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鬥美軍空降兵

陸軍 空降兵 射擊 李奇威 臨津江 無邪秦淮 2018-11-29
惡鬥美軍空降兵

本文來源:人民網,作者:薩蘇。文章版權歸作者所有,如有侵權請聯繫刪除。

美軍空降部隊攻佔了566團陣地後方的問禮裡北山,這座山,在地圖上稱做580.7高地。團長朱彪調整部署,下令放棄一部分陣地,部隊向主陣地靠攏,並集中 1,3,7三個連準備反擊美軍空降部隊。

五次戰役打到1951年5月20日,美軍第七師和英軍29旅向63軍189師連續發動猛烈反攻,雙方在小理山展開激戰,但美軍未能攻克志願軍的陣地。這一天,也是李奇微下達反攻命令的一天。

17日夜,566團已於西川裡渡過漢江,佔領了漢城東面的小理山,他們的陣地已成為整個志願軍戰線向南挺進最深的部分,切斷了美軍第七師和南朝鮮軍第二師間的聯絡。

問禮裡,位於春川和加平以南,洪川江的南岸,問禮裡北山,又名580.7高地。這已經在與漢城平行偏東的位置了。

566團和美軍空降兵的戰鬥,就發生在這裡。這一仗,因為566團在隨後的鐵原阻擊血戰中傷亡很大,參戰人員大半犧牲,所以,直到幾十年後的今天,才逐漸揭開它的神祕面目。

奉命夜襲美軍空降兵

20日下午,剛剛從陣地下來休息了半天的566團3連代理連長唐滿洋接到團長朱彪的命令,全連立即整理裝備,準備夜襲迂迴到志願軍背後的美軍空降兵。

唐滿洋和3連此時已經十分疲憊。幾天來, “聯合國軍”在坦克和裝甲車掩護下向小理山發動了五次強攻,均未能得手。但由於後方接應部隊遭到敵軍阻擊,傷亡很重的566團也一直得不到補充。一直到20日中午,戰線稍微穩定,陣地上的志願軍官兵才難得地休息了一下。

這種僵持的情況下,美軍發動了一個令中國兵十分驚訝的行動。

根據566團1連一名老兵提供的情況,20日下午,一架美軍運輸機自西向東飛越1連和3連陣地,之後在志願軍陣地後方出現了片片降落傘。隨即傳來消息稱美軍空降部隊攻佔了566團陣地後方的問禮裡北山,這座山,在地圖上稱做580.7高地。團長朱彪調整部署,下令放棄一部分陣地,部隊向主陣地靠攏,並集中 1,3,7三個連準備反擊美軍空降部隊。

此時志願軍在漢江以南的部隊,經過一個月的血戰,糧彈兩缺,已經打到了精疲力竭的地步。特別是一直衝在最前面的566團,此時每個連只剩下四五十人,戰鬥力銳減,實在不是個發動進攻的好時機。

但是,誰叫566團的團長是朱彪呢?

566團團長朱彪,是一條真正的硬漢,當營長的時候曾經四處負傷不下火線,打出了華北野戰軍有名的“鋼鐵第一營”,後來的19兵團政委李志民親自送他去醫院,嚴令大夫用一切代價保住他的腿。

所以,就算是一個連只有四五十人,就算是全團上下都餓得打晃,朱彪照樣下令:抓幾個活的回來給我看看。

“他就是為了打仗殺人生下來的”

有什麼樣的指揮官,就有什麼樣的部下。綽號“天殺星”的唐滿洋就是朱彪手下的一員悍將。

唐滿洋自己倒不認為自己是什麼悍將,他說:“那時候我跟朱彪最好了。朱彪這個人饞,走哪兒都喜歡吃點兒好的,喝點兒好的,可他又不能犯紀律。我呢,沒啥別的愛好,就愛玩個槍,出去打個野物什麼的,回來就跟他分。所以他最喜歡我。”

那時候的唐滿洋,不過是個排長,和朱彪差著七八級呢,可倆人愣好得稱兄道弟。

唐滿洋槍法好,老戰友說他出去打獵,只要聽見槍響就沒有空著手回來的。566團一入朝就全換了蘇聯裝備,唐滿洋卻專掛一杆德國造大鏡面二十響——用熟了,有感情了。

1958年大比武,射擊比賽各軍都上了王牌,63軍出陣的就是唐滿洋。

隱現靶射擊,靶子忽隱忽現,老唐槍往臉上一貼,連發七槍,七個偽裝靶一露面就四分五裂。四座皆驚的時候,老唐把槍一放,不打了,臉上鮮血直流。

怎麼回事?老唐微微一笑,從鼻子旁邊摳出個子彈頭來……

死守鐵原那一戰,美國兵的一顆高機穿甲彈打在唐滿洋麵前的石頭上彈起來,正鑽進他的面頰裡。這顆子彈嵌在他鼻甲右側的骨頭上已經七年了,醫生一直不敢動手術,卻被他連續的貼腮射擊給震了出來。

十年前,七十多歲的唐滿洋到老部隊,看見訓練技癢,拿過一個手榴彈來,一扔就是六十多米,寒磣得一班小兵個個想挖個坑把自己埋了。

直到今天,提到唐滿洋,當年在朝鮮戰場上的戰友,沒一個不服氣的。

打記事兒就是孤兒,打當兵就是突擊隊,和馬家軍拼過刺刀,刀劈過閻錫山的炮兵營長,拆過美國裝甲車,捉過英格蘭俘虜,這就是老兵唐滿洋的戰爭生涯。

他的一個老戰友評價:“我們不過都是當兵吃糧的,唐滿洋,好像就是為了打仗殺人生下來的。”

揮刀撕破鐵絲網

唐滿洋自己沒見著美軍空降,那時他剛從陣地上下來,死守了兩天兩夜,好容易得著機會,一倒下就睡得天昏地暗。正在香甜的時候讓他的通信員姚顯儒給叫起來了。唐滿洋沒有手錶,可是看看天色,自己剛剛睡了兩三個鐘頭,聽周圍也不像有什麼緊急情況。

“怎麼回事兒?”這話問得就帶了三分怒意。

等得了命令,唐滿洋不怒反笑:太好了。

第一次採訪唐滿洋的時候,老唐在住院。

我們問唐老:“566團突破臨津江的時候,守江的比利時營布了三道帶刺鐵絲網,手榴彈都炸不開,爆破組傷了七八個。急得團長朱彪大喊:‘唐滿洋!唐滿洋’,是有這麼回事兒嗎?”

“嗯,有這回事兒。”唐滿洋點點頭,“當時我跟他說,打掉敵人的機槍,只要一分鐘,我就能突破!”

朱彪集中了全團的火力,對比利時人的機槍陣地猛烈開火。與此同時,唐滿洋手提一口鬼頭刀,已經一個滾翻躍進到了鐵絲網近旁。

他揮刀就砍,三道鐵絲網如同癱瘓的死蛇,轉眼就被他撕開了一個口子。

“別人沒有用過刀麼?”

“別人也用刀。”老唐回憶了一下,“不過,砍了半天也砍不斷。這裡頭有竅門。”老人做了一個劈斬的動作,“鐵絲顫悠顫悠的,哪能砍得斷?你要找到與鐵絲網相連的鋼柱,貼著一刀砍下來,什麼鐵絲網能吃得消?”老唐說,這一點,還是他在太原打閻錫山的時候學會的,在雙塔寺衝進國民黨軍的炮兵陣地,砍死一個炮兵營長,立了雙大功。

在朝鮮也是雙大功。

樹芽子炒麵湯 戰前每人一碗

晚上八點,部隊集結完畢,魏“教導員”給做動員:“敵人空降了一個連,目的就是要切斷我們的退路。現在他們正在收縮,也沒有修工事,趁它立足未穩,幹它一傢伙??”

事後分析,當時空降的敵軍應該不到一個連。但是,志願軍集結的時候,敵情已經起了一些變化。566團收縮後,美第七師和南朝鮮第二師之間的聯絡恢復,兩軍約兩個連進佔566團身後的問禮裡,也有一部分敵軍上山與美軍空降兵會合。

唐滿洋他們出發的時候並不知道敵情的變化,他們最大的問題是——飢餓。

到5月20日,566團已經絕糧三天。

最後一次補充給養,是打下議政府以後,後方千辛萬苦送上來一批炒麵。吃了兩三天,又沒了,就再也沒有送上來。

南朝鮮軍國防部的《朝鮮戰爭》中洋洋得意地聲稱:“中國軍75%的食糧補給,都在運輸線上被美國空軍焚燬。”

五次戰役一路打下來,大家都覺得有點兒不對頭。美軍一向以物資充足著稱,這次卻很少能繳獲。敵軍不惜一切代價摧毀所有可能落入中國軍隊手中的糧食和彈藥。打下雪馬裡,這兒本來是英軍格洛斯特營的營部,可愣沒有一粒糧食。抓了二十幾個俘虜,抓人的和被抓的同樣沒吃沒喝。最後只好把俘虜教育之後放掉。

打美軍空降兵的時候,司務長蒐羅大家的乾糧袋,勉強能做一鍋炒麵湯。可這一鍋湯,要真給幾十條漢子分,除了把飢火勾起來以外根本沒什麼作用。

看著部下餓得直打晃,唐滿洋讓司務長老陳等一下,他和魏應吉商量,想趁著沒出髮帶倆人去搞點兒吃的。這主意馬上讓魏應吉給否決掉。唐滿洋只好服從。

這時候唐滿洋當上代理連長還只有兩天,他還沒當習慣呢。前任連長被英軍狙擊手擊中,頸部被洞穿,重傷。

總不能讓戰士們餓著肚子打仗吧?司務長老陳有辦法。這不是朝鮮5月樹木都發芽了嗎?老陳認英國電池認不清楚,什麼樹芽子能吃他可認得明白。於是,老陳掰了很多一種團狀的樹芽,加到炒麵裡,總算是給大家熬了每人滿滿一茶缸子炒麵湯,吃到肚子裡多少能打住心慌。

意味深長的是,我在查閱資料的時候,發現這一天六十三軍軍長傅崇碧,全天也只有一碗炒麵吃。

為避夜戰 美軍棄守高地

晚9:30,突擊隊準時出發。三連負責主攻,二七連掩護迂迴,朝580.7高地主峰悄然前進。

按照白天的情報分析,美軍就據守在580.7高地的上面。

三連悄無聲息地摸上主峰,老唐帶著二連在一側準備接應,射殺所有企圖逃跑的美國兵。

上面的槍聲,一直也沒有響。

大家正在疑惑中,三連的通信員趕來了,他告訴了老唐一個出乎意料的消息 ——頂上,一個美國人都沒有。

很短的時間之後,師偵察科的情報來了:美軍已經轉移陣地到附近三個小山頭,挖掘了防禦工事,似乎準備就地進行守禦。

從後來披露的資料判斷,志願軍在580.7高地夜戰中能夠掌握美軍動向,是偵察兵通過監聽美軍步話機之間的對話做到的。

根據情報顯示,美軍突擊部隊與地面部隊會合後,在566團身後目前有兩股,一股是羅山方向南朝鮮軍第6師兩個連進佔問禮裡,一股是美軍空降兵一部和穿過原 566團1連陣地(美軍空降兵出現後,566團收縮防線,放棄了1連的陣地)趕來的美軍接應部隊,他們撤離了已經佔據的580.7高地,卻轉到了附近的三座連環小山上紮營。580.7高地很重要,既然已經拿下來,為何又輕易放棄呢?

把這一仗放在整個戰役裡,才能夠明白這支美軍空降兵投入戰鬥的意義。5月20日,“聯合國軍”總指揮李奇微認為,志願軍從4月20日發起進攻後力已竭,他在這一天下達了向臨津江以南中朝軍隊全面反攻的命令。這支美軍空降兵的投入,意義不僅僅是爭奪小理山的局部反擊,而且揭開了美軍反攻的序幕。

在戰略進攻初期,由精銳的小股部隊率先發動奇襲,佔領大部隊通過所必需的戰略要點,諾曼底“兄弟連”的空降,阿登反攻德軍扮裝美軍攻佔萊茵河各個渡口,橫城反擊戰67軍的奇襲白虎團,都是這樣乾的。

應該說,不管是從天上下來,還是巧妙地從地面穿越了志願軍的戰線,這支美軍攻佔580.7高地,在志願軍背後打下一根釘子,堪稱他們值得驕傲的戰果。

那麼,他們在夜晚又為何會放棄580.7高地呢?

朱彪在作戰部署的時候說過他的判斷,他認為當時美軍這樣做,是為了避免與志願軍進行夜戰。佔領580.7高地,對志願軍來說就是陷入腹背受敵的境地,這種情況很多軍隊會陷入崩潰。這也是美軍穿插試圖達到的目的。

然而,小理山(712高地)上的志願軍前線部隊只是回頭望了望,根本沒有崩潰的意思。

美軍打這種穿插是很少見的,但志願軍一進攻就是往敵後插,腹背受敵的時候多了,一點兒不覺得新鮮,看見後面有敵人立刻崩潰那就不要打仗了。

看到志願軍沒有如同預期的那樣奪路而逃,美軍指揮官一定很鬱悶。難道他們不怕合圍嗎?

此時,一個大問題來了:天,就要黑了。朝鮮戰場上,有位中國將軍說過:“黑夜是中國人的朋友。”

入夜以後志願軍一定會來爭奪580.7高地,以他的這支小部隊想死守住這麼大的一個山頭,想想都令人毛骨悚然,幾乎可以肯定一個衝鋒雙方就要拼刺刀。志願軍拼刺刀是有傳統的,老兵李全有在唐滿洋手下當過班長,李也是戰鬥英雄,不免對唐有點兒傲上。結果老唐一句話就把他給收拾伏貼了。那是在拼刺訓練的時候,老唐倒揹著手看李全有教新兵拼刺刀,忽然搖搖頭,讓全班稍息。他把李全有叫到一邊說,你這個教法不對。李很不高興,說出槍,突刺,格擋,你說我哪一招不對?唐滿洋說你這幾個動作都對,收槍的時候不對。李全有說收槍有啥不對?老唐說,你一槍刺進去,不能直著往外拔,要橫著轉半圈再拔出來……你,沒在戰場上拼過刺刀吧?

老李臊了個大紅臉,他是機槍手,還真沒跟人在戰場上拼過刺刀。

可老唐回憶,他早年有一次指揮全排練拼刺,政委蔡長元看見,也是下令全體稍息,把老唐拉到一邊,說你這個教法不對阿。老唐說怎麼不對?蔡長元一句話,又讓唐滿洋心悅誠服。

蔡政委說:你練出刀的時候讓戰士們喊什麼殺殺的?不出聲地練!

189師老傳統練刺殺不出聲。這是因為喊殺的時候氣要向下走,出刀的力量因此減弱,不出聲,氣是要向上走的,出刀更有力。沒練過功夫的人,是不知道的。真是強中自有強中手啊。

前幾次戰役中,美國人被志願軍的刺刀拼慘了,堅決地迴避白刃戰。“我接觸的老兵中,沒有一個在第五次戰役中和美國兵拼過刺刀。”唐滿洋一肚子的拼刺刀經驗,愣是找不著對手。

既然知道敵人在哪兒就好辦了,惦記著“捉幾個活的回來”的唐滿洋叫來了幾個班排長,分析了一下,決定專打三座小山中較為孤立的一座,爭取在另外兩座山的美國兵反應過來之前結束戰鬥。

擒賊先擒王

這座小山雖然有點兒孤立,但四周較為陡峭,並不是很好打的。但唐滿洋他們愣是如同狸貓一樣翻了上去,根本沒有驚動崗哨,當他們出現在美軍陣地上時,美國兵大多數還鑽在睡袋裡呼呼大睡。剛剛翻上美軍陣地,還沒等看清周圍有多少敵人,唐滿洋已經提著手槍一個箭步上前,衝向最近的一個睡袋,照著裡面那個敵軍的腦袋就摟了火!

“砰”的一聲槍響震動了三個山頭的美軍,周圍頓時槍聲大作,志願軍官兵也立即開始射擊,戰鬥就此打響。

對於唐滿洋這個提槍就打的動作,非議不少。其中有一個唐的老戰友嗤之以鼻:他上去就給那美國兵一槍,理由很簡單,唐滿洋窮,那美國兵睡覺不老實,一支手伸在睡袋外面,腕子上戴著塊夜光錶。他就是看上了人家那塊表!唐滿洋啊,放羊的出身,自幼父母雙亡,他是窮瘋了。

話傳到唐滿洋那兒,他連誰說的都懶得問。說,沒錯,是有那麼塊表,後來我上繳了。也確實是因為看見他這塊表我才打的他。

可是,這跟貪財沒關係。我曾問過老唐為什麼上來照著人家腦袋就是一槍。因為他這個舉動引來了太多的爭議,甚至很多老戰友都對他當時的做法大加褒貶,認為老唐就是當敢死隊的料,指揮一個連未免太抬舉他了。

老唐的回答十分簡單:他戴著夜光錶啊,戴夜光錶的肯定是當官兒的,我先把他當官兒的斃了,後邊我要怎麼打就怎麼打。

不能不說老唐的思想很有道理,這種“斬首”的做法,對美軍當時的作戰組織來說,是相當致命的。

當時的美軍,是一支典型的近代職業軍隊。近代軍隊是一具戰爭機器,通過殘酷的體罰和每天的訓練,讓士兵漸漸失去自我思考的能力,而形成對命令條件反射式的執行。

只有理想,才能給近代軍隊注入靈魂,不僅僅是機械的剛硬,還有靈活的戰術和柔韌的彈性。充滿戰鬥慾望地作戰,靈活地根據戰場形勢去爭取勝利,被擊潰的單兵也能自行恢復戰鬥意志。

美軍一直到越南戰爭時代,重視培養的都不是有理想的軍隊,而是具備鐵一樣服從的職業化軍隊。在這種軍隊裡,軍官教育士兵,第一句話通常是:“記住,雞蛋是長在樹上的??”

這句話的含義在於長官的話是不可置疑的。

問題是如果長官突然被幹掉了,那這樣的軍隊會怎樣,不問可知。

近代職業軍隊是用明確的指揮替代系統解決問題的,比如連長陣亡副連長自動接替指揮,副連長陣亡第一排排長接替指揮。

但是,在580.7高地這樣的夜間混戰中,這種體系顯然無法正常工作。近代職業軍隊的阿基里斯之踵暴露無遺。

而志願軍能夠在朝鮮不斷打出大規模的穿插,乃至於鐵原這樣極為倚靠部隊單兵作戰能力和忠誠的戰役,很多老兵總結都在於志願軍是一支有理想的軍隊。

志願軍的理想是不需要灌輸的,簡簡單單四個字“保家衛國”,讓成千上萬中國普通的耕讀子弟前仆後繼,視死如歸。

這不是為一黨一派而戰,而是為保衛一個民族的和平與尊嚴而戰。

唐滿洋的打法,其實不太科學,他是直接把當年和國民黨軍隊作戰的經驗搬上來了。中國當年窮,共產黨窮,國民黨也窮,要國民黨兵裡混著一個戴夜光錶的,那肯定是哪個將軍藏在裡面,但一個美國大兵照樣買得起夜光錶,這個唐滿洋可就想象不出來了。63軍是五次戰役才入朝的,正式跟美國人打仗才不到一個月,和老美打交道的經驗,淺薄得很。

然而,老唐的運氣卻好得不能再好。戰鬥結束以後,連比劃帶說地問俘虜:你們指揮官是誰?有人沮喪地一指老唐腳前那睡袋——就在那裡……

手榴彈助夜襲成功

這魯莽的一槍,引來的是一片大亂。但對志願軍的夜襲部隊來說,響槍的時候唐滿洋身邊只有幾個人,大多數戰士還在小山的半腰。

好在唐滿洋帶的兵,全是老兵,戰鬥經驗極為豐富。63軍脫胎於冀中野戰兵團,很多“老”兵只有二十出頭,卻已經打過四五年仗。河北老兵油滑得很,幾乎個個都是一對射就拿子彈往頭皮上蹭,一拼刺刀就往人家大腿上開槍的主兒。

現在聽頂上一聲槍聲,老兵們知道戰鬥已經開始,但自己根本來不及加入,怎麼辦?他們不約而同地掏出手榴彈,照著上面就扔——冀中野戰兵團是和日軍作戰中誕生的,土八路裝備差,沒有炮,子彈也不多,最看家的本事就是扔手榴彈。

從我們後來得到的資料分析,這批美軍空降兵中,至少有一部分是按照美軍游擊戰專家阿圖·邦特的建議建立的特種部隊——遊騎兵。這支部隊還有一個外號更為人們所熟悉,就是“貝雷帽部隊”。他們都是軍中最精銳的官兵,訓練嚴格,鬥志高昂,大名鼎鼎的蘭博就是他們中的一員。貝雷帽部隊通常都是大軍的開路先鋒,代表遊騎兵精神的座右銘 “遊騎兵,打前鋒”,繡著Ranger字樣的黑色貝雷帽及飄帶型臂章,一直是遊騎兵的象徵。

所以,他們的反應很快,聽到槍聲很多人從夢中醒來就去抓槍。

而河北老兵的手榴彈,此時正好在他們中間開花。

劇烈的爆炸聲過後,第一批跳起來的美國兵幾乎沒有能夠直立的了。

對老兵來說,槍聲就是命令。所以,儘管已經幾天沒正經吃過東西,但唐滿洋的一聲槍響彷彿給部下打了強心劑,他們投出手榴彈,隨即以驚人的速度攀越障礙。衝進美軍宿營地的時候,美國兵還沒有幾個能拿到武器。

此後的戰鬥變成了一場混戰。

這場混戰是一邊倒的,因為美國兵幾乎沒有人在射擊。美國兵對近戰的概念是“衝鋒槍加手榴彈打近戰金不換”,但是他們顯然沒有思想準備來打比用衝鋒槍手榴彈更近的近戰。

大多數美軍還沒有拿到槍,拿到槍的連衝鋒槍的保險都來不及打開,就遭到志願軍的攻擊。實際上,由於失去了指揮,美軍此時亂成一團,如果這時能用衝鋒槍掃射,美國兵很可能把身邊的戰友打掉。

這不是肉搏,唐滿洋的部下用的都是上了刺刀的蘇聯騎槍,面對這種寒光閃閃的東西,美國兵短短的衝鋒槍根本無從招架,還不如掄一條板凳來打。

入朝換裝的時候,唐滿洋實際憋了一口氣——566團只有第一連(尖刀連)全部換裝了鐵把的波波莎衝鋒槍,其實要論戰鬥力,一連裡還有不少是從東北入伍的新兵。他所在的三連只給換了蘇聯騎槍。這玩意兒看著好,可打起來三槍子彈就貼殼,哪有一掃一片的衝鋒槍管用?要不是用衝鋒槍每人要攜行五百發子彈的規定讓人有點兒膽寒——這個行軍起來可是個不小的負擔——老唐早就連部營部一級級找上去了。

現在看來,使用這落後的傢伙也不是沒好處的。

美軍沒有死戰的規定,在這種情況下,大部分美國兵乖乖舉起了手。只有少數人還在和志願軍糾纏,但也主要是在掙扎著逃跑,並沒有多少還手之力。

老唐自己對衝鋒槍沒興趣,他用慣了的二十響駁殼槍可連發可點射,威力不亞於衝鋒槍,要想過癮老唐更喜歡用郭留諾夫重機槍,那可是一分鐘可以打600發,飛機都打得下來的玩意兒。

您要說了,唐滿洋也在小山頂上,一排手榴彈他沒事兒麼?

有事兒那就不叫唐滿洋了。他一槍擊斃美軍指揮官,正要邁步的時候,忽然天上亂鴉投林一樣飛過一群怪鳥。老唐馬上明白這是部下們拿自己開涮呢——你們扔手榴彈倒是招呼我一聲兒啊!

幾乎是本能,老唐一頭撲倒在地。所有的手榴彈都投在老唐前面,對他沒有威脅——這就叫默契。

老唐爬起來,倒沒有參加搏鬥,靠一雙夜眼,甩著一支駁殼槍,一邊往前走一邊打——只要看到還有美國兵在和部下糾纏,老唐甩手就是一槍。

的確是甩手一槍,因為他用駁殼槍的動作很特別,不是瞄準了打,是一甩一甩地打,向外甩著打,演示的時候彷彿拿鞭子橫著抽人。

我曾給一位河北的抗日老兵表演過這個動作,這位羅金寶的原型之一嘆口氣,說老唐這樣甩著打的都是神槍手啊,那是拿子彈喂出來的!

打了幾槍,沒法打了:只見一個戰士和一個大個子黑人兵滾在一起,鬥成一團。

老唐比了幾下始終沒找到機會打,一偏頭,對通信員說話了:姚顯儒,咱們新發的那個小刀子,不知道快不快??

老唐說的“小刀子”,指的是蘇式騎槍上用的刺刀,這東西形如短劍,三鋒開刃,也可做匕首用。唐滿洋自己用的是駁殼槍,姚顯儒用的是衝鋒槍,本來都用不著這東西,可唐滿洋一看就喜歡得不得了,愣給自己和姚顯儒一人弄了一把。

姚顯儒本來端著槍站在老唐身後警戒呢,通信員麼,責任就是保護連長。聽見這句話,手一抬,掛在腰後的刺刀變魔術似的就到了手裡。

這場混戰,共殲滅美韓軍約二百人,活捉二十八人。

“殺俘”疑雲

值得一提的是,和老唐他們交手的這支美軍,到底是什麼番號很令人狐疑,因為按照美軍第七師公佈情況,20日並沒有陣亡人員。按說,這種情況下,只要審問俘虜,就應該真相大白吧。

我也曾問過老唐,俘虜對自己的番號怎樣描述的——唐滿洋他們抓的俘虜最少兩位數。

老唐猶豫了一下,說了句話:我們連抓的俘虜,一個也沒帶下來。

一個也沒帶下來?薩倒吸一口冷氣,忽然想起了一件事:聽到過說法,老唐打美軍空降兵,本來應該立功的,結果什麼也沒有,原因就是——嫌疑殺俘。

當事人今天還在,是當時負責上去帶俘虜的一個幹事——當時朱彪聽說抓了俘虜,派人上唐滿洋那兒接收,就是他。此人有幾十年和老唐住在同一個大院,但兩個人從來不說話。

聽說三連抓了不少美國兵,不但團長朱彪興奮表揚,連師裡都驚動了,當即派了一個幹事到無名高地接俘虜。

當時抓到美軍俘虜是大事兒,很有面子的。

不過,按志願軍老兵的說法,美國兵還算好抓的,衝到跟前一比劃刺刀,美國兵多半扔了槍就投降,他們沒有肉搏戰的傳統。“聯合國軍”中最好抓的是英國兵,只要他覺得盡力了而且沒有打贏的希望,會追著你投降。而最不好抓的是法國兵,打起來特別頑強,42軍圍攻砥平裡,曾經抓到過法國兵,但愣是從前線帶不下來。奇怪的是法國在一戰、二戰、越戰,哪次的表現都稱不上好。

一次抓到雙位數的美軍,全軍都夠通報表彰的了。但是,這位幹事一時竟然上不去陣地。

從21日凌晨開始美軍一直在用近乎瘋狂的炮火猛轟志願軍據守的陣地。根據美軍記載,就是在這樣的炮擊之下,前線美軍的穿插部隊才沒有陷入崩潰狀態。包括第二遊騎兵連在內的美軍一線部隊是在凌晨五點放棄陣地敗下陣來的,但此後在炮火掩護下又重新奪回580.7高地。

這次猛烈的炮擊讓志願軍參戰老兵印象深刻。他們形容美軍大口徑炮彈打中平地,炸起的土可以掀起二三十米高,盤旋飛舞如同一條土龍。在這種條件下,那位幹事帶人趕到昨晚的戰場,已經是第二天下午了。

“俘虜呢?”幹事興沖沖地問。

沒有俘虜了。三連老兵回憶,所有的俘虜都在當天夜間稍晚的戰鬥中死亡,無一倖免。

抱著一腔熱乎氣趕來的幹事碰了個大釘子。他返回師部,報告唐滿洋有殺俘嫌疑,還捎上了那塊夜光錶的事兒——老唐確實把那塊表自己戴上了,他的意思是方便看個時間,打完了仗再交給朱彪——老唐不傻,有魏應吉這教導員看著,讓他犯紀律老唐都得換個時候。但按照這位幹事的報告,老唐沒有在第一時間上繳屬於違紀,他戴了這塊表,表明他打死美軍指揮官的時候很可能就是為了佔這塊表。

任何一個嫌疑,都夠老唐吃不了兜著走的。

因為這個,儘管調查結果最後認為老唐沒有什麼錯誤,這一仗還是隻給唐滿洋記了個三等功,否則是一等還是二等誰也說不出什麼來。

也就因為這個,雖然住一個院兒裡,老唐至今和那位幹事見面不說話,已經有五十年了。

令人感嘆的是這位幹事論起打仗來也是一條好漢。鐵原反擊戰打到後期,部隊傷亡極為慘烈,連蔡長元師長這一級的主官都提槍上前線了。這種情況下,這位幹事帶一個殘缺不全的班,就敢插到美軍前線後面去打坦克,目的無非是遲滯敵軍行動。

第二天拂曉,一個人,帶了六處傷爬回來的。

可兩個好漢子,至今也是不說話。

“殺俘”的問題,猶豫再三,最後還是問了老唐。問的時候很緊張,天曉得會捅怎樣的馬蜂窩。

沒想到老唐很平靜,甚至靜得有點兒不像當年的天殺星。老唐冷冷地看我片刻,慢慢平伸出右臂,曲肘向天,食指比了一個扣扳機的動作,淡淡道:我不殺他,他就殺我,我沒有辦法。

空氣一時近乎凝滯。

又沉默半晌,老唐面無表情地說了一句話:我從來不殺俘虜。他們要殺我的人,我只好開槍打。

“他們要殺我的人,我只好開槍”

因為發生在暗夜之中,這次事件的全貌,只怕永遠也無法完全弄清。但從幾名互不相干的志願軍老兵口中,我們依然大體可以還原當時的情況:

在拿下小高地以後,從睡袋中掏出來的美軍見勢不妙,紛紛舉手投降。

到底捉了多少美國兵,是否確實都是美國兵,這至今都是一個謎。最初,我得到的數字是六十多個。然而,找當事人核實以後,才知道這六十多個俘虜,指的是當夜戰鬥中志願軍所捕俘虜的總數,主要是從問禮裡逃跑的韓軍(當時統稱為“偽軍”),被切斷以後連長陣亡,活著的就都繳槍了。

這時候,老唐發現,自己身邊,只剩十幾個能動彈的兵了,比俘虜還少。

這倒不是傷亡多大。這次雙方的夜戰照老唐說法不算激烈,沒有什麼懸念。然而,志願軍反擊部隊的官兵,都是餓著肚子殺上來的,打仗的時候,一股猛勁頂著,拼刺刀都沒問題。一完成任務大多數人坐下就不再起得來。

就這能站起來的十幾個人,都在全身打晃,畢竟連續的苦戰,太艱苦了。

而這個時候,另兩個小高地的美軍已經和志願軍的反擊部隊打成了膠著。這兩個小高地的美軍防禦較為嚴格,一方面老唐他們這邊先打響美軍有了警覺,另一方面有一個戰士踩中了美軍佈設的照明雷,光芒把陣地照得一片雪亮。失去了夜色的掩護,志願軍反攻部隊的戰鬥力大打折扣,而美軍的火力明顯比中國軍隊強得多,訓練也很出色,即便在夜間也打出了交叉火力,這次突襲未能成功。

然而,美軍畢竟已經是驚弓之鳥,一邊打,一邊叫喊,似乎在相互聯絡。

這三座小山距離很近,用手槍都能互相打,所以,也有美軍在向老唐他們佔領的山頭喊,似乎還不知道這邊的美軍已經被全部解決。

這時,詭異的事情發生了——俘虜中也有人喊叫回應。

唐滿洋回憶:“當時那邊的美國兵在喊,這邊的也在喊,但喊的什麼,我們不會美國話,誰也聽不懂……”

另一名當時參戰的老兵回憶:“照明彈打上去我們才看一眼俘虜。我的媽,個個手上臉上都毛茸茸,至少比我們高一頭,胳膊比我大腿還粗!”

唐滿洋命令機槍向美軍據守的兩個高地猛烈射擊,掩護兄弟部隊,另外幾個戰士用剛繳獲的美軍機槍看住俘虜,並喝令他們住口。

俘虜顯然也發現了志願軍只有十幾個人,比自己人還要少,所以儘管照明彈閃亮的時候他們只是沉默地緊盯著唐滿洋他們,照明彈一滅就喊聲四起,也不知道是求救還是報告這邊的情況。

又一顆照明彈升起的時候,中國士兵忽然發現俘虜少了幾個(原來只是讓他們抱著頭蹲在地上,來不及捆綁)。就在這時,正在對美軍射擊的機槍驟然中止,傳來激烈的扭打和叫罵聲。隨著叫罵聲傳來,俘虜們一起低下身來。

參加過此戰的志願軍老兵推測,美軍俘虜中肯定有人在串通,否則這個動作不會如此劃一。而這個動作的意味,就是避開志願軍倉促射出的子彈,在最短的時間裡撲向看守的幾名中國士兵,奪槍反擊!

忽然想起對朝鮮戰場上美軍空降兵訓練的描述:“約翰·G·霍坦上校挑選的遊騎兵候選隊員前往喬治亞州班寧堡受訓,兵源大多來自第82空降師。他們的訓練時間多在夜間進行,訓練科目包括輕兵器操作,夜間跳傘,兩棲登陸,爆破及格鬥等。”

千鈞一髮之際,機槍打響了……

事後,志願軍的老兵分析,可能是夜暗使美軍俘虜沒有看到架在地面上的機槍,否則他們一定不會鋌而走險。

與此同時,美軍支援的炮火也蓋在了這座小山的頂上。

最後從這塊陣地上站起來的,是中國人唐滿洋和他還活著的部下們。

如果這也算殺俘,那不這樣做,能走下戰場的會是誰,也不會有懸念了。

所謂唐滿洋涉嫌殺俘,真正的原因,據稱是有人說,在這次混戰的最後階段,一名逃脫的美軍沿著山坡奔跑向敵方陣地,當機槍手猶豫的時候,照明彈下唐滿洋作了一個和我剛才描述一模一樣的手勢:平伸出右臂,曲肘向天,食指比了一個扣扳機的動作。

機槍打響了,那名美軍應聲栽倒。

“放他跑過去,拿起槍來就會打我們。”老部下給唐滿洋抱屈。

這件事,老唐沒有解釋過。

可是我耳邊彷彿閃過他的聲音 :“我不殺他,他就殺我,我沒有辦法。”

所以,沒有俘虜。

尾聲

這一仗, 美軍陣亡的總人數達50人以上,已經超過了第一次海灣戰爭沙漠軍刀行動中的全部損失。

本來想找唐老報告這個發現的,但一個意外的消息,讓我匆匆地結束了這篇文章:朋友來信告訴我——唐老走了。

老兵唐滿洋,這個高射機槍都打不死,立了兩次雙大功的好漢子,終於沒能擋住歲月的磨蝕。

他走之前,我的一位朋友還和他提起過這一戰,特別想和他核實一下“殺俘”這件事到底是怎麼回事。

上一次我去,帶去了這一戰中一名陣亡美軍的照片,唐老後來說我看了整整兩天,就想 : 我怎麼就把他打死了呢?

我曾想老唐對於當年的征戰生涯,是不是有一些悔意。

這一次,提到這個問題的時候,唐老當時已經呼吸困難,但仍然毫不猶豫地伸出右手,做了個扣扳機的動作,目光清澈如電,明白無誤地說道: “是我……”

老兵唐滿洋最後這個乾淨利落的動作,讓我明白,老唐完全不曾混淆過惺惺相惜和你死我活的概念。

能夠做到的只有敬禮,給我們的老兵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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