逼零陵，到城下的時候，接到孫權密信。
劉備已到公安，準備和益陽的關羽合兵，與東吳大打出手，益陽方面的魯肅只有一萬人馬，密信讓呂蒙放棄零陵，回軍和魯肅會合，一起對付劉備。
呂蒙不動聲色，連夜招集將領，佈置方略，說天亮就要攻城。佈置完畢，派遣郝普的朋友鄧玄之去勸降。一番劉備漢中被包圍，關羽被孫權所困的說辭，看準了郝普的忠義不過是指望援軍搭救，他對劉備並無死忠情節。
呂蒙又給了郝普一個高尚的臺階，不要讓老母高年被殺戮，郝普就投降了。這就是一取荊州，傳檄而定長沙桂陽，兵不血刃得零陵，呂蒙確是名將。”
道士撓撓腦袋，“荊州丟了三郡，劉備和關羽不會善罷甘休吧？”
書生雙手攤開，“還真沒打起來。呂蒙靠威逼取得的零陵，後來又通過談判還給了劉備。雙方割湘水為界，湘水以東屬東吳，湘水以西屬劉備。
談判的達成有客觀因素，也有主觀因素。
客觀因素，劉備一方因為曹操正在進攻漢中，益州受到了威脅，孫權一方也沒有足夠的兵力佔有整個荊州，於是見好就收。
主觀因素，魯肅堅持孫劉聯盟的大局觀，力主不必全取荊州。在孫權看來，呂蒙聽話，魯肅不聽話，用呂蒙取代魯肅成為必然，不過遲早而已。
呂蒙還需要培養鍛鍊，於是，孫權將呂蒙調到了東線，在合肥戰場繼續磨礪。呂蒙和甘寧又經歷了幾場大戰，表現都很出彩，關鍵是給孫權印象更加良好。
公元215年，孫權圍合肥十餘日不克，撤圍退兵，至逍遙津被張遼擊敗，呂蒙、甘寧奮力抵擋，淩統率衛隊拼死廝殺，孫權方才得脫。
公元217年，曹操治兵完畢，遂再次興師伐吳。呂蒙為都督，憑藉以前所建的船塢，置強弩萬張以拒曹軍。曹操的前鋒尚未安營，呂蒙即率兵出擊，將其擊潰。曹軍久攻濡須塢不克，於三月率軍撤回。呂蒙因此役被任命為左護軍、虎威將軍。
同年冬，鎮守陸口的魯肅去世，呂蒙代其為將，西駐陸口。此時呂蒙與關羽為鄰，這個時候呂蒙提出襲取荊州的構想，準備二取荊州。”
員外扭了扭脖頸，“呂蒙一取荊州時，關羽就吃了大虧，應該防備很嚴密吧？”
書生點了點頭，“關羽並沒有大意，他見識過呂蒙的可怕，在進攻襄陽和樊城兵力不足的情況下，後方仍然有很多駐軍，就是防著呂蒙。
呂蒙不愧是高明的戰術專家，為了迷惑關羽，就讓孫權準他病假回建康。孫權依計而行，公開下達文書，召他回建業。關羽聞訊果然中計，逐漸把守備兵力調往樊城。
後面的事情不用多說了吧，呂子明白衣渡江，糜芳，傅士仁不戰而降，關羽軍心渙散，麥城敗亡。至此，呂蒙為東吳奪取了大半個荊州，只有襄陽還在曹軍的呂常手裡。
達到人生頂峰的呂蒙卻真的病倒了，孫權對這位親手提拔的功臣關心備至。看到醫生為呂蒙鍼灸，為之慘慼。想看呂蒙的病情，又怕驚動他，穿壁而瞻之。知道呂蒙能夠多吃些飯，就顧左右而言笑，不然則夜不能寐。
最後，孫權還為呂蒙大赦，命道士請命，到底也沒留住呂蒙。
反觀甘寧就差得遠了，差不多同年病逝，生前並未封侯，死後也沒有被孫權追封。其子甘朅因罪發配會稽，不久便去世了。”
員外摸了摸下巴，“雖然厚此薄彼，但呂蒙的功勞，確實比甘寧大一些吧？”
書生哼了一聲，“雖是功勞，也是禍事。奪取荊州不過是局部戰鬥勝利，對整個東吳大局而言，是好是壞呢？破壞了吳蜀聯盟，也幾乎將整個江東拉入戰火、面臨滅頂之災。算孫權命好，劉備還沒整軍復仇呢，又折了一條臂膀。”
道士居然學會了搶答，“我知道，是張飛遇害了。”
書生垂下眼瞼，“今天到此為止，明日再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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