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世紀曾經有過一位“女教皇”，她是誰？| 王順君
電影《女教皇》劇照
2019年4月19日，一場突如其來的大火燒燬了巴黎聖母院的穹頂，讓人們的眼光再次聚焦於天主教會。作為歐洲保守勢力象徵的天主教會，也在新世紀中推陳出新，日新月異，法國普瓦捷大主教帕斯卡爾·溫策爾就談論過給已婚人員晉鐸的提議，而女性神職人員走上祭壇主持彌撒已呼之欲出。
當然，女性神職人員很遭非議，即使連一向自由開放的現任教宗方濟各都明確地對女性擔任天主教司鐸說“No”。然而，被人們一直描繪成黑暗保守，歧視女性的中世紀卻久久流傳著“女教皇”的傳說，這個傳說激發了無數的文藝作品，一直到2009年，還有一部德國電影《女教皇》描繪了這位傳說中唯一一位坐過聖彼得的寶座的女性的傳奇人生。
電影《女教皇》的劇照
這部電影的情節設計符合了大部分女教皇傳奇的內容：例如她是一個才華橫溢、學識淵博的女人，偽裝成男人併成為高級神職人員，最終當選為羅馬教皇。但她忍不住和情人偷吃禁果，並有孕在身。在一次遊行中，她突然當眾分娩，令圍觀群眾目瞪口呆。後來，教廷將其在教皇名單中抹去，並在之後的遊行中有意避開她分娩的街道，還設計了一個特殊的儀式，以確保當選教皇者的性別為男性。
這幅中世紀末的手稿表現了女教皇在遊行中突然產子的情形
所有的女教皇傳奇都是這樣一個能滿足群眾吃大瓜的內容，從第一個書面記載女教皇的《梅斯通鑑》（Chronica Universalis Mettensis）開始，記錄這件事的是一位13世紀的道明會修士讓·德·梅利。一開始的記載還比較簡略，甚至沒有提到女教皇的名字，僅稱她為“偽裝成男人的女人”。這個歷史故事轉了幾道，被13世紀的編年史作家奧帕瓦的馬丁寫入了《教皇和皇帝編年史》中，馬丁如此寫道：
“出身於美因茨的約翰·盎格利庫斯擔任教皇兩年七個月零四天，並死於羅馬，之後有一個月的宗座從缺期。有傳言約翰本是女兒身，在少女時期女扮男裝被她的某個情夫帶至雅典。在那裡，她變得博學多才，學藝精湛，因感受到不公，便前往羅馬，她教授文理課程，成為廣受學生聽眾歡迎的大師。在該城，她的人品和學識廣受讚譽，被選為教皇。然而，在擔任教皇期間，她與同伴私通，遂有身孕。因對預產期疏忽大意，她在從聖彼得大教堂前往拉特蘭宮的途中，生下了一個嬰孩，這條小巷曾叫‘神聖小徑’，現在被喚為‘迴避街’，位於鬥獸場和聖格肋孟聖殿之間。她死後，據說被埋葬在此。教皇們總是規避此路，眾人皆以為乃是憎惡此事。由於她的性別與穢行，她未能位列於教宗名冊之中。”
奧帕瓦的馬丁像 他曾被任命為格涅茲諾大主教，這樣的大人物為女教皇傳奇背書，使人不得不信
這段描寫就是在此之後所有“女教皇傳奇”的故事母本，女教皇的名字“瓊安”（Joan）就是來自於這裡記載的“約翰”(John)。因為這位奧帕瓦的馬丁非常有名，是當時的網絡大V,為七位教皇服務過，是教廷內部的知情人士，而且這部《教皇和皇帝編年史》還是他教授弟子的歷史教科書，於是，女教皇的故事寫入教會歷史教科書，這還得了，一下一傳十，十傳百，擴散度堪比香飄飄奶茶。
女教皇瓊安的故事因為大逆不道，喪盡天良，實在是太刺激了，很快在瘋傳中演變出各類同人小說般的劇情，例如她打扮得像修士一樣，月經極少；有詳細的工作簡歷，例如她先當上了樞機主教；有的說她被憤怒的群眾當場用石頭砸死，還有的則說她並沒有被殺死，而是被囚禁起來，做了很多年的懺悔，她的兒子還當上了奧斯蒂亞的主教。在某些版本中，考證她的名字叫阿格妮絲，還有人說她叫吉爾伯塔或烏塔。
在一些戲劇版本中，她就和浮士德一樣，雖然罪孽深重還是在聖母的祈求下，升入天堂。而後世教皇當選後坐在“馬桶座”上的傳統也被揉進女教皇傳奇中，這個場景在美劇《波吉亞家族》中也有所表現，新當選的教皇要坐在中空的椅子上，由一位年輕的樞機主教去摸他的睪丸，而且還得用拉丁語向在場所有的人宣佈：“他有兩個蛋，還在晃。”這個非常無厘頭的“驗明男身”的傳統也被解釋為以防止再出現女教皇醜聞。
一位瑞典旅行家勞倫斯·班科在1644年目睹了教皇英諾森十世在加冕儀式後坐在“馬桶座”上接受當眾驗身
於是，這個故事變得有鼻子有眼，生動翔實，到中世紀末期，被很多人信以為真，連大文豪薄伽丘都在《名女傳》為女教皇瓊安寫了一篇小傳，而彼得拉克更是將其硬生生地寫成了魔幻小說，說女教皇被揭穿後天都下了三天三夜的鮮血啊，還有大蝗蟲在空中飛舞，掉入海中，放出毒氣，毒死了很多人。腦洞之大，堪比起點網文。
如此這般，到了文藝復興時期，別說是普通人相信，連教皇的典禮執掌官都相信了，留下了如此的記錄：“教皇去的時候就像回來時一樣，從羅馬橢圓形競技場那條路來的，那條直路正是埋女教皇的地方，有一個記號。據說，約翰·盎格利庫斯在那兒生了一個小孩兒。”民間更是各種周邊扎堆，塔羅牌大阿爾克那牌第二張即描繪了戴著三重冕的女教皇的形象，更有好事者給女教皇都豎立了不少雕像，在傳說中生子的“迴避街”上豎立了一座，後來馬丁·路德都還去探訪過。在錫耶納大教堂的一系列教皇雕塑中也為她保留了一座半身像，下面還有銘文“約翰八世”。而到宗教改革這會兒，天主教和新教互相文攻武鬥，唾沫橫飛之中新教徒還會用女教皇瓊安來黑天主教會的荒淫腐敗，可見其深入人心。
15世紀德國烏爾姆出版的薄伽丘《名女傳》的彩色版畫插圖
然而，時間的車輪已經慢慢進入啟蒙時代，此時的人們對中世紀留下的眾多歷史傳奇傳說已不再相信，其中就包括女教皇瓊安，在15世紀末，人文主義者簡梵蒂岡圖書館第一任館長巴託洛梅奧·普拉蒂納（Bartolomeo Platina）就認為整個故事荒誕不經，另一位著名的天主教歷史學者、樞機主教切薩雷·巴隆尼奧（Caesar Baronius）也認為此傳說毫無根據。
之後，有許多學者都對此故事進行解構和分析，只是學術界的否定相比大眾對此故事的津津樂道，很少引起關注，學者們拿著放大鏡在漫長曆史中尋找那“兩年七個月零四天”的蛛絲馬跡，認為最可能在利奧四世和本篤三世之間，即公元855年到857年之間，但是無法找到瓊安的痕跡。而歷史上有三十多位聖名叫“約翰”（天主教翻譯為若望）的教皇，一一排查下來，並無一人有如此離奇之事，在傳奇中被附會為女教皇的約翰八世，其實還頗有能力和手段，但因其對君士坦丁堡的綏靖政策，被政敵譏諷為女人。有些人認為這就是女教皇傳說之由來。
一本寫於1450年的《世界史》將女教皇當作信史人物
隨著歷史的神祕感和迷霧漸漸退散，教廷終於按耐不住，親自出來闢謠。教皇克萊芒八世於1601年宣佈女教皇為子虛烏有之事。新教古典學學者大衛·布隆德爾（David Blondel）終於在學術上將這個傳說徹底證偽，他在1647年出版的書中討論了這個問題：“一位婦女是否坐過羅馬教皇的寶座？”布隆德爾認為女教皇傳奇是對10世紀的教皇約翰十一世生平的諷刺，是一種對過往歷史的隱喻。作為一位新教徒，布隆德爾當然不是給天主教會洗地，因為他還證明了《伊西多爾教令集》乃偽作，黑慘了天主教會。
製作於1450年左右的維斯康蒂塔羅牌上也有女教皇的身影
別以為劇情已經逆轉，這個所謂的歷史隱喻的瓜，其實“比女教皇當街生子”的瓜更大，據說約翰十一世是有史以來唯一一位私生子出身的教皇，這要從他媽瑪洛齊亞說起。
在公元10世紀，羅馬貴族婦女權慾薰心，權勢熏天，她們直接影響羅馬教廷的日常運作和決策程序，甚至與教皇們有密切的關係，可被稱為“影子教皇”或者說是“女教皇”了，這其中出生於克雷申蒂家族的瑪洛齊亞最為有名。她的母親特奧多拉已是一個權色交易的高手，先後睡了教皇色爾爵三世和約翰十世，編年史學家克雷莫納主教柳特普蘭德（Liutprand of Cremona）說她是“厚顏無恥的娼妓……像男人一樣統治羅馬”。
19世紀插畫中表現的瑪洛齊亞的形象
瑪洛齊亞從小在這樣的環境下耳濡目染，日後青出於藍勝於藍，年紀輕輕就當了羅馬的“女元老”，母女二人共事一夫，哄得色爾爵三世心花怒放。為了追求更大的權力，她嫁給托斯卡納的居伊之後，慫恿夫婿一同進攻羅馬，把教皇利奧十世抓進聖安吉洛城堡軟禁，後又派人把聖父用枕頭悶死了事，這樣她成為羅馬城的實際統治者，之後的數位教皇都要仰其鼻息，對她俯首聽命。這段不光彩的歷史連天主教會的史官都只能秉筆直書：“約翰八世被弒之後，教皇德威日下。時意大利人黨分派別，爭權者皆賄賂教會神職人員，使之助己，以故聖彼得之位時易其主，甚至二十年內，十二易人……再復六十年，有羅馬世家女子及其二女掌權，為教皇者，非其姦夫，即其子孫，故此史書謂為娼妓掌權時代。”
德國於2012年拍攝的反映教廷娼妓時期的紀錄片10世紀羅馬貴族女性隨意廢立教皇
羅馬教廷這段娼妓時代比16世紀波吉亞家族掌權的時代更為不堪，瑪洛齊亞把兒子約翰十一世推上教皇寶座的時候，後者才21歲，這還不是最誇張的，因為後來瑪洛齊亞的兩位孫子分別成為約翰十二世和本篤七世，兩位曾孫成為本篤八世和約翰十九世，玄孫中還出了一位教皇本篤九世，假如伊甸園裡的夏娃能被稱為“眾生之母”，瑪洛齊亞簡直就是“眾教皇之母”了。
一副15世紀末的德國版畫上女教皇懷抱嬰兒，對聖母瑪利亞的模仿卻是一種對神聖權力的褻瀆
而且瑪洛齊亞的後裔遺傳了她的荒淫無恥，例如像約翰十二世綽號“天主教的卡利古拉”，吃喝嫖賭無所不為，在拉特蘭宮裡開妓院，甚至帶著狐朋狗友獵豔，強姦前來羅馬朝聖的女香客，最終這位頭戴教皇冠冕的惡棍遭到了天譴，在他同一位情婦偷情，正在床上熱烈為愛鼓掌的時候，正好被這位情婦的丈夫撞個正著，這位嫉妒的丈夫對教皇一頓拳打腳踢，使得約翰十二世在情婦床上血流滿床，成為死得最狗血的羅馬教皇。就在這段娼妓時期，羅馬教廷的威望自然落入谷底。用褲襠操縱羅馬教廷的瑪洛齊亞也終遭報應，命運和傳說中的女教皇有異曲同工之妙，她死於長期監禁之中，落得了一個悲慘汙穢的結局。
在一張16世紀的塔羅牌上，女教皇以巴比倫大淫婦的姿態出現
女教皇傳說極可能基於對教會這段荒淫腐敗歷史的隱喻，也深深留下了對不擇手段的女性掌權者的恐懼。政治作為男權的禁臠，闖入一個膽大包天的女人，肆意弄權，享受男性君主一樣的性自由，還手握著神聖的權力，這使得教皇瓊安的形象成為《啟示錄》中“大巴比倫淫婦”的最佳代言，這種女權的極致體現，也就是女教皇瓊安傳奇能千古流傳的魅力所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