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門之後 | 魯迅長孫周令飛追憶周海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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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五十三歲閤家照

周海嬰和周令飛,都曾經奮力地想要走出“魯迅”的巨大豐碑投下的影子,可是最終,他們還是選擇回家,聽從自己的本心,回到“周樹人”的身邊。


二〇一一年四月七日凌晨五點三十六分,家父周海嬰先生在北京醫院病逝,享年八十一歲。父親自前一年五月開始入院治療,近一年的時間裡一直在與病魔進行抗爭,彌留之際依然念念不忘弘揚魯迅文化的事業。在離世前二十多年,父親一直在為他的父親——魯迅奔忙著。

很多人認為在祖父魯迅的盛名之下,父親海嬰先生的一生承載著“不能承受之重”。父親確實也曾說過:“我是在一個‘人場’的環境下長大的,就像磁場,我被這個‘人場’控制著。”然而,父親又說,魯迅在給他壓力的同時又一直在鞭策著他,父親延承了祖父的堅忍執著以及對社會的強烈使命感。或許父親海嬰先生的一生過於沉重了一些,但是這對他來講也是一種歷練的過程,他的一生是成長的一生,不停地在成長,在最後一刻還在健全他的整個人格。如果回顧他成長的過程,我認為可以歸納為三個階段。

北大物理系讀書時,同學們在打橋牌、跳交誼舞,父親出於好奇,偶爾走去觀看,馬上有人在背後指指點點,說“魯迅的兒子不好好讀書,只知道打牌跳舞”。父親只能選擇沉默,黯然離開。父親大學學習的是無線電,工作始終是行政管理,父親是記住了魯迅臨終那句針對他的遺言的:“孩子長大,倘無才能,可尋點小事情過活,萬不可去做空頭文學家或美術家。”然而,周圍人還是拿著不同的尺子來丈量他,對他提出一些苛刻的要求。所以最初,在一個綁手綁腳的、不平等的環境中,那時候的他是想要遠離的,這是父親的第一階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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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慶齡(左2),許廣平(右1),周海嬰(右下)在魯迅葬儀上


但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以後,市場經濟讓社會發生了重大變化,有很多個人打著集體甚至政府的旗號在侵權,其中,對魯迅的知識產權的侵權行為也越來越嚴重。對於這些事情父親是很看不慣的,他覺得,過去,我們把魯迅的一切幾乎都交給國家了,是為了紀念,是為了研究和宣傳,是為了公益事業,怎麼會有個別人拿魯迅去賺錢呢?從我父親的思維角度想,你私人拿去賺錢的話,那我是繼承者,你當然要徵求我的意見了,我同意也好不同意也好,都是我的權利。實際上我父親並不懂法,他只是從一個“人”的角度考慮,我是他兒子,你都不理我,就躺在別人身上去賺錢,這道理上說不過去呀而且父親發現,不僅是魯迅的權益被公然侵犯,幾乎所有現代文化名人的,尤其一些左翼作家的後裔的權益也被冠冕堂皇地剝奪。他感到了必須進行維權活動的重要性。由此父親開始了第二個成長階段,他不再逃離祖父的光環,而是選擇拿起法律的武器,無所畏懼地站出來。耿直的他無法忍受“揹負著魯迅兒子的重負卻幾乎不能直率地表白,當把所有魯迅遺物捐出去以後,從此就開始被當成了花瓶”。

直至二〇〇〇年,父親海嬰先生已經在維護魯迅權利的路上很辛苦地走了十幾年。但他尚未徹底贏得一場官司,卻已經收穫了許多白眼和罵名,比如說:魯迅的兒子不孝;周海嬰真讓他的父親丟臉,竟為了錢對簿公堂;周海嬰死要錢貪得無厭,要了還想要,他還算是個共產黨員、全國人大代表嗎?父親曾告訴我:“不僅僅是朋友,甚至一些有權力的知識界人士、領導幹部也這麼認為。他們也愛護魯迅,但是是從另外一個角度。他們對我說,魯迅這麼偉大,那麼你這個魯迅的後代,就絕對不能提權或者錢。這些都不能提。提了好像就丟了臉。甚至有一位領導來找我,很親切地跟我說,海嬰啊,你是魯迅的兒子,你要愛惜你父親在社會上的影響啊!”

各種不理解、責備甚至辱罵撲面而來,父親頂著“魯迅不孝子”的惡名以及極大的委屈堅持了下來。他的內心是非常堅強的,他有著科技行業人士的思維,一是一、二是二,只要他認為是對的,就非得堅持。而且我父親是不輕易下決心的,一旦認準了道路,就會一直走到底。當別人對他冷嘲熱諷時,他嘴上不講,只是淡淡的一笑,但是心裡很清楚,這個事情是對還是錯。當談論某事時,他會當面鑼對面鼓地把意見提出來,把自己的觀點亮出來,有時會讓人覺得他不夠圓滑,有時還會得罪人。但是我覺得現在社會上像他這樣敢講真話的人太少了。

一九九九年,我正在上海,看到父親維權辛苦,又經常被人家罵,覺得不應該讓他一個人去承受這些,太為難他了,我就開始幫他。幫著幫著我們就覺得家屬應該成立一個機構出面維權,來做一些事情。二〇〇二年三月我們成立了上海魯迅文化發展中心,將父親個人的維權活動,提升為一個機構、一種事業來開展,以機構對應機構,以集體方式開展活動,以規模化經營推進文化事業。而以後許多與魯迅有關的活動都得以迅速啟動,獲得廣泛支持。

經過多年不懈的努力,我們已經促成北京、上海兩個魯迅紀念館整理出魯迅捐贈物品清單;維護魯迅權益,由單純的稿酬案、著作權官司,延伸到肖像權系列訴訟案、名人姓名權案、商標註冊權案、冠名權案、網絡域名搶注案等等,為這十年裡中國的法治建設,尤其是知識產權法律法規的健全和完善起到了很大的推動作用。用著名律師朱妙春先生的話說:通過魯迅系列法律官司,我們為當代法治建設開創了許多先河。特別是二〇〇八年三月直接在全國政協會議上提出《關於〈從魯迅紀念館看健全文博工作〉的提案》《關於〈健全名人姓名註冊中文域名〉的提案》,更是法治建設進程的重要舉措。

同時,在為維權奔忙的過程中,我們又發現一個問題:在已經存在的對魯迅的認識和理解中,魯迅的真實形象顯得遙遠而模糊,這不是我們家屬認識的魯迅。父親開始感覺到維權是一部分,更重要的是要弘揚魯迅精神,還原魯迅的本來面目。為此,父親完成並出版了《魯迅與我七十年》。第一次從他個人的角度,講述魯迅作為一個父親的具體形象和精神品質,還原一個慈愛、溫暖的人間魯迅,徹底把“思想家、革命家”意識形態虛構的魯迅釋放出來。而且,這本書的出版,以其真實、勇敢的回憶和敏銳的話題,激起非常強烈的社會反響。之後,父親與我又整理出版一系列魯迅有關著作,如《魯迅家庭大相簿》《兩地書原信》《魯迅回憶錄》原稿本、《魯迅大全集》等等正本清源的魯迅還原工作。

在出版還原魯迅本來面貌的圖書同時,父親與我還開展了一系列魯迅宣傳、普及活動。如二〇〇六年為紀念魯迅逝世七十週年,在上海、廣州、深圳、香港、澳門等地舉辦“魯迅是誰?”系列圖片展,以及相應的專題講座;又如自二〇〇五年以來,逐年舉辦的“魯迅論壇”活動;二〇〇九年以來每年一度的“魯迅青少年文學獎”評選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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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海嬰在周令飛家裡度過六十五歲生日

我以為,在這個時刻,父親已經成長到第三個階段了,他在為紛紜混亂的社會文化亂象擔憂:魯迅精神與魯迅思想,是二十世紀以來代表著中華民族先進文化方向的文化遺產,而如今,從商業上的無序、濫用、盜用,到中小學教育有意淡化魯迅精神教育,再到儒家文化無限復甦、封建思想死灰復燃……這些都表現為魯迅精神的喪失。他希望能通過重新梳理、弘揚魯迅思想精神來推動文化的開拓創新、民族的復興。為推動魯迅研究走向一個更深更新的研究空間,二〇〇九年在同濟大學成立了魯迅文化發展中心,組織海內外數十位專家學者開展《魯迅思想系統研究》和《魯迅社會影響的調查報告》的專題研究 (國家社科基金特別委託項目) ,並在每年舉辦學術會議,邀請國際國內知名學者探討魯迅思想傳播問題。

在這些工作中,父親受著強烈的使命感和責任感的推動,不顧年邁,越做越起勁。父親與我也相互鼓勵,碰到困難會相互商量。在工作中,雖然他是我的領導,但是很民主,會聽取我的意見、想法;在生活上他是我的父親,他的言行舉止讓我感到他的執著、韌性與我的祖父很像。在家庭裡父親的凝聚力也非常強,我們做的所有的事情,都得到了我的兄弟和妹妹的理解與支持。當然這有一個過程,一開始,他們認為不要自找麻煩,因為維權過程中也聽到了一些批評的聲音、辱罵的聲音。大家就覺得何必呢?尤其是我母親,覺得父親年紀大了,別再管這些事情了,也沒什麼好處啊。確實,我們所做的很多事跟利益是沒有關係的。

但是我父親為什麼這樣做呢?因為他覺得總要有人出頭做這些事情,作為魯迅的家屬,更應有大是大非的觀念,在很多事情上要講原則。他認為如果大家都不關心,都不去做的話,這個國家這個時代這個民族是沒法一直往前發展的。也許這樣說顯得在講大道理,但是父親確實感受到肩頭的沉甸甸的責任,作為名人後代的責任感。現在有很多人都事不關己,不願意受名人之累,只想過平淡的生活,這也可以,但是不要忘了身上的責任啊,既然繼承了某某名人後代這樣一個名號,應該切切實實做點傳承的事情。就是抱著這樣的觀念,即便在最後的時間裡,只要父親能動,就一直在做還原魯迅、弘揚魯迅的事情。父親和我都認為,如果革命幹部、革命烈士、各個領域的名人後代,都有傳承革命的先進優良傳統的使命感和責任感的話,相信我們的國家會更好。

如今,上海魯迅文化發展中心已經成立十六年了,做了一系列的工作,有了一定的成效。但是依然困難重重,第一我們沒有經費來源,第二家族成立的組織還是有很大的侷限。父親認為魯迅的事情,我們家族要參與,但希望能有更多的人蔘與進來,所以他希望能成立基金會,用基金會的力量爭取到更多的支持和贊助,維護公益的文化事業,這也是這幾年他和我商量思考過的必須要採取的途徑。二〇一〇年五月份父親有過一次病危,他寫了一份求助書,求助大家一定要把魯迅文化基金會成立起來。後來他的病情慢慢好起來了,這封信也沒有寄出。近一年時間裡,他的病情反覆了好幾次,我一次次趕去北京,他把我趕回上海。他對我說,北京有子女可以照顧他,而上海魯迅文化發展中心這邊有很多事情需要我去做。父親一直記掛著今年魯迅誕辰一百三十週年的紀念活動,他把這件事情看得非常重,他覺得如果這一年的事情沒有好好做的話,對紀念、延續魯迅文化的傳統會有很大的影響,會成為一個斷檔。

我覺得父親真的很不簡單,他的意志非常堅定,他不像一般老人那樣考慮的是如何安享晚年,考慮的是小家庭裡的一些瑣碎事。在二〇一一年的一月份,他就做了一個託付,和我談了一天關於身後的安排,我按照他的意思寫好了,之後又稍作修改,他就簽名了,以後再也沒有提過,他是很乾脆的。父親最後的日子裡,主要關心的、談論的始終是魯迅誕辰一百三十週年的紀念活動怎麼辦啊,進行得順利不順利啊,進度是否來不及啊。那時父親只能帶著呼吸機面罩聽我彙報工作,表情非常痛苦。因為帶著呼吸機,不方便講完整的話,我就和父親商定,由我來講,他認同就點頭,不認同就搖頭,父親臨終前的那段日子,我們經常是這樣來溝通的。父親當時的意識還是非常清楚的,比如提到思想界的亂象,文化復辟的事情,提到天安門廣場上的孔子像,他就一直在搖頭。即便身體非常虛弱,父親依然堅持顫抖著手簽上自己的名字。父親在其生命的最後一刻,可以把所有事情都放在一邊,只關心魯迅文化的弘揚,讓我非常感動。

父親生前還有三個心願期待實現:一是出版首部一千五百萬字三十六卷的《魯迅大全集》,二是成立全國性的魯迅文化基金會,三是把十年一遇的魯迅誕辰一百三十週年紀念活動辦好,而且他認為這一年比往年尤為重要。我們都已幫他完成。幾十年來,父親遇到了很多的困難,家裡人也曾勸他知難而退,但是父親堅持了下來。父親認定了方向就義無反顧往前走的執著,是對我們後代的極大教育和鞭策。現在父親不在了,但我們會繼承他的遺志,繼續奮鬥。

周令飛先生為《直面與正視:魯迅與我七十年》作序


名門之後 | 魯迅長孫周令飛追憶周海嬰

《直面與正視:魯迅與我七十年》

周海嬰 / 著

高高國際 / 作家出版社


時值周海嬰先生誕辰90週年之際,中國美術館與魯迅文化基金會共同舉辦“記憶星塵——紀念週海嬰誕辰九十週年攝影藝術展”,其夫人及子女將周海嬰先生的一批遺作捐贈給中國美術館永久收藏。此次展出的百餘幅精選經典作品,向觀眾呈現照片所凝固的特殊歷史瞬間,展現了周海嬰先生的審美和情懷,以及他對這個世界的認知和感受。

在漫漫歷史長河裡,周海嬰攝影作品既是“大地蹄痕”,也是“記憶星塵”。

展覽時間:2019年3月1日至3月17日

海嬰先生攝影作品欣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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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7年,自拍照(右三為周海嬰),上海,中國美術館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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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9年,蘇州河,上海,中國美術館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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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8年,民主人士在瀋陽鐵路賓館討論新政協召開事宜,中國美術館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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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8年12月,“華中號”輪船抵達東北解放區,民主人士登陸後合影,中國美術館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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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6年,魯迅逝世10週年紀念,上海,中國美術館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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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墓遷墓,宋慶齡(左三)等護送靈柩,上海,中國美術館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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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9年,霞飛坊弄堂的裡熟食小販,上海,中國美術館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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