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宗元一生的悲劇源於死心眼嗎?

柳宗元生於唐代宗大曆八年(公元773年),去世於唐憲宗元和十四年(公元819年),他一生僅活了四十七歲,卻在三十一歲那年被貶出京城,在永州生活了十年左右,剛剛返回京城,卻又被貶到更遠的柳州,死在了柳州任上。

柳宗元一生的悲劇源於死心眼嗎?

柳宗元

柳宗元的出身並不苦。唐代隴西、趙郡的李姓,清河、博陵的崔姓,范陽盧姓,滎陽鄭姓和太原王姓是七大望族。此外還有河東“柳、薛、裴三著”等大族僅次之(柳宗元的母親即為范陽盧氏)。柳宗元的八世祖柳僧習、七世祖柳慶、六世祖柳旦等均為南北朝時重臣,柳宗元已是官八代了。儘管祖父時家道中落,柳宗元在人生開局尚抓了一把好牌,他與劉禹錫是同榜進士,在他做官時,韓愈還在苦苦地考試。可柳宗元卻身陷王叔文一黨,飽受朋黨之禍,一生墮入政治的漩渦,而讓他被貶的,就是“永貞革新”。

革新一黨的首領王叔文出身於蘇州司功,他善於下棋,因陪皇帝下棋,並擔任太子李誦的侍讀而受賞識。李誦登基為唐順宗後,立刻封王叔文為高官,再聯合王伾、劉禹錫、柳宗元等人,組成了“二王劉柳”為核心的改革派,企圖推進社會改革,這一年是公元805年,唐順宗永貞元年,史稱“永貞革新”,又稱“二王八司馬事件”,前後歷時不足一年。

唐王朝的權力已被宦官集團大肆把持,“永貞革新”主張罷宮市五坊使,取消進奉,抑制藩鎮,打擊貪官,裁減宮中閒雜人員等。宮市五坊使負責宮中的採買,進貢更是要被宦官揩油。這很明顯是對宦官集團動手,甚至計劃要從宦官手中奪回禁軍的兵權。可王叔文集團大大低估了宦官的權力。此時大權集中在宦官俱文珍手中,俱文珍竟能在任命王叔文的制書上動手腳,篡改公文剝奪王叔文的官銜,又暗中擁立太子李純,變相地將唐順宗李誦囚禁了。李誦更是不幸,他於一月份登基繼位,八月份就中了風不能說話,只得被迫將皇位傳給兒子李純,為唐憲宗,自稱太上皇,次年就去世了。

王叔文是不願意把皇位傳給李純的,那李純這位新皇登基後,自然全力絞殺革新派。不僅是“二王劉柳”,而是“二王八司馬”全部死走逃亡。二王——王叔文、王伾被貶後都死於任上,王叔文還是被殺死的;八司馬——韋執誼、韓泰、陳諫﹑柳宗元﹑劉禹錫﹑韓曄﹑凌準﹑程異,全部被貶為八個州的司馬。可見,永貞革新是一次失敗的運動,由一群不成熟的詩人政治家一味猛幹,卻適得其反。此後唐王朝新皇登基都鏟肅前朝舊臣,開了十分不好的先例。

對柳宗元和他的摯友劉禹錫來說,這才是貶官的開始。當他終於從永州回到長安,很快又因劉禹錫的詩而貶到柳州。他登上柳州城樓,寫下了一首《登柳州城樓寄漳汀封連四州》以紀事感懷。

城上高樓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

驚風亂颭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牆。

嶺樹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迴腸。

共來百越文身地,猶自音書滯一鄉。

柳宗元存詩一百四十餘首,在唐人中不算多。這首尤喜“驚風亂颭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牆”一聯,有力度。蘇軾評價曰:“柳子厚詩在陶淵明下,韋蘇州上。退之豪放奇險則過之,而溫麗清深不及也。”韋莊的詩清麗,而柳宗元更冷峻。

柳宗元一生的悲劇源於死心眼嗎?

柳宗元最著名的詩《江雪》就寫於永州,“獨釣寒江雪”的意境被後世反覆歌詠

安史之亂後,藩鎮不交賦稅,湖南等地則不堪賦稅之重,人口大量逃亡,成了蠻荒之地。柳宗元被貶永州,這成為他一生最為重要的事件。後人都說江山不幸詩人幸,柳宗元被貶永州後雖留下《永州八記》《捕蛇者說》等名篇,但他也認為自己坐如困獸。他被貶永州後還是六品,官職叫“永州司馬員外置同正員”,是個沒實權的閒員。起先連住所和辦公地點都沒有,只好寄居於永州的龍興寺內,房上是易燃的茅草,每當失火,柳宗元只好一腳把牆和窗子踹開,直接跑了出去,十分狼狽,足見那時的偏僻與貧困。寺內有一位重巽和尚對他多有照顧。重巽為天台宗九世師祖湛然之再傳,柳宗元受他的影響很大,成為其俗家弟子,後篤信佛教,寫了不少佛教碑文與僧侶的唱和贈答,故主張統合儒釋、以佛濟儒。

柳宗元治理永州的功績和蓋世詩文,早已在史書上充滿了讚美之詞,他於此間反覆託人,給朝廷中熟悉的朋友寫信運作,期待把自己調回去重新復甦。可是,柳宗元等二王八司馬當初下臺是反對唐憲宗李純繼位,如今皇帝只要不換人,即便死刑犯都赦免了,也不會赦免他們,他們是政治犯。死罪逃過,活罪難饒。

柳宗元一生的悲劇源於死心眼嗎?

連環畫《柳宗元》

在永州的柳宗元充滿了憤懣與擰巴。讀《邵氏聞見後錄》,發現柳宗元的《永州八記》等散文,多寫永州山水之美,而到《與李翰林建書》,寫私人書信了,永州多是窮山惡水,虎豹豺狼,遍地是毒蛇大蜂,靠近水便怕射工、沙蝨這樣的毒蟲,能把毒液噴射到人的影子上使人中毒,或寄生繁殖於人的腿腳之上。他想給世人以美好,私下裡才談談真心。我喜讀險境描寫,但真不願作者如履龍潭。

柳宗元在冉溪附近買了塊地定居,將冉溪改名為愚溪,並將其東北小泉改為愚泉,溪附近的丘、泉、溝、池、堂、亭、島等,都被命名為愚丘、愚泉、愚溝、愚池、愚堂、愚亭、愚島……改名之後,他遭了“報應”。溪水的水神給他託夢抗議,抗議自己被改名,說改的名和柳宗元辦的事一樣蠢。柳宗元說,我是天下第一愚蠢之人,愚人被貶到這溪水旁,難道不應叫愚溪麼?如果你不叫愚溪,那我為什麼要貶到你這裡來呢?這幾分戲謔,好像柳宗元真認為自己“愚”。這事是柳宗元在《愚溪對》一文中寫的,就當它是真的吧。

韓柳文章一向主打治國安邦,而不是消遣遊戲。柳宗元受《莊子》影響,多采用寓言來創作,他一生的山水遊記和山水詩無不充滿了政治諷喻,如他的《黔之驢》一樣。《愚溪對》中水神託夢的抗議,是他借水神之名給自己搭了臺子,好登臺演戲,發發牢騷。既然是官八代出身,柳宗元總是會混跡官場,能少走許多彎路,但他為何淪落如此?並非柳宗元沒有左右逢源的能力,是他執拗的性格,使他寧願做“愚人”被貶,也不願做聰明人周旋於世事。好比一個出身世家、看盡了男人的各嘴臉的聰明姑娘,當她遇到愛情時,還會執著地落入男人的陷坑。韓柳文章仿若顏柳書法,顏筋柳骨搬到文章中,也可稱韓筋柳骨了。這樣比喻,因為柳宗元也是書法家,可惜他的書法僅有一件《龍城石刻》現存柳州,但還存疑。而劉禹錫曾在不少詩中都提到柳宗元的書法,如《傷愚溪三首》第二首曰:“草聖數行留壞壁,木奴千樹屬鄰家。唯見里門通德榜, 殘陽寂寞出樵車。”柳宗元詩文書法的散佚,也與他半生被貶有關。

還有個細節能看出柳宗元在永州的死心眼。他在永州有孩子,但一直沒有明媒正娶,是收的妾或丫鬟生了孩子。他在書信中寫明,自己出身河東柳氏,是最看重門第的流放貴族,他要的不僅是生兒育女,還要播撒榮耀氏族的種子以延綿苗裔,不明媒正娶才符合他的階層道德。他自認為,環境所迫,理所應當。對於他而言,永州十年恩澤一方是他本分之事,算不得功績。而思想上解決了為什麼被貶,在生活上解決了子孫後代,這才是他給自己的交代。自己要說服自己,這點看來,確實有點“愚”了。

柳宗元一生好辯,辯起來史料與聖人言如江海般滔滔齊下,死也要把對方辯到啞口,一時誰也辯不過他。這種辯駁也打造成他仕途的崎嶇。他被貶後還與古人隔空辯論,要將《國語》一槍挑下馬來。——他在永州勤於著述。他多年來寫了部《非<國語>》,對典籍《國語》逐條批判,批判了“天人感應”“聖人作樂”等傳統,又與屈原、韓愈、劉禹錫多有觀點交鋒,直接互懟。他寫《天對》以懟《天問》,批判天命說;寫《天說》以懟韓愈;寫《答劉禹錫<天論>書》以懟劉禹錫。他與韓愈觀點相左,也曾經歷兩人關係的波折,但並未影響神交。

總結個說法——柳宗元在永州,死性,擰巴,他痴心不改,所以他還會接著被貶的。

就在公元819年,柳宗元去世這一年,唐憲宗將佛骨從法門寺迎請至長安供奉三天,韓愈反對這件事而作《諫迎佛骨表》,並由此被貶潮州。若說韓愈是位老儒,李白很飄逸,李商隱很詭異,後世的王安石很執拗,蘇軾化俗為雅,而柳宗元則是執拗與悽苦。

文| 侯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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