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美韶華去之何迅——李紈形象解讀

李紈 王熙鳳 賈珠 賈璉 紅樓夢學刊 2017-04-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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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朱萍

《紅樓夢》第五回針對李紈的判詞是:

“桃李春風結子完,到頭誰似一盆蘭。如冰水好空相妒,枉與他人作笑談。”

此回《紅樓夢曲》中詠李紈的【晚韶華】曲詞也是同樣的基調:

“鏡裡恩情,更那堪夢裡功名。那美韶華去之何迅,再休提繡帳鴛衾。只這帶珠冠,披鳳襖,也抵不了無常性命。雖說是,人生莫受老來貧,也須要陰騭積兒孫。氣昂昂頭戴簪纓,光燦燦腰懸金印,威赫赫爵祿高登,昏慘慘黃泉路近。問古來將相可還存?也只是虛名兒與後人欽敬。”

判詞和曲詞都強調李紈的“晚韶華”是一場空幻:“鏡裡恩情,更那堪夢裡功名。”夫妻恩情如鏡中幻影,兒子功名似夢中榮耀。雖說是“帶珠冠,披鳳襖”,也不過“枉與他人作笑談”,自己並沒有真正享受到生命的快樂。判詞和曲詞的基調,彷彿表明作者在否定李紈這一形象的生存狀態與生命價值。然而第六十三回中李紈抽中的花名簽上“畫著一枝老梅,寫著‘霜曉寒姿’四字,那一面舊詩是:“竹籬茅舍自甘心”,又以隱喻手法讚美李紈的清淡自守。作者對李紈形象生存狀態的評價究竟是褒揚還是貶抑?

其實,細讀判詞和曲詞就可以發現:四句判詞全是針對李紈的,但曲詞中卻只有前半部分是針對李紈的,後半部分變成了與李紈無關的泛泛之論。清代張新之的評點就已說明此意:

“【晚韶華】申明【留餘慶】之旨,而著其效也。曲文通體高一層著筆,勘透《紅樓夢》盡頭處,是為中人以上說法。中間‘雖說是’‘也須要’二語,則是腳踏實地,無人不當知者,發明《紅樓夢》作用也。即此已收束全部,不必俟【飛鳥各投林】一曲也。”

李紈的一生,並非只在別人羨妒交織的眼光中活成一個虛幻的概念,卻也實實在在遭受了命運之手的荼毒。

她有過短暫的“美韶華”時光。當初嫁入榮國府,那是何等的風光榮耀、前程似錦。嫁的是賈政的嫡長子,大好前景儘可期許。尤其為榮國府生下長孫之時,一個女子富貴亨達的一生彷彿已是鐵定。青年佳偶,有多少兩情相悅的旖旎時光。總以為這就是地久天長,誰承想轉眼間已成明日黃花。

造化弄人,死生有命。賈珠的早逝,受傷最深的是兩個人:王夫人、李紈。王夫人在寶玉捱打時對“珠兒”的不住哭喊,怒逐金釧時的決絕,攆晴雯時的無情,都來自對自己地位不保的恐懼。賈珠若在,王夫人身邊有賈珠、寶玉兩個嫡子,何來如此之深的恐懼啊。賈珠早逝,對李紈來說,不但失去了恩愛情侶,實際上也同時失去了榮國府長孫媳的家族地位。舊時寡婦不可拋頭露面,榮國府家務只能委託王熙鳳暫理。李紈唯一的希望,落在兒子賈蘭身上。所幸的是,日後賈蘭沒有辜負她的殷殷期盼和諄諄教誨,中舉復興家業,在母親與命運的博弈中,最終為母親扳回一局。

那美韶華去之何迅——李紈形象解讀

美韶華已然遠逝,一眼望不到頭的日子還要打發。對寡婦之苦的描述古今眾多,如夜撒金豆等。李紈卻未露任何苦相在別人眼中。她的日常生活忙碌充實。除了課子,照看、監護小姑子們也是她的職責。她組織詩社,寫詩評詩。評詩標準提倡薛寶釵“含蓄渾厚”的風格,不推崇林黛玉“風流別致”的風格。與寶玉的評詩標準起了衝突,就拿出自己的權威,維護自己的標準。不屈己,不從人(第三十七回)。從鳳姐替她算的經濟帳來看,她的小日子也過得篤定踏實,頗為豐足(第四十五回)。

失偶之後,眾人眼中的李紈充實、快樂,更因兒子的優秀而內心充滿希望。在眾人看不到的時候呢?《紅樓夢》中沒有描寫。只在寶玉捱打、王夫人哭叫賈珠名字時,提到“別人還可,唯有李紈禁不住也抽抽搭搭地哭起來了”,這是書中唯一一次寫李紈之哭(第三十三回)。則李紈平日獨處時的心境可想而知。但李紈體面地維護了自己的尊嚴,沒有落下任何閒言碎語。對比寧國府長媳秦可卿的名聲,不啻天上地下。

年輕喪偶的李紈,堅韌地接受命運,把獨子教養成才。誰說她的一生不是成功的人生呢?更何況,什麼樣的人生才是成功人生應有的樣子呢?平民小夫妻,往往可以一夫一妻廝守終生。而嫁給有身份有地位的男子,則往往要接受人性的挑戰,終其一生都要與其他女性分享愛人。賈珠在世時已有幾房妾室,若不早逝,以後會源源不斷納進更多年輕的姨娘(按賈府常例)。

所以,如果賈珠長壽,李紈終生都要與其他女性分寵乃至爭寵。就像年長的王夫人身邊一定會有年輕一些的趙姨娘,互相看做眼中釘;就像年輕的王熙鳳時時刻刻要小心提防賈璉身邊的眾多女性,一不留神自己的身份地位難保。王熙鳳在自己生日當天的大日子裡,猝然遭遇在自己房裡、自己床上、與自己丈夫偷情的鮑二家的,還聽到鮑二家的咒她早死、算計著等她死後把她最親信的平兒扶正。真正是忽然間四面楚歌。這是何等的難堪、失重、令人抓狂。一向心機過人的王熙鳳真的抓狂到毫無章法,直接衝上去與鮑二家的廝打。這就留下嫉妒、強悍、凌駕於夫權之上的明顯把柄在別人手裡。賈璉不但不認錯,還做勢要殺她。連賈母都說:“什麼要緊的事,小孩子們年輕,饞嘴貓兒似的,那裡保的住呢?從小兒人人都打這麼過。”怪她妒心太重、不顧大局。最後雖然賈璉向她賠理了,她的夫妻情分已是千瘡百孔(第四十四回)。所以,當後來無意間得知賈璉偷娶了尤二姐時,王熙鳳的言行舉止、一招一式都極有章法,滴水不漏(第六十八回)。當尤二姐懷了男胎、直接威脅到她的地位時,王熙鳳連一句不好聽的話都沒有說,只暗中操作、覆滅對手的威脅(第六十九回)。當然,王熙鳳把尤二姐逼到死路是很不道德、很不得人心的,連一向不言他人是非的襲人也未免兔死狐悲,往林黛玉處說王熙鳳的閒話。而當時王熙鳳的委屈、寒心、恐懼,有誰看到?誰關心?對王夫人和王熙鳳而言,夫妻之情難道不是雖存猶亡、一樣是“鏡裡恩情”?

當然,賈珠的品行可能與賈璉不同。然而,方正古板如賈政,身邊不也有一個不省事的趙姨娘屢興事端嗎?

對李紈來說,良人已逝,只有追憶中的“美韶華”永存心底,反而可得心安、清靜。這倒與賈寶玉犯起“情急之毒”時祈願“焚花散麝”有些類似。寶玉還要“戕寶釵之仙姿,灰黛玉之靈竅”,因為他認為“彼釵、玉、花、麝者,皆張其羅而邃其穴,所以迷眩纏陷天下者也”(第二十一回)。確實,“恩情”的本質本來就只在“鏡裡”,本就只關乎精神世界,而與物質世界無關。

李紈比王熙鳳省心省力之處何止一時一事!對比王熙鳳“枉費了意懸懸半世心”、“一從二令三人木”的悲慘結局,李紈的一生,也可以說是另一種的成功人生吧。人生成敗本就難有定論,得失悲喜更只在一念之間。誰有能力、有權力評價他人的得失成敗?李紈的“鏡裡恩情”與“夢裡功名”,誰說不是、或不曾是實實在在的“功名”與“恩情”?

考察全書對李紈形象的描寫,可知作者對李紈的態度基本上是推崇有加。第五回【晚韶華】曲詞中的否定性傾向是針對普遍人生的一種泛論,是借李紈青年喪偶的極端遭遇表達對人生“恩情”“功名”總歸虛幻的感嘆,並非否定李紈這一形象的生存狀態和生命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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