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尚有話說

有論者曰：迅翁之作，遠承楚騷之餘緒，近嗣定庵之風神，而又獨具本家面目，蓋其不惟溯源先賢，亦睇眄西方，其詩境自成一家。和尚試論其意：

其一，魯迅先生詩作，善於從楚辭中拈取意象，亦類屈原之浪漫奇詭之思；其二，屈原忠貞自許，節操高潔，魯迅先生耿直之風骨愛國之精神亦頗類屈原之筆意。

其三，龔自珍是晚清大家，其人頗有憂患意識，其作多感時傷世。其筆法則奔放浪漫、氣象恢弘，用詞瑰麗，既燦爛多變，又天真率直。參看魯迅詩作，亦頗有龔自珍風神。

其四，魯迅先生身處亂世，世事崩淪，舉國茫然，先生思考深邃，慮事長遠，既有拯救之心，也有自問之責，故其詩或感慨時事，或抒發內心，或遊戲筆墨以放心，或泣血嘔心而吶喊。

其筆峻峭，其意冷冽，其心幽微，而其詩則氣象萬千，洵為一家了。

魯迅經典詩作 選評（2）

哀範君三章 其二

海草國門碧，多年老異鄉。

狐狸方去穴，桃偶已登場。

故里寒雲惡，炎天凜夜長。

獨沉清冷水，能否滌愁腸？

王和尚評詩

愛國進步青年範愛農之自殺，從自身看是其飽受排擠心情壓抑而致，宏觀來看則是國民革命遭受挫折，萬馬齊喑之因。故這首詩其角度與氣魄即超離高妙了許多。

“海草國門碧，多年老異鄉”用李白“海草三綠，不歸國門”意，直筆寫範氏之歿，草寄離別，更見悲痛。二聯寫當時之世事，狐狸喻奸詐小人，狐狸離穴，招搖過市，亦可喻清政府剛退位；桃偶喻秉國者，其時國事顛倒，諸侯爭雄，你方唱罷我登場。

國事如此，而範氏周遭之環境更惡劣，“故里寒雲惡，炎天凜夜長”，寒雲壓城，處炎天而覺冰冷。如此黑暗之世，範氏自殺，作者更見傷痛。故而，結句沉痛相問“獨沉清冷水，能否滌愁腸”？作者之問，不僅為範氏一哭，也有自問之意。愁腸百結，何時能得以舒展呢？

這首詩寫得悲愴壓抑，飽含作者對死者的傷痛和對現實的憎惡，表達出作者絕望之心。

其三

把酒論當世，先生小酒人。

大圜猶酩酊，微醉自沈淪。

幽古無窮夜，新宮自在春。

故人云散盡，我亦等輕塵！

王和尚評詩

範安農久抱愛國之心，其與先生志同道合，必然一起激憤義氣，縱論世事。故詩起句寫範氏之風範。而“先生”二字則飽含作者對範愛農之尊重之情。“小酒人”寫範氏性格，著一“小”字則有看輕鄙視嗜酒人之意，亦可理解為範氏愛酒但不沉湎之人，故曰“小”。

“大圜猶酩酊，微醉自沈淪”，其時舉國沉醉，有志之士無力迴天，唯有借酒澆愁。此句暗用屈原“眾人皆醉我獨醒……眾人皆醉，何不哺其糟而歠其醨？”意。表達志士之無奈，也有範安農內心之糾結。

作者與範愛農人微言輕，無力迴天猶如暗夜中在深谷中摸索徘徊，而當時袁世凱總統覬覦皇位，正逢其時，故曰“新宮自在春”。範氏自殺，作者朋友散盡，可見其孤獨，先生於此時也不禁感嘆“餘亦等輕塵”。

這首詩寫出世事之黑暗，作者內心之無奈，範氏自殺給先生極大的傷痛，故而結合時事，流露出絕望之情。

慣於長夜過春時

慣於長夜過春時，挈婦將雛鬢有絲。

夢裡依稀慈母淚，城頭變幻大王旗。

忍看朋輩成新鬼，怒向刀叢覓小詩。

吟罷低眉無寫處，月光如水照緇衣。

王和尚評詩

這首詩是魯迅先生名篇之一，寫於1931年。其時，國民黨政府圍剿左翼作家，魯迅先生好友柔石等進步作家多被逮捕處死。面對惡劣形式，魯迅先生不得已攜妻子移居避禍。後先生作《為了忘卻的紀念》一文沉痛悼念柔石等進步青年，並表達極大的憤慨。

看詩：1931年春，作者攜妻子避禍，其時先生已近不惑之年。首聯即寫其事。“長夜”亦實亦虛，實則後文有“月光如水”可見作者寫此詩時為夜，而作者避禍，小心翼翼，每於夜間則憤怒逼上心頭。其虛，則有比喻義，國民黨絞殺進步作家，其黑暗與恐怖，正如茫茫黑夜。

“夢裡依稀慈母淚，城頭變幻大王旗”，先生移居避禍，既思念家鄉也有愧於內心，故曰“慈母淚”；另外，諸多進步青年被殺害，其母之悲傷更甚。故“慈母”有雙重含義。而“城頭變幻大王旗”則極具諷刺之意，國民黨內鬥不斷，朝令夕改，其變幻與複雜，更讓人憤怒。而“夢裡”之傷感，“城頭”之現實壓迫，對比之間更見作者複雜情緒與遒勁筆力。

“忍看朋輩成新鬼，怒向刀叢覓小詩”，前句表達對朋友遇難之傷感悲憤，後句則極具風骨，作者沒有屈服，更不會懈怠，“刀叢”很有形象感，“小詩”則與刀叢形成對比，表達作者內心的正義與擔當。這聯寫盡作者之氣節風骨，語雖直白，而含義卻深。

“吟罷低眉無寫處，月光如水照緇衣”，月光如水，作者月下徘徊，內心之傷感，眼前之迷茫，以景寫出，更為動人。

這首詩激憤沉鬱，而章法跌宕曲折，中二聯內容豐富，感情細膩，先生之風骨與內心表露無疑。惜尾韻，按平水韻看出韻。

無題

大野多鉤棘，長天列戰雲。

幾家春嫋嫋？萬籟靜愔愔。

下土惟秦醉，中流輟越吟。

風波一浩蕩，花樹已蕭森。

王和尚評詩

這首詩寫於1931年春。當時國民黨內部征伐不斷，軍閥混戰終以蔣介石獲勝而告一段落；由於戰爭的侵擾和西方經濟危機的波及，國內經濟蕭條，一片哀吟；國民黨政府無視百姓生活之困苦，多加盤剝，民生凋敝，先生感而憤之，以詩記述。

這首詩全篇對仗，很見功力，而用詞的側重比興，頗得詩家三味。

“大野多鉤棘，長天列戰雲”起句宏闊有力，天列戰雲，大野鉤棘，顯得肅殺而壓抑，戰爭的陰雲時刻懸在國民頭上，充滿不安與危機。故而，雖時已經春，卻萬籟寂靜，此靜乃是死靜，毫無生氣之靜。唐韓偓寫兵後之詩“盡無雞犬有鳴鴉。千村萬落如寒食，不見人煙空見花”可與此句參讀。“幾家”有反問之意，唯有少數富人之家才能感受春意，而“幾家”對“萬籟”以小對大，更見天下之蕭條悽慘。

“秦醉” 天帝在醉意朦朧中賜秦穆公以秦境之地。後因以“秦醉”謂僥倖取得政權。下土：指大地，四方，人間，天下之意。“下土惟秦醉”這句暗含諷刺，諷刺國民政府之政權來路不正，亦難長久。“越吟”指戰國 時越人莊舄仕 楚 ，爵至執珪，雖富貴，不忘故國，病中吟越歌以寄鄉思。“中流輟越吟”既指作者思鄉，也指百姓盼望國事清明之意。

“風波一浩蕩，花樹已蕭森”一聯，景情皆具。國事蕭條，民不聊生，春風雖然浩蕩，但是殘花凋落，萬物蕭森，一片衰敗與消沉跡象。表達出作者對國事的憂慮和對未來的傷感是失望之情。

這首詩筆力雄健，語帶悲憤與諷刺，更有對未來的憂慮與傷感，表現出作者內心的糾結與無奈，揭示出先生憂心國事和關心民生的風骨與胸懷。

湘靈歌

昔聞湘水碧如染，今聞湘水胭脂痕。

湘靈妝成照湘水，皎如皓月窺彤雲。

高丘寂寞竦中夜，芳荃零落無餘春。

鼓完瑤瑟人不聞，太平成象盈秋門。

王和尚評詩

該詩蓋作於1931年春，先生贈與日本友人。歷來解讀此詩者眾說紛紜，莫衷一是。若以比興手法寫當時國內現狀角度，似較為真切，故以此角度析此詩。

1931年，國民政府蔣介石兩手鎮壓革命人士，一曰軍事圍剿，二曰文化圍剿。軍事圍剿則重在長沙周邊屠殺革命軍民，致使生靈塗炭，血流成河；文化圍剿則紋飾太平，以靡靡之音扼殺革命文藝工作者。先生痛感於此，取楚騷之遺意，以比興實錄當時惡劣之現實。

湘靈，古代傳說中的湘水之神。《楚辭·遠遊》：“使湘靈鼓瑟兮，令海若舞馮夷 。”湘靈亦指自溺於湘水之舜妃，即湘夫人。考先生文中筆意，其辭脫胎於《楚辭》當無異議。湘夫人歷來作忠貞之象徵，先生以此命題，當有昭示忠貞不屈之意。

“昔聞湘水碧如染，今聞湘水胭脂痕”，昔時湘水凝碧澄澈，而如今湘水卻紅如胭脂。其意當揭露國民政府鎮壓屠殺革命志士，致使血流成河，染紅湘水。其“湘”則暗指長沙周邊之革命志士。起句今昔對比，其碧也動人，其紅也沉痛，起句峭拔，其意沉痛，而其文則富有比興深意。

“湘靈妝成照湘水，皎如皓月窺彤雲”，先生以革命志士之英魂比喻成忠貞之湘靈。湘靈皎潔如月，映照湘水，好似英靈不散，日夜守護著湘水。雖然此時彤雲如墨，充滿壓迫和黑暗，但是一個“窺”字，暗示黑暗不會長久，英魂不會消泯，其精神與忠貞皓如明月，愈磨愈光潔。

“高丘寂寞竦中夜，芳荃零落無餘春”，高丘，《楚辭·離騷》：“忽反顧以流涕兮，哀高丘之無女。” 王逸 注：“ 楚 有 高丘 之山。女以喻臣。言己雖去，意不能已，猶復顧念楚國無有賢臣，心為之悲而流涕也。”此處高丘有故國之意。革命志士被屠殺，故國無良臣，顯得寂寞沉寂，唯有寂寞地聳立在暗夜之中。芳荃，芬芳之荃草，喻愛國忠貞之士。由於國民政府的絞殺，愛國志士競相零落，所以已非春天景象。

“鼓完瑤瑟人不聞，太平成象盈秋門”，湘靈鼓動瑤瑟，其音悲涼。按：瑤瑟，《黃帝書》雲：泰帝使素女鼓瑟而悲，帝禁不止。劉禹錫詩“楚客欲聽瑤瑟怨，瀟湘深夜月明時”，瑤瑟為湘靈所奏樂器，其音悲涼哀怨。此則指湘靈或者作者對時事的悲惋，對革命志士的同情和對當時局勢的憤慨。但是“人不聞”三字很有深意。雖然作者為革命者悲憤難抑，但是國民政府統治下的“太平景象”卻終日沉醉，不思進取。太平無象：謂太平盛世並無一定標誌。作者用“太平成象”表達對當時局勢的極大諷刺，如此萬馬齊喑，主動遺忘，當然是“太平景象”了。秋門，指洛陽宜秋門，此處引申為首都。一個“盈”字非常具有諷刺意義。

這首詩不是律體，其韻也駁雜，當看作古體詩。這首詩以比興為之，命意深沉，境界開闊，音韻鏗鏘，意象流美，其意則頓挫悲涼，寄託深遠，深得屈原“香草美人”之詩法。堪稱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