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丹青:笑談大先生魯迅

這是陳丹青先生2008年在魯迅紀念館的一篇演講詞。

整篇演講語言犀利,陳丹青從自己對魯迅的喜愛和理解程度,澄清了那些人們對魯迅普遍的誤解。

在很多人的眼裡,魯迅這個老頭子無非是一個睚眥必報、尖酸刻薄的人,凡事喜歡爭論,不那麼寬容。

但在這篇演講裡,陳丹青先生通過大量的資料還原了一個生活化的魯迅。

這個魯迅,其實就是我們的老師、長輩、或者精神上的兄長。這個魯迅,一直紮根於民間,紮根於中國這塊土地上。

他從來不曾離去。

在讀者眼裡,陳丹青先生是大陸知識分子裡為數不多的繼承了魯迅部分衣缽的人。

可惜這種繼承談不上多少褒獎和鼓勵。更多的是面臨無數的“一個人的抗戰”。

從陳丹青這篇“抗戰式”的演講詞裡,我們反而可以讀到一個鮮活,可親,可近的魯迅。

陳丹青:笑談大先生魯迅

1

今天在魯迅紀念館講話,心裡緊張———老先生就住在隔壁,講到一半,他要是走進來怎麼辦?

其實,我非常巴望老先生真的會走進來,因為我知道,我們根本休想見到魯迅先生了。

魯迅先生被過度談論了。其實在今天的社會尺度中,魯迅是最不該被談論的人。

按照胡塞爾的定義:“一個好的懷疑主義者是個壞公民。”

魯迅的性格、主見,不管在哪個朝代,恐怕都是“壞公民”。好在今天對魯迅感興趣的年輕人,恐怕不多了吧。

我們這代人歡喜魯迅,其實是大有問題的。

我小學畢業,“文革”開始,市面上能夠出售、准許閱讀的書,只有《毛澤東選集》和魯迅的書。

從上世紀50年代開始,魯迅在中國被弄成一尊神。這是另一個大話題,今天不說。

反正我後來讀到王朔同志批評魯迅的文章,讀到不少撩撥魯迅的文字,我猜,他們討厭的大概是那塊牌坊。

其實,民國年間魯迅先生還沒變牌坊,住在弄堂裡,“渾身痱子,一聲不響”,也有許多人討厭他。

我就問自己:為什麼我這樣喜歡魯迅呢?今天我來試著以一種私人的方式,談論魯迅先生。

陳丹青:笑談大先生魯迅

2

第一,我喜歡看他的照片,他的樣子,我以為魯迅先生長得真好看。

“文革”中間我弄到一本日記本,裡面每隔幾頁就印著一位中國五四以來大作家的照片,當然是按照上世紀50年代官方欽定的順序排列:“魯、郭、茅,巴、老、曹”之類。

我記得最後還有趙樹理的照片———平心而論,郭沫若、茅盾、老舍、冰心的模樣,各有各的性情與分量。

近二十多年,胡適之、梁實秋、沈從文、張愛玲的照片,也公開發布了,也都各有各的可圈可點之處,尤其胡適,真是相貌堂堂,如今我們新時期新文學男男女女作家群,排得出這樣的臉譜嗎?

可是我看來看去,看來看去,還是魯迅先生樣子最好看。

陳丹青:笑談大先生魯迅

魯迅的時代,中國的文藝差不多銜接著西方十八、十九世紀。

人家西方十八、十九世紀文學史,法國人擺得出司湯達、巴爾扎克的好樣子。

英國人擺得出哈代、狄更斯的好樣子,德國人擺得出歌德、席勒的好樣子。

俄國人擺得出托爾斯泰或者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好樣子。

20世紀的印度還有個泰戈爾,也是好樣子。

現代中國呢,謝天謝地,總算五四運動鬧過後,留下魯迅先生這張臉擺在世界文豪群像中。不丟我們的臉。

大家想想看,上面提到的中國文學家,除了魯迅先生,哪一張臉擺出去,比他更有分量?更有泰斗相?更有民族性?更有象徵性?更有歷史性?

而且魯迅先生非得那麼矮小,那麼瘦弱,穿件長衫,一副無所謂的樣子站在那裡。

他要是長得跟蕭伯納一般高大,跟巴爾扎克那麼壯碩,便是一個致命的錯誤。

可他要是也留著于右任、張群那樣的長鬍子,或者像吳稚暉、沈鈞儒那樣光腦袋,古風倒是有古風,畢竟有舊族遺老的氣息,不像他。

他長得非常地“五四”,非常地“中國”,又其實非常摩登:五四中國相較於大清國,何其摩登,可是你比比當年頂摩登的人物:胡適之、徐志摩、邵洵美……

魯迅先生的模樣既不洋派,也非老派,他長得是正好像魯迅他自己。

陳丹青:笑談大先生魯迅

我記得上世紀70年代《參考消息》報道聯合國祕書長見周恩來,嘆其風貌,說是在你面前,我們西方人還是野蠻人。

這話不管是真心還是外交辭令,確是說出一種真實。

西洋人因為西洋的強大,固然在模樣上佔了便宜,可是真要遇見優異的中國人,那種骨子裡的儒雅凝練,脫略虛空,那種被彼得·盧齊準確形容為“高貴的消極”的氣質,實在是西方人所不及。

這也好比中國畫的墨色,可以將西洋的七彩給比下去。

你將魯迅先生的相貌去和西方文豪的模樣擺在一起比比看,真是文氣逼人,然而一點不囂張。

我這不是以貌取人嗎?是的,在最高意義上,一個人的相貌,便是他的人。

但以上說法只是我對老先生的一廂情願,單相思,並不能徵得大家同意的。

陳丹青:笑談大先生魯迅

3

我喜歡魯迅的第二個理由,是老先生好玩。就文學論,就人物論,他是百年來中國第一好玩的人。

“好玩”這個詞,說來有點輕佻,是現在小青年的口頭禪,形容魯迅先生,對不對呢?我想來想去,還是選了這個詞。

這個詞用來指魯迅,什麼意思呢?我只好試著說下去,看看能不能說出意思來。

老先生去世,到明年整70年了。

70年來,崇拜魯迅的人說他是位鬥士、勇士、先驅、導師、革命家,說他憤怒激烈、嫉惡如仇、是“沒有半點媚骨的人”;厭惡魯迅的人,則說他心胸狹窄、不知寬容、睚眥必報、有失溫柔敦厚的人。

總之,綜合正反兩面的印象與評價,都彷彿魯迅是個很凶、很嚴厲、不通人情的人。

陳丹青:笑談大先生魯迅

魯迅先生到底是怎樣一個人呢?

最近二十多年,“魯迅研究”總算比較平實地看待他,將他放回他生存的年代和“語境”中去,不再像過去那樣,給他塗上厚厚的塗料。

那麼,平心而論,在他先後、周圍,可稱鬥士、先驅、導師、革命家的人,實在很不少。

譬如章太炎鬥袁世凱,魯迅就很激賞;創建民國的辛亥烈士,更是不計其數;梁啟超鼓吹共和、孫中山創立三民主義、陳獨秀創建共產黨,蔡元培首倡學術自由、胡適宣揚民主理念、梁漱溟親歷鄉村建設……

這些人物不論成敗,在中國近代史上都稱得起先驅和導師,他們的事功,可以說均在魯迅之上。

當年中間偏左的一路,譬如七君子,譬如楊杏佛、李公樸和聞一多,更別說真正造反的大批左翼人士與共產黨人,論膽量,論行動力,論獻身的大勇,論犧牲的壯烈,更在魯迅之上。

陳丹青:笑談大先生魯迅

即便右翼陣營,或以今天的說法,在民國“體制”內敢於和最高當局持續爭鬥,不假辭色的人,就有廖仲愷、傅斯年、雷震等等一長串名單。

據說傅斯年單獨扳倒了民國年間兩任財政部長,他與蔣介石同桌吃飯,總裁打招呼,他也不相讓,居然以自己的腦袋來要挾,總裁也拿他無奈何。

這種事,魯迅先生一件沒幹過,也不會去幹,我們就從來沒聽說魯迅和哪位民國高官吃過飯。

總之,魯迅的時代,英雄豪傑愛國志士,多了去了。

只不過五十多年來,許多民國時期人物被貶低了、歪曲了、抹掉了、遺忘了……

在我們幾代人接受的教育中,萬惡的“舊社會”與“解放前”、文壇上好像只有魯迅一個人在那裡左右開弓跟黑暗勢力鬥。

魯迅一再說,他只有一支筆,可是我們偏要給他背後插許多軍旗,像個在舞臺上凶巴巴唱獨角戲的老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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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什麼叫做“好玩”?“好玩”有什麼好?“好玩”跟道德文章什麼關係?為什麼我要來強調魯迅先生的“好玩”?

以我個人的心得,所謂“好玩”一詞能夠超越意義、是非,超越各種大字眼,超越層層疊疊油垢一般的價值判斷與意識形態,直接感知那個人。

從少年時代閱讀魯迅,我就不斷髮笑,成年後,我知道這發笑有無數祕密的理由,但說不出來,而且幸虧說不出來———這樣一種閱讀的快樂。

在現代中國的作家中,讀來讀去,讀來讀去,只有魯迅能夠給予我,我確信,他這樣一句一句寫下去,明知道有人會發笑。

在回憶老先生的文字中,似乎女性比較能夠把握老先生“好玩”的一面。

陳丹青:笑談大先生魯迅

譬如章衣萍太太回憶有一天和朋友去找魯迅玩,瞧見老先生正在四川北路往家走,於是隔著馬路喊,魯迅沒聽見,待眾人攆到他家門口,對他說喊了你好幾聲呢!

於是老先生“噢、噢、噢……”的噢了好幾聲。問他為什麼連聲迴應,魯迅笑說,你不是叫我好幾聲嗎,我就還給你呀……

接著進屋吃栗子,周建人關照要撿小的吃,味道好,魯迅應聲道:“是的,人也是小的好!”章太太這才明白又在開玩笑,因她丈夫是個小個子。

這樣子看下來,魯迅簡直是隨時隨地對身邊人、身邊事在那裡開玩笑。

照江南話說,他是個極喜歡講“戲話”的人,連送本書給年輕朋友也要順便開玩笑———那年他送書給剛結婚的川島,就在封面上題詞道:

“我親愛的一撮毛哥哥呀,請你從愛人的懷抱中匯出一隻手來,接受這枯燥乏味的《中國文學史略》。”

那種親暱、仁厚、淘氣與得意!一個智力與感受力過剩的人,大概才會這樣隨時隨地講“戲話”。

我猜,除了老先生遇見什麼真的憤怒的事,他醒著的每一刻,都在尋求這種自己製造的快感。

陳丹青:笑談大先生魯迅

5

好玩與道德文章是什麼關係?

我們單是看魯迅各種集子的題目,就不過是撿別人的譏嘲,拿來耍著玩。

什麼《而已集》啊、《三閒集》啊,《準風月談》啊、《南腔北調集》啊,還有那未曾結集的《五講三噓集》,真是順手玩玩,一派遊戲態度,結果字面、意思又好看,又高明。

他給文章起的題目,也都好玩,一看之下就想讀,譬如《論他媽的》、《一思而行》、《人心很古》、《馬上支日記》等等等等,數也數不過來。

想必老先生一起這題目,就在八字鬍底下笑笑,自己得意起來。

魯迅下筆,實在是講快感的,他自己說他作文是被“擠”出來的,並非“文思泉湧”,我只信一半。

因這又是他藏在鬍子底下的“戲話”,幾分認真,幾分調笑,順便刺刺煞有介事的文學家。

而他所謂“匕首”之類,並不真要見血,不過刺著好玩,態度又常是溫厚的。

譬如《論他媽的》,語氣把握得好極了,我們讀著,自然明白他是在批判國民性的某一端,可是讀到結尾,老先生另起一段,忽然這麼寫道:

但偶爾也有例外的用法:或表驚異,或表感服。我曾在家鄉看見農民父子一同午飯,兒子指著一碗菜向他父親說:“這不壞,媽的你嚐嚐看!”父親回答道:“我不要吃。媽的你吃去罷!”則簡直已經醇化為現在時興的“我的親愛的”那種意思了。

我猜老先生寫到這裡,一定得意極了。

陳丹青:笑談大先生魯迅

6

中國散文這樣子到末尾一筆宕開,宕得這麼懇切,又這麼漂亮,真是還得看魯迅。

大家不要小看這結尾:它不單是為文章的層次與收筆,我以為更深的意思是,老先生看事情非常體貼,既犀利,又厚道,既是激烈的,又是清醒的,不會將自己的觀點與態度推到極端,弄得像在發高燒。

一個憤怒的人同時很睿智,一個批判者同時心裡在發笑,他的憤怒,他的批判,便是漂亮的文學。

有這樣渾身好玩的態度,魯迅寫文章便可儘管峭刻,然後套個好玩的題目,自己笑笑———他曉得自己的文章站得比別人高,曉得他自己站得比他的文章還要高——這樣站得高,看得開,所以他遊戲得起。

所謂“嘻笑怒罵皆成文章”,其實古今中外,沒幾個人可以做得到。


陳丹青:笑談大先生魯迅


魯迅的話題,說不完的。

我關於魯迅先生的兩點私人意見———他好看、他好玩———就勉強說到這裡。

有朋友會問:魯迅怎麼算好看呢?怎能用好玩來談論魯迅呢?這是難以反駁的問題,這也是因此吸引我的問題。

這問題的可能的答案之一,恐怕因為我們這個世代,我們的文學,越來越不好看,也不好玩了。

當然,這也是我的私人意見,無法徵得大家同意的。我的話說完了。

陳丹青:笑談大先生魯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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