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海嬰:回憶我的父親魯迅

魯迅 周海嬰 蕭軍 內山完造 蕭紅 每日河北 2019-01-21
周海嬰:回憶我的父親魯迅

魯迅抱著年幼的周海嬰

父 親

母親告訴我,我是她和父親避孕失敗的產物——母親覺得當時的環境很危險、很不安定,他們自己的生活還很沒保障,將來可能還要顛沛流離,所以一直沒要孩子。母親在1929年生我的時候,已是高齡產婦,拖了很長時間沒生下來,醫生問父親保大人還是保孩子,父親回答是大人,沒想到大人孩子都留了下來。

我的名字是父親給取的,“先取一個名字‘海嬰’吧!‘海嬰’,上海生的孩子,他長大了,願意用也可以,不願意用再改再換都可以”。從這一點來看,父親很民主,就是這麼一個嬰兒,他也很尊重我將來的自主選擇。

很多人對父親在家庭裡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形象感興趣。其實我小時候並沒感覺到自己的父親跟別人家的有什麼不一樣。只記得父親一旦工作,家裡一定要保持安靜,4、5歲的時候,保姆許媽便帶我到後面玩,那時候上海也不大,房子後面就是農地,魯迅覺得百草園有無限樂趣,而我的天地比百草園大得多,有小蟲子、有野花,這裡也是我的樂土。

或許是由於政治需要,很長一段時間,父親的形象都被塑造為“橫眉冷對”,好像不橫眉冷對就不是真正的魯迅、社會需要的魯迅;的確,魯迅是愛憎分明的,但不等於說魯迅沒有普通人的情感,沒有他溫和、慈愛的那一面。我後來也問過叔叔周建人好多次:“你有沒有看見過我爸爸發脾氣的樣子?”

他說從來沒有;我又追問,他是不是很激動地跟人家辯論?他們告訴我說,他平素就像學校老師一樣,非常和藹地跟人講道理,講不通的時候也就不講了。人家說,魯迅的文章很犀利、嬉笑怒笑皆成文章之類的,但那是筆戰,是和舊社會、舊思想在對抗,必須要激烈。過去把魯迅誤導了,應該把魯迅歸還到他自己的真面目。

周海嬰:回憶我的父親魯迅

魯 迅

父親跟我講的是帶紹興口音的話,他喊我“乖姑”,有點像廣東話稱呼孩子的方式。七十年前的上海夏天溼度非常大,那時又沒空調,整天身上、背上都是溼漉漉的,每年一到夏天,我總要長一身痱子,又紅又癢,又抓撓不得。晚飯以後,跑到二樓,躺在父親床上,那時天色已暗,但為了涼爽並未開燈。

這時候父親就準備一個小碗和海綿,把一種藥水搖晃幾下,用藥水把海綿浸溼,輕輕塗在我胸上或背上,每搽一面,母親用扇子扇幹,因為有機會親近父親,可以不怕影響父親寫作而被“驅趕”,我躺在父母中間,心裡無比溫暖。直到天色黑盡,父親又要開始工作了,我才戀戀不捨地回到三樓自己的房間裡睡覺。這是我記憶中最快樂的時光。

那時候父親已有他自己多年的生活習慣,我早上上學,他還在睡著,中午回來吃飯可以碰見;下午從學校回來時,經常可以看到有很多人在和他聊天。跟父親來往的一些人當中,我有印象的是蕭軍、胡風、馮雪峰、內山完造夫婦。

我對內山完造印象很深,我們一直有來往,直到他去世;這次上海拍電影《魯迅》,我還提出,內山完造這個人物的把握,內山完造是一個基督徒,思想浸透了基督徒的博愛精神,他不論中國的貧富貴賤都是一視同仁的,所以不能弄成日本人那樣,總是點頭哈腰的;也不是非常高傲的,因為他是一個有文化涵養的日本人。

周海嬰:回憶我的父親魯迅

年輕時的周海嬰

蕭軍也是我印象比較深的一個人,他非常爽朗,一個東北大漢,沒什麼心計,說話脫口而出,很容易得罪人,但他自己又不往心裡去。電影《魯迅》裡就有這樣的鏡頭,蕭紅在他身後老拽著他衣服不讓他亂說,他的確是這樣的性格。

有的家庭是嚴父慈母或是嚴母慈父,孩子依賴父親或母親更多一些,但我的家庭沒有,就是一種非常溫馨、平和的家庭氛圍,不是看見父親就遠遠地敬畏、躡手躡腳地,沒有這種恐懼、害怕的感覺,記憶中他也只有一次假裝用紙筒打我。

父親寫信通常用一種中式信箋,上面印有淺淺的花紋、人物或風景,父親給不同的人寫信,選用不同的信紙。如果我碰巧遇到父親寫信,想表現一下自己,往往自告奮勇地快速從桌子倒數第二個抽屜,以自己的“眼光”為父親挑選信紙。

父親有時默許了,有時感到不妥,希望我另選一張,而我卻僵持不肯,每逢此時,父親也只好嘆口氣勉強讓步。後來聽說日本有一位學者叫阿部兼也,專門研究父親信紙的選用與致信者的內在關係,可惜的是他不知道這當中還有那時不諳世事的我的干擾。

父親與母親

在我眼裡,母親與父親之間的感情包含著兩種:一種是學生對老師的崇敬,還有一種是夫妻之間的愛護、幫助。我母親在她力所能及的範圍內,幫助父親作了很多事情,抄稿、寄信、包裝等等。母親喊父親什麼,我不記得了,記憶中也沒有她老遠喊父親的印象,只是有事就走到父親面前,詢問他喝不喝水,或者告之該量體溫了、該吃藥了,是一種自然的平視的狀態。

周海嬰:回憶我的父親魯迅

魯迅與許廣平

母親跟父親在一起,從一開始就沒有想要什麼名份。他們結合在一起,是很自然的狀態,是愛讓他們在一起。從某種意義上說,名份是保障婦女權利的一種方式,而母親覺得,她的權利不需要婚姻來保障,她覺得沒有這個必要。

母親是父親的一片綠葉,為父親作了很多工作,母親當年也是一位有才華的女性。母親告訴我,她後來也跟父親提到過,想出去工作;父親聽到後,把筆放下嘆了口氣:“那你出去我又要過我原來的生活了……”母親放棄了原來的想法。我想魯迅最後十年能創造出那麼多的東西,當中也有母親的犧牲;雖然希望出去教書的母親心情也很矛盾,但她覺得用自己的犧牲換來父親創作的高峰,一切付出是值得的。

周海嬰:回憶我的父親魯迅

母親許廣平與年少時的周海嬰

母親在我面前不怎麼回憶父親,她不願意沉浸在她的悲哀當中。對我父親,她覺得她有照顧不夠的地方——比如她說看到父親吸菸不是放在嘴裡,而經常是點著了放在那兒燒,既然燒,為什麼買那麼好的煙?於是父親最後抽的是比較廉價的煙;茶葉也一樣,有時她泡在那兒,他也沒喝,這不浪費嗎?諸如此類。其實再周到、再細緻的照顧,總是有不完美之處,這是很自然的。

我生下來之後,父母就沒帶過我到北京,因此沒見過祖母(注:魯迅的母親與其元配夫人朱安一直生活在北京)。但祖母總是託人寫信來,她常常寄好東西給我,像北京的榛子——比現在的榛子好吃很多;還有她自己醃的醬雞醬鴨,因為路途遠,有時一打開,醬雞醬鴨發黴了,媽媽只好把它們扔掉,而我覺得太可惜。

祖母和朱安的信,都是別人代寫的,後來有些人還問我:為什麼說朱安不識字啊?!她還給你母親寫過信,說死後要念什麼經、作什麼被子、棺材要怎麼樣、點什麼燈、作什麼祭拜,文筆很深,文化很高啊!你是不是故意貶低朱安?!他們不知道那些信確實是別人代寫的。

父親去世後,母親除了我這麼個病孩子之外,也負擔了朱安女士的生計,生活得比較艱難。朱安也是一個善良的女性,她託人給母親的信總是表示感激之情,說“您對我的關照使我終身難忘”,也很體諒母親,“您一個人要負責兩方面的費用,又值現在生活高漲的時候,是很為難的”,收到生活費後她也回信告知是如何安排開支的。

我也從來沒見過朱安,連見到沒見過,所以也談不上什麼印象。不過從她與母親往來信件看,她對我還是很關愛的。一次她給母親寫信說:“我聽說海嬰有病,我很記掛他。您要給他好好地保養、保養。”我十五、六歲後,她就直接給我寫信,有一次還問我是否有同母親的像片,給她寄來一張,“我是很想你們的”。我知道在她心裡,她把我當作香火繼承人一樣看待。1947年朱安病故時,母親受國民黨監視不能到北京,拜託一些親朋幫助料理了喪事。

由於政治的需要父親被抬到很高的位置,但實際上,父親的盛名並不是我們的護身符;相反,有一段時間在位的人都是魯迅當時的論敵,那些人對我們完全是不理不睬;而魯迅的崇拜者、能夠關心我們的人卻一個個被打壓掉了。也許是有些人覺得魯迅永遠壓在他們上面,有魯迅在,他們永遠只能排在二三四位吧,我也不太理解這些人的心理狀態。1968年,母親為了保護父親的遺稿,急得心臟病發作而去世,可去世後連追悼會都不讓開,最後是周總理決定允許向遺體告別。

身為魯迅之子

說來奇怪,在父親去世前幾天,我放學回家的路上,突然感覺有個聲音對我說:“你爸爸要死了!”這麼多年我一直不明白這個聲音究竟來自何方。

也許是那一段時間健康欠佳的父親給我的心理暗示?1936年的大半年,我們的日子總是在憂喜之中度過。每天我從三樓上下來總是躡手躡腳。父親的房門一般不關,我悄悄鑽進臥室,聽一會他的鼻息。父親的床頭凳子上有一個瓷杯,水中浸著他的假牙。瓷杯旁邊放著香菸、火柴和菸缸,還有象牙菸嘴。

我自知對他的健康幫不了什麼,但總想盡點微力,於是輕輕地從煙盒裡抽出一支香菸,插進被薰得又焦又黃的菸嘴裡面,放到他醒來以後伸手就能拿到的地方,然後悄然離去。中午吃飯的時候,總盼望父親對自己安裝香菸的“功勞”誇獎一句。

不料,父親往往故意不提。我忍不住,便迂迴曲折地詢問一句:“今朝菸嘴裡有啥末事?”父親聽後,微微一笑,便說:“小乖姑,香菸是你裝的吧。”聽到這句話,我覺得比什麼獎賞都貴重,心裡樂滋滋的,飯也吃得更香了。

周海嬰:回憶我的父親魯迅

魯迅一家

1936年10月19日早晨,許媽上樓低聲說:“弟弟,今朝儂勿要上學堂了。”我才知道,我沒有爸爸了……我衝下樓,看到父親躺在那兒,像以往入睡一樣安祥,媽媽流著眼淚摟著我說:“現在儂爸爸沒有了,我們兩人相依為命。”

以前我不知道父親是個那麼有影響的人,如果有轉折點的話,那就是父親去世,很多人把他從家裡抬出來,送到萬國殯儀館,後來還有一個非常盛大的葬禮。從這個葬禮當中,第一次知道父親的地位和影響。父親墓碑上的字是母親讓我寫的,她後來說別人寫都不合適,她那時可能已經意識到,實際上誰寫對誰都是一輩子的影響,她不期望別人來寫。實際上是更多的為了對方的安全。

周海嬰:回憶我的父親魯迅

周海嬰

還有幾個月,是父親去世70週年紀念,而我也馬上就77歲了。身為魯迅的兒子,是我無法自己選擇的命運。對於這個身份,我自己一方面很淡然,另一方面很迴避。我始終不願意人家說“這是魯迅的兒子”,因為我有我的工作,我的事業。

我畢業於北京大學核物理系,後來在廣電部工作。我覺得不是靠父親的光環才取得自己今天的生活,但很多時候,大家更是衝著“魯迅的兒子”來的,而很多情況下我也身不由己,耗了很多時間、精力;可是如果不去,人家覺得不給面子,有時我也很苦惱。

這兩年我在維護“魯迅”版權上也出了不少頭。我不止一次說過,我是被槍打的那個出頭鳥,被打得遍體鱗傷,但如果多年以後,我們的版權、肖像權意識能因此而有所進步,我覺得我付出被別人議論的代價是值得的。我和母親的宗旨一向是,如果你好好紀念魯迅,維護魯迅,研究魯迅,我們願意將所有的東西拿出來,讓大家無償地分享。

我早已意識到,魯迅是世界的,父親是一個沒有隱私的人,他的所有日記都一字未改地發表。作為魯迅的兒子,我希望大家不僅研究他的思想、他的文學價值,更希望大家看到凡人魯迅,生活中的魯迅,那才是一個完整的魯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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