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永詞作名篇賞析

生平簡介

柳永(987?—1055後)原名三變,字景莊,後改名永,字耆卿。排行第七,人稱“柳”,祖籍河東(今山西永濟),徙居崇安(今福建)。祖父柳崇,以儒學名,父柳宜,曾仕南唐,為監察御史,入宋後授沂州費縣令,官終工部侍郎。永少時流連於汴京,秦樓楚館中恣情遊宴。後曾西遊成都、京兆,遍歷荊湖、吳越。景祐元年(1034)登進士第,歷任睦州團練推官、餘杭令、定海曉峰鹽場監官、泗州判官、太常博士,終官屯田員外郎,世稱“柳屯田”。晚年流落不偶,卒於潤州(今江蘇鎮江)。為人放蕩不羈,終身潦倒。《宋史》無傳,事蹟散見筆記、方誌。善為詩文,“皆不傳於世,獨以樂章膾灸人口”(《清波雜誌》卷八)。所著《樂章集》凡一百五十餘曲。其詞自成一派,世稱“屯田蹊徑”、“柳氏家法”。《避暑錄話》卷三記西夏歸朝官語:“凡有井水飲處,即能歌柳詞”可見柳詞影響之大。其詞對後世詞家及金元戲曲、明清小說有重大影響。

●浪淘沙漫

柳永

夢覺、透窗風一線,寒燈吹息。

那堪酒醒,又聞空階,夜雨頻滴。

嗟因循、久作天涯客。

負佳人、幾許盟言,更忍把、從前歡會,陡頓翻成憂戚。

愁極。再三追思,洞房深處,幾度飲散歌闋。

香暖鴛鴦被,豈暫時疏散,費伊心力。

殢雨尤雲,有萬般千種,相憐相惜。

恰到如今、天長漏永,無端自家疏隔。

知何時、卻擁秦雲態,願低幃暱枕,輕輕細說與,江鄉夜夜,數寒更思憶。

柳永詞作鑑賞

這首詞,衍之為一百三十五字之長篇鉅製,共三片。第一片寫主人公夜半酒醒時的憂戚情思;第二片追思以往相憐相借之情事;第三片寫眼下的相思情景。體制擴大,容量增加,主人公全部心理狀態及情思活動過程,都得到了充分的表現。這是柳永創制慢詞的一個範例。

詞作從“夢覺”寫起,說窗風吹息寒燈,夜雨頻滴空階,可知並非天亮覺醒,而是夜半酒醒。其間,於“燈”之上著一“寒”字,於“階”之上著一“空”字,將當時所見、所聞之客觀物景,染上了主人公主觀情感色彩,體現了主人公淒涼孤寂之心理狀態。而“那堪”、“又”,又及“頻”,層層遞進,又便得主人公當時的心境,倍覺淒涼孤寂。接著,主人公直接發出感嘆:“嗟因循、久作天涯客”。這是造成淒涼孤寂心境的根源。因為久作天涯客,辜負了當時和佳人的山盟海誓,從前的歡會情景,今夜裡一下子都變成了憂愁與悽戚。至此,主人公心中之情思,似乎已經吐盡。

詞作第二片,由第一片之“憂戚”導入,說“愁極”,十分自然地轉入對於往事的“追思”。所思佳人,由“飲散歌闋”句來看,可知是一位待宴歌妓。從“再三”、“幾度”句中可以體會出來,兩人之互相愛戀,已經有了相當長的時期,由此可見,主人公夜半酒醒時為什麼這樣的憂戚。

第三片由回憶過去的相歡相愛回到眼下“天長漏永”,通夜不眠的現實當中來。“無端自家疏隔”,悔恨當初不該出遊,這疏隔乃自家造成,然而內心卻甚感委曲。因此,主人公又設想兩人相聚之時,他就要低垂的幃幕下,玉枕上,輕輕地向她詳細述說他,一個人此高潮,但作者的筆立刻煞住,就此結束全詞。

從謀篇佈局上看,第一、二片,花開兩枝,分別述說現與過去的情事;至第三片,既由過去回到現,又從現想到將來,設想將來如何回憶現,使情感活動向前推進一層。全詞三片,從不同角度、不同方位,多層次、多姿態地展現主人公的心理狀態和情思活動,具有一定的立體感。

●晝夜樂

柳永

洞房記得初相遇。

便只合、長相聚。

何期小會幽歡,變作離情別緒。

況值闌珊春色暮。

對滿目、亂花狂絮。

直恐好風光,盡隨伊歸去。

一場寂寞憑誰訴。

算前言,總輕負。

早知恁地難拚,悔不當時留住。

其奈風流端正外,更別有、系人心處。

一日不思量,也攢眉千度。

柳永詞作鑑賞

這是一首回憶往昔歡聚和抒寫相思的詞。作者詞中塑造了一個獨居索寞、傷春懷人的思婦形象。詞中以長調的形式,縱橫馳騁,鋪敘展衍,層層遞進,把女主人公細膩深婉的內心世界表現得曲折往復,使讀者清晰地感覺到了她的個性與生命的真實存。

詞化抒情女主人公敘述其短暫而難忘的愛情故事。她從頭到尾,絮絮訴說其無盡的懊悔。作者以追憶的方式從故事的開頭說起,不過省略了許多枝節,直接寫她與情人的初次相會。這次歡會就是他們的初次相遇。初遇即便“幽歡”,正表現了市民戀愛直捷而大膽的特點。這樣的初遇,自然給女性留下特別難忘的印象,她一心認定“便只合,長相聚”。但事與願違,初歡即又是永久的分離。暮春時節所見到的是“亂花狂絮”,春事闌珊。春歸的景象已經令人感傷,而恰恰這時又觸動了對往日幽歡幸福與離別痛苦的回憶,愈加令人感傷了。“況值”兩字用得極妙,一方面表示了由追憶回到現實的轉換,另一方面又帶出了見景傷情的原因。“直恐好風光,盡隨伊歸去”之“伊”為第三人稱代詞,既可指男性,也可指女性。柳永的俗詞是供女藝人演唱的,故其中的“伊”一般都用以指男性,此詞的“伊”亦指男性。女主人公將春歸與情人的離去聯繫起來,美好的春光她的感受中好象是隨他而去了。“直恐”兩字使用得很恰當,事實上春歸與人去是無內聯繫的,她所作的主觀懷疑性的判斷,將二者聯繫起來純是情感的附著作用所致,說明思念之強烈。“一場寂寞憑誰訴”,詞情的發展中具有承上啟下的作用。“一場寂寞”是春歸人去後最易感到的,但寂寞和苦惱的真正原因是無法向任何人訴說的,也不宜向人訴說,只有深深地埋藏自己內心深處。於是整個下片轉入抒寫自身懊悔的情緒。作者“算前言,總輕負”,是由於她的言而無信,或是損傷了他的感情,這些都未明白交代,但顯然責任是女方;於是感到自責和內疚,輕易地辜負了他的情意。再講“早知恁地難拚,悔不當時留住。”可以看出她當初未考慮到離別後情感上竟如此難於割捨。他不僅舉措風流可愛,而且還品貌端正,遠非一般浮滑輕薄之徒可比,實是難得的人物。而這個人“更別有、系人心處”,寫說她才能體驗到的好處,也是她“難拚”的最重要的原因。結句“一日不思量,也攢眉千度”,非常形象地表現了這位婦女悔恨和思念的精神狀態。攢眉即愁眉緊鎖,是“思量”時憂愁的表情。意思是,每日都思量,而且總是憂思千次的,可想見其思念之深且切了。這兩句的表述方式很別緻,正言反說,語轉曲而情益深。不思量已是攢眉千度了,則每日思量時又將如何,如此造語不但深刻,而且俏皮,十分傳神。

●卜算子漫

柳永

江楓漸老,汀蕙半凋,滿目敗紅衰翠。

楚客登臨,正是暮秋天氣。

引疏碪、斷續殘陽裡。

對晚景、傷懷念遠,新愁舊恨相繼。

脈脈人千里。

念兩處風情,萬重煙水。

雨歇天高,望斷翠峰十二。

盡無言、誰會憑高意?

縱寫得、離腸萬種,奈歸雲誰寄?

柳永詞作鑑賞

此詞為摹寫羈旅行役和離情別緒的佳作。全詞以真摯、濃厚的情意和流利的詞筆,描寫了遊宦異鄉的客子暮秋時節登高懷人的情事,抒發了異鄉客子對伊人的深切懷念和望而不見、傳書無憑的悽苦情懷。

詞的上片以客觀景物描寫為主,下片以抒情為主。

起首兩句,是登臨所見。“敗紅”就是“漸老”的“江楓”,“衰翠”就是“半凋”的“汀蕙”,而“滿目”,則是舉楓樹、蕙草以概其餘,說明其已到了深秋了,所以接以“楚客”兩句,引用宋玉《九辯》悲秋之意,用以點出登臨,並暗示主題。“引疏碪”句,續寫所聞。秋色凋零,已足發生悲感,保況耳中又引進這種斷斷續續、稀稀朗朗的碪杵之聲,殘陽中迴盪呢。古代婦女,每逢秋季,就用碪杵搗練,制寒衣以寄外的徵人。所以他鄉作客的人,每聞碪聲,就生旅愁。這裡也是暗寓長期漂泊,“傷懷念遠”之意。“暮秋”是一年將盡,“殘陽”則是一日將盡,都是“晚景”。下面即正面揭出“傷懷念遠”的主旨。“新愁”句是對主旨的補充,說明這種“傷”和“念”並非偶然觸發,而是本來心頭有“恨”,才見景生“愁”。“舊恨”難忘,“新愁”又起,故曰“相繼”。

過片接上,直寫愁恨之由。“脈脈”,用《古詩十九首》:“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之意。相視,則是兩人對認,也就是彼此懷念之意。“兩處風情”,從“眽眽”來:“萬重煙水”,從“千里”來。

“雨歇”一句,不但是寫登臨時天氣的實況,而且補出紅翠衰敗乃是風雨所致。“望斷”句既是寫實,又是寓意。講雨過天開,視界遼闊,極目所見,惟有山嶺重疊,連綿不斷,坐實了“人千里”。講那位“旦為朝雲,暮為行雨”的巫山神女,由天氣轉晴,雲收雨散,也不見了,是寫虛。“望斷翠峰十二”,也是徒然。這又不但暗抒了相思之情,而且暗示了所思之人。

“盡無言”兩句,深進一層。“憑高”之意,無人可會,惟有默默無言而已。“憑高”,總上情景而言,“無言”、“誰會”,就“眽眽人千里”極言之。憑高念遠,已是堪傷,何況又無人可訴此情,無人能會此意呢?結兩句是說,此意既然此時此地無可訴、無人會,那麼這“離腸萬種”,就只有寫寄之一法。可是,縱然寫了,又怎麼能寄去,託誰寄去呢?一種無可奈何之情,千迴百轉而出,有很強的感染力。“歸雲”,漢、晉人習用,“憑歸雲”即乘歸去之雲的意思,此處是無人為乘雲寄書之意。

此詞藝術上的特色主要是襯托渲染的手法和宛轉往復的情思。詞的上片,取正襯的手法,以苦景寫悲懷,同時又將悽怨之情灌注到客觀的景物中去,以悲寫悲,渲染烘托出濃烈的悲苦氣氛;下片寫出了詞人感情上的波瀾起伏,採取了總起總收、間以分述的筆法,以使感情的抒發層層逼進,步步加深。

●婆羅門令

柳永

昨宵裡恁和衣睡,今宵裡又恁和衣睡。

宣歸來,初更過,醺醺醉。

中夜後、何事還驚起?

霜天冷,風細細,觸疏窗、閃閃燈曳。

空床展轉重追想,雲雨夢、任攲枕難繼。

寸心萬緒,咫尺千里。

好景良天,彼此,空有相憐意,未有相憐計。

柳永詞作鑑賞

此詞通過描寫羈旅者中宵酒醒的情景,抒寫了他的離愁和他對情人的相思。全詞通篇寫中宵夢醒情景,卻從睡前、睡夢、醒後幾方面敘來,有倒插、有伏筆、有補筆,前後照應;從一已相思寫起,而以彼此相思作結,寫得飛揚靈動,層次清晰,清新質樸,凝鍊生動。

開頭二句從“今宵”聯繫到“昨宵”,說昨夜是這樣和衣而睡,今夜又這樣和衣而睡。連寫兩夜,而景況如一。從羈旅生活中選擇“和衣睡”這樣一個典型的細節,就寫盡了遊子苦辛和孤眠滋味。兩句純用口語,幾乎逐字重複,於次句著一“又”字,傳達出一種因生活單調膩味而極不耐煩的情緒。以下三句倒插,寫入睡之前,先喝過一陣悶酒。“宣”,可見未盡興,因為客中獨酌毫無意趣可言。但一飲飲到“初更過”,又可見有許多愁悶待酒消遣,獨飲雖無意興,仍是醉醺醺歸來。“醺醺醉”三字,既承上說明了何以和衣而睡的原因,又為下面寫追尋夢境伏筆。

“何事還驚起”用設問的語氣,便加強了表情作用,使讀者感到夢醒人的滿腔幽怨。“霜天冷,風細細”是其膚覺感受:“閃閃燈曳”則是其視覺感受。上片寫孤眠驚夢的情事,語極渾成,造境悽清。

過片撇開景語,繼驚夢寫孤眠寂寞的心情。主人公此時展轉反側不能成眠,想要重溫舊夢,而不復可得。“重追想”三字對上片所略過的情事作了補充,原來醉歸後短暫的一覺中,他曾做上一個好夢,與情人同衾共枕、備極歡洽。此處作者用反襯手法,夢越好,越顯得夢醒後的可悲。相思情切與好夢難繼成了尖銳的矛盾。緊接兩個對句就極寫這種複雜的心緒,每一句中又有強烈對比:“寸心”對“萬緒”寫出其感情負荷之沉重難堪:“咫尺”對“千里”則表現出夢見而醒失之的無限惆悵。此下一氣蟬聯,謂彼此天各一方,空懷相思之情而無計相就,辜負如此良宵。所謂“好景良天”,也就是“良辰美景虛設”之省言。“彼此”二字讀斷,更能產生“人成各,今非昨”的意味。全詞至此,由寫一已的相思而牽連到對方同樣難堪的處境,意蘊便更深入一層。“空有相憐意,未有相憐計”兩句意思對照,但只更換首尾二字,且於尾字用韻。由於數字相同,則更換的字特別是作韻腳的末一字大為突出,“有意”、“無計”的內心矛盾由此得到強調。結尾巧用重複修辭的手法,前後照應,層次豐富,而意境渾然,頗耐人尋味。

●歸朝歡

柳永

別岸扁舟三兩隻。

葭葦蕭蕭風淅淅。

沙汀宿雁破煙飛,溪橋殘月和霜白。

漸漸分曙色。

路遙山遠多行役。

往來人,只輪雙槳,盡是利名客。

一望鄉關煙水隔。

轉覺歸心生羽翼。

愁雲恨雨兩牽縈,新春殘臘相催逼。

歲華都瞬息。

浪萍風梗誠何益。

歸去來,玉樓深處,有個人相憶。

柳永詞作鑑賞

此詞以白描和鋪敘的手法,情景相生地抒寫作者冬日早行而懷念故鄉的思緒和浪跡江湖的苦悶情懷。

作者工緻地以白描手法描繪旅途景色,創造一個特定的抒情環境。前四句以密集的意象,表現江鄉冬日晨景,所寫的景物都是主體真切地感受到的。“別岸”是稍遠的江岸,“蕭蕭”為蘆葦之聲,“淅淅”乃風的聲響。遠處江岸停著三兩隻小船,風吹蘆葦發出細細的聲音,此處寫景如畫般地寫出了江鄉的荒寒景象。“沙汀”即水間洲渚,為南來過冬的雁群留宿佳處。宿雁之衝破曉煙飛去,當是被早行人們驚起所致。江岸、葭葦、沙汀、宿雁,這些景物極為協調,互相補襯,組成江南水鄉的畫面。“溪橋”與“別岸”相對,旅人江村陸路行走,遠望江岸,走過溪橋。“殘月”表示旅人很早即已上路,與“明月如霜”之以月色比霜之白者不同,“月和霜白”是月白霜亦白。殘月與晨霜並見,點出時節約是初冬下旬,與上文風葦、宿雁同為應時之景。三、四兩句十分工穩,確切地把握住了寒冬早行的景物特點。“漸漸分曙色”為寫景之總括,暗示拂曉前後的時間推移和旅人已經過一段行程。這樣作一勾勒,將時間關係交代清楚,使詞意發展脈絡貫串。“路遙山遠多行役”為轉筆,由寫景轉寫旅人。由於曙色已分,東方發白,道路上人們漸漸多起來了。“只輪”“雙槳”,借指車船。水陸往來盡是“利名客”,他們追名逐利,匆匆趕路。柳永失意江湖,正同這群趕路的人一道披星戴月而行。柳永的羈旅行役之詞中經常出現關河津渡、城郭村落、農女漁人、車馬船舶、商旅往來等等鄉野社會風情畫面,展示了較為廣闊的社會生活背景,拓展了詞的表現範圍,詞史上有開拓意義。

過片“一望鄉關煙水隔”,承上片的寫景轉入主觀抒情,寫主人公因厭倦羈旅行役而思故鄉。“一望”實即想望,故鄉關河相隔遙遠,煙水迷茫,根本無法望見;既無法望見而又不能回去,受到思鄉愁緒的煎熬,反轉產生一種急迫的渴望心理,恨不能插上羽翼立刻飛回故鄉。對於這種迫切念頭的產生,詞人作了層層鋪敘,細緻地揭示了內心的活動。“愁雲恨雨兩牽縈”喻兒女離情,象絲縷一樣牽縈兩地:“新春殘臘相催逼”是說明時序代謝,日月相催,新春甫過,殘臘又至,客旅日久,於歲月飛逝自易驚心,有年光逼人之感。“歲華都瞬息。浪萍風梗誠何益。”“歲華”句申上“新春”句意,流光轉瞬,與天涯浪跡聯繫起來,更增深沉的感慨。“萍”和“梗”是飄泊不定的典型意象,以喻羈旅生活象浮萍和斷梗一樣隨風水飄蕩無定。柳永深感這種毫無結果的漫遊確是徒勞無益,從現實艱難的境況來看還不如回鄉。於是逼出最後三句:“歸去來,玉樓深處,有個人相憶。”這是思鄉的主要原因,補足了“愁雲恨雨”之意。家鄉的“玉樓深處,有個人相憶”,自然是設想妻子多年家苦苦相憶了。柳永是一個充滿矛盾的人:他離家後事實上再也沒有回到故鄉,但思鄉之情卻往往異常強烈;他京都的煙花巷陌與許多歌妓戀愛,但懷念妻子的深情卻時時自然地流露。

●雨霖鈴

柳永

寒蟬悽切。

對長亭晚,驟雨初歇。

都門帳飲無緒,留戀處、蘭舟催發。

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

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

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

今宵酒醒何處?

楊柳岸、曉風殘月。

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

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柳永詞作鑑賞

此詞為抒寫離情別緒的千古名篇,也是柳詞和有宋一代婉約詞的傑出代表。詞中,作者將他離開汴京與戀人惜別時的真情實感表達得纏綿悱惻,悽婉動人。

詞的上片寫臨別時的情景,下片主要寫別後情景。全詞起伏跌宕,聲情雙繪,是宋元時期流行的“宋金十大麴”之一。

起首三句寫別時之景,點明瞭地點和節序。《禮記。月令》雲:“孟秋之月,寒蟬鳴。”可見時間大約農曆七月。然而詞人並沒有純客觀地鋪敘自然景物,而是通過景物的描寫,氛圍的渲染,融情入景,暗寓別意。秋季,暮色,驟雨寒蟬,詞人所見所聞,無處不淒涼。“對長亭晚”一句,中間插刀,極頓挫吞嚥之致,更準確地傳達了這種淒涼況味。這三句景色的鋪寫,也為後兩句的“無緒”和“催發”,設下伏筆。“都門帳飲”,語本江淹《別賦》:“帳飲東都,送客金谷。”他的戀人都門外長亭擺下酒筵給他送別,然而面對美酒佳餚,詞人毫無興致。接下去說:“留戀處、蘭舟催發”,這七個字完全是寫實,然卻以精煉之筆刻畫了典型環境與典型心理:一邊是留戀情濃,一邊是蘭舟催發,這樣的矛盾衝突何其類銳!這裡的“蘭舟催發”,卻以直筆寫離別之緊迫,雖沒有他們含蘊纏綿,但卻直而能紆,更能促使感情的深化。於是後面便迸出“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二句。寥寥十一字,語言通俗而感情深摯,形象逼真,如目前。真是力敵千鈞!

詞人凝噎喉的就“念去去”二句的內心獨白。這裡的去聲“念”字用得特別好,讀去聲,作為領格,上承“凝噎”而自然一轉,下啟“千里”以下而一氣流貫。“念”字後“去去”二字連用,則愈益顯示出激越的聲情,讀時一字一頓,遂覺去路茫茫,道里修遠。“千里”以下,聲調和諧,景色如繪。既曰“煙波”,又曰“暮靄”,更曰“沉沉”,著色一層濃似一層;既曰“千里”,又曰“闊”,一程遠似一程。道盡了戀人分手時難捨的別情。

上片正面話別,下片則宕開一筆,先作泛論,從個別說到一般。“多情自古傷離別”意謂傷離惜別,並不自我始,自古皆然。接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一句,則極言時當冷落淒涼的秋季,離情更甚於常時。“清秋節”一辭,映射起首三句,前後照應,針線極為綿密;而冠以“更那堪”三個虛字,則加強了感情色彩,比起首三句的以景寓情更為明顯、深刻。

“今宵”三句蟬聯上句而來,是全篇之警策。成為柳永光耀詞史的名句。這三句本是想象今宵旅途中的況味,遙想不久之後一舟臨岸,詞人酒醒夢迴,卻只見習習曉風吹拂蕭蕭疏柳,一彎殘月高掛楊柳梢頭。整個畫面充滿了悽清的氣氛,客情之冷落,風景之清幽,離愁之綿邈,完全凝聚這畫面之中。這句景語似工筆小幀,無比清麗。清人劉熙載《藝概》中說:“詞有點,有染。柳耆卿《雨霖鈴》雲:”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上二句點出離別冷落,’今宵‘二句乃就上二句意染之。點染之間,不得有他語相隔,隔則警句亦成死灰矣。“也就是說,這四句密不可分,相互烘托,相互陪襯,中間若插上另外一句,就破壞了意境的完整性,形象的統一性,而後面這兩個警句,也將失去光彩。

“此去經年”四句,改用情語。他們相聚之日,每逢良辰好景,總感到歡娛;可是別後非止一日,年復一年,縱有良辰好景,也引不起欣賞的興致,只能徒增棖觸而已。“此去”二字,遙應上片“念去去”:“經年”二字,近應“今宵”,時間與思緒上均是環環相扣,步步推進。“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以問句歸納全詞,猶如奔馬收韁,有住而不住之勢;又如眾流歸海,有盡而未盡之致。

此詞之所以膾灸人口,是因為它藝術上頗具特色,成就甚高。早宋代,就有記載說,以此詞的纏綿悱惻、深沉婉約,“只合十七八女郎,執紅牙板,歌‘楊柳岸、曉風殘月。這種格調的形成,有賴於意境的營造。詞人善於把傳統的情景交融的手法運用到慢詞中,把離情別緒的感受,通過具有畫面性的境界表現出來,意與境會,構成一種詩意美的境界,繪讀者以強烈的藝術感染。全詞雖為直寫,但敘事清楚,寫景工緻,以具體鮮明而又能觸動離愁的自然風景畫面來渲染主題,狀難狀之景,達難達之情,而出之以自然。末尾二句畫龍點睛,為全詞生色,為膾灸人口的千古名句。

●迷仙引

柳永

才過笄年,初綰雲鬟,便學歌舞。

席上尊前,王孫隨分相許。

算等閒、酬一笑,便千金慵覷。

常只恐、容易蕣華偷換,光陰虛度。

已受君恩顧,好與花為主。

萬里丹霄,何妨攜手同歸去。

永棄卻、煙花伴侶。

免教人見妾,朝雲暮雨。

柳永詞作鑑賞

柳永是第一個敢於把生活社會最底層的歌妓們真、善、美的心靈寫進詞中的人,詞境的開拓上有重要貢獻。此詞描寫的就是一位身陷汙泥而心向自由、光明、高潔的不幸歌妓的典型形象。詞的上片從以往的無情現實落筆鋪寫,展現這位歌妓厭倦風塵的心理活動,下片由未來的強烈願望發揮開去,寫她對自由生活和美好愛情的渴望與追求。

全詞通過一位歌妓的自述,表現她對自由生活的嚮往和追求。她剛成長為少女時便學習歌舞了。古代女子年滿十五歲,開始梳綰髮髻,插上簪子,稱為“及笄”,標誌成年。由於她身隸娼籍,學習伎藝是為了歌筵舞席之上“娛賓”,以成為娼家牟利的工具。她華燈盛筵之前為王孫公子們歌舞侑觴,由於她年輕,色藝都好,席上尊前,隨處博得王孫公子的稱讚,對她的一笑(隨)地便以千金相酬。可是她意不此,“慵覷”是懶於一顧。可見,她與一般安於庸俗生活、貪得纏頭的歌妓們,意趣相異。作者於此婉曲地表現了這一歌妓輕視千金而要求人們的尊重和理解的獨特品橡。她風塵中保持著清醒的頭腦,渴望著有一個正常的人生歸宿。歌舞場中的女子青春易逝,有如“蕣華”的命運一樣。“華”古通花,蕣華即木槿花。《詩。鄭風。有女同車》“顏如蕣華”朱熹注:“蕣,木槿也,樹如李,其華朝生暮落。”郭璞《遊仙詩》:“蕣榮不終朝。”古人多用蕣華以喻女子青春,雖美豔而難久駐,有似朝開暮落一般。這位歌妓清楚地知道,她的美妙青春也將象蕣華會暗中很快變滅的。“光陰虛度”之後的結局就是常常使她感到困擾和耽憂的問題。她終於賞識者中尋覓到一位可以信任和依託的男子,便以弱者的身份和堅決的態度,懇求救其脫離火坑。他的同情、憐愛和賞識,她看來已是“恩顧”了。歌妓猶命薄如花的女子,求他作主,求他庇護,以期改變自己的命運。“萬里丹霄”意即廣闊的晴空。而今她有了可信任的男子,祈求著“何妨攜手同歸去”,共同締造正常的家庭生活。從良之後,便表示永遠拋棄舊日的生活和那些煙花伴侶,以此來洗刷世俗對她的不良印象。“朝雲暮雨”,典出自宋玉《高唐賦》。歌妓由於特殊的職業,送往迎來,相識者甚多,給人以感情不專、反覆無常的印象。所以,這位歌妓她懇求、發誓,言辭已盡,願望熱切,力圖證明自己非輕浮的女人向社會發出求救的呼聲。然而當時的歌妓者要想象正常人一樣過著溫暖的家庭生活總是難以如願的,詞中女子的願望恐難實現。

這首詞摹擬一個妙齡歌妓的口吻,道出她厭倦風塵、追求愛情的心靈世界。作者似乎只是客觀如實道來,字裡行間卻流露出對備受凌辱的妓女渴望跳出火炕、獲得自由的深切同情。全詞純用白描,全以歌妓之口出之,讀來情真意切,真摯動人,乾淨利落,通俗易懂,是柳詞中的上乘之作。

●蝶戀花

柳永

佇倚危樓風細細,望極春愁,黯黯生天際。

草色煙光殘照裡,無言誰會憑闌意。

擬把疏狂圖一醉,對酒當歌,強樂還無味。

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柳永詞作鑑賞

這首詞采用“曲徑通幽”的表現方式,抒情寫景,感情真摯。巧妙地把飄泊異鄉的落魄感受,同懷戀意中人的纏綿情思融為一體。

“佇倚危樓風細細”。說登樓引起了“春愁”。全詞只此一句敘事,便把主人公的外形象象一幅剪紙那樣突現出來了。“風細細”,帶寫一筆景物,為這幅剪影添加了一點背景,使畫面立刻活躍起來了。

“望極春愁,黯黯生天際”,極目天涯,一種黯然魂銷的“春愁”油然而生。“春愁”,又點明瞭時令。對這“愁”的具體內容,詞人只說“生天際”,可見是天際的什麼景物觸動了他的愁懷。從下一句“草色煙光”來看,是春草。芳草萋萋,剗盡還生,很容易使人聯想到愁恨的聯綿無盡。柳永借用春草,表示自己已經倦遊思歸,也表示自己懷念親愛的人。那天際的春草,所牽動的詞人的“春愁”究竟是哪一種呢?詞人卻到此為止,不再多說了。

“草色煙光殘照裡,無言誰會憑闌意”寫主人公的孤單淒涼之感。前一句用景物描寫點明時間,可以知道,他久久地站立樓頭眺望,時已黃昏還不忍離去。“草色煙光”寫春天景色極為生動逼真。春草,鋪地如茵,登高下望,夕陽的餘輝下,閃爍著一層迷濛的如煙似霧的光色。一種極為萋美的景色,再加上“殘照”二字,便又多了一層感傷的色彩,為下一句抒情定下基調。“無言誰會憑闌意”,因為沒有人理解他登高遠望的心情,所以他默默無言。有“春愁”又無可訴說,這雖然不是“春愁”本身的內容,卻加重了“春愁”的愁苦滋味。作者並沒有說出他的“春愁”是什麼,卻又掉轉筆墨,埋怨起別人不理解他的心情來了。作者把筆宕開,寫他如何苦中求樂。“愁”,自然是痛苦的,那還是把它忘卻,自尋開心吧!“擬把疏狂圖一醉”,寫他的打算。他已經深深體會到了“春愁”的深沉,單靠自身的力量是難以排遣的,所以他要借酒澆愁。詞人說得很清楚,目的是“圖一醉”。為了追求這“一醉”,他“疏狂”,不拘形跡,只要醉了就行。不僅要痛飲,還要“對酒當歌”,借放聲高歌來抒發他的愁懷。但結果卻是“強樂還無味”,他並沒有抑制住“春愁”。故作歡樂而“無味”,更說明“春愁”的纏綿執著。

至此,作者才透露這種“春愁”是一種堅貞不渝的感情。他的滿懷愁緒之所以揮之下去,正是因為他不僅不想擺脫這“春愁”的糾纏,甚至心甘情願為“春愁”所折磨,即使漸漸形容憔悴、瘦骨伶仃,也決不後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才一語破的:詞人的所謂“春愁”,不外是“相思”二字。

這首詞妙緊拓“春愁”即“相思”,卻又遲遲不肯說破,只是從字裡行間向讀者透露出一些消息,眼看要寫到了,卻又煞住,掉轉筆墨,如此影影綽綽,撲朔迷離,千迴百折,直到最後一句,才使真象大白。詞相思感情達到高潮的時候,戛然而止,激情迴盪,感染力更強了。

●曲玉管

柳永

隴首雲飛,江邊日晚,煙波滿目憑闌久。

一望關河蕭索,千里清秋,忍凝眸?

杳杳神京,盈盈仙子,別來錦字終難偶。

斷雁無憑,冉冉飛下汀洲,思悠悠。

暗想當初,有多少、幽歡佳會,豈知聚散難期,翻成雨恨雲愁?

阻追遊。

每登山臨水,惹起平生心事,一場消黯,永日無言,卻下層樓。

柳永詞作鑑賞

此詞抒寫了羈旅中的懷舊傷離情緒。詞的第一疊寫眼前所見,第二疊寫所思之人,又將此平列的兩段情景交織起來,使其成為有內聯繫的雙頭。

此詞首句化用樑柳惲的名句第一疊“隴首”三句,是當前景物和情況。“雲飛”、“日晚”,隱含下“憑闌久”。“亭皋木葉下,隴首秋雲飛”。隴首,猶言山頭。雲、日、煙波、皆憑闌所見,而有遠近方分。“一望”是一眼望過去,由近及遠,由實而虛,千里關河,可見而不盡可見,逼出“忍凝眸”三字,極寫對景懷人、不堪久望之意。此段五句都是寫景,卻僅用“忍凝眸”三字,極寫對景懷人、不堪久望之意。此段五句都是寫景,用“忍凝眸”三字,便將內心活動全部貫注到上寫景物之中,做到了情景交融。

第二疊則反過來,先寫情,後寫景。“杳杳”三句,接上“忍凝眸”來。“杳杳神京”,寫所思之人汴京:“盈盈仙子”,則寫所思之人的身分。唐人詩中習慣上以仙女作為美女之代稱,一般用來指娼妓或女道士。這裡大約是指汴京的一位妓女。“錦字”化用竇滔、蘇蕙夫妻之典。作者和這位“仙子”,雖非正式夫妻,但其落第而出京,與竇滔之獲罪遠徙,有些近似之故。此句是說,“仙子”雖想寄與錦字“,而終難相會。鴻雁本可傳書,而說”斷“,說”無憑“,則是她終不曾負擔起它的任務。雁給人傳書,無非是個傳說或比喻,而雁”冉冉飛下汀洲“,則是眼前實事。由虛而實,體現出既得不著信又見不了面的惆悵心情。”思悠悠“三字,總結次段之意,與上”忍凝眸“遙應,而更深入一層。

第三疊則是“思悠悠”的鋪敘。今日之惆悵,實緣於舊日之歡情,所以“暗想”四句,便概括往事,寫其先相愛,後相離,既相離,難再見的愁恨心情。

“阻追遊”三字,橫插上四句下五句中間,包括了多少難以言說的辛酸內。回到當前之時,卻又盪開一筆,平敘之中,略作波折,指出這種“忍凝眸”、“思悠悠”的情狀,並不是這一次,而是許多次,每次“登山臨水”就“惹起平生心事”。這回依然如此,“黯然消魂”的心情之下,長久無話可說,走下樓來。“卻下層樓”,遙接“憑闌久”,使全詞從頭到尾,血脈流通。

●破陣樂

柳永

露花倒影,煙蕪蘸碧,靈沼波暖。

金柳搖風樹樹,系彩舫龍舟遙岸。

千步虹橋,參差雁齒,直趨水殿。

繞金堤,曼衍魚龍戲,簇嬌春羅綺,喧天絲管。

霽色榮光,望中似睹,蓬萊清淺。

時見。

鳳輦宸遊,鸞觴禊飲,臨翠水,開鎬宴。

兩兩輕舠飛畫楫,競奪錦標霞爛。

罄歡娛,歌《魚藻》,徘徊宛轉。

別有盈盈遊女,各委明珠,爭收翠羽,相將歸遠。

漸覺雲海沈沈,洞天日晚。

柳永詞作鑑賞

此詞描繪北宋仁宗時每年三月一日以後君臣士庶遊賞汴京金明池的盛況。這首詞形象地反映出仁宗時昌盛興旺的景象,是當時都市風貌的藝術實錄,是一幅氣象開闊的社會風俗畫卷。它描寫都市的繁華景象,是柳詞題材上的新開拓。

詞的開頭,以三個四字句“露花倒影,煙蕪蘸碧,靈沼波暖”,真切地描寫了金明池的優美景色——含露的鮮花池中顯出清晰的倒影,煙靄籠罩的草地一直延伸到碧綠的池邊,池水暖洋洋的。由“露花”、“煙蕪”和“波暖”可知是春日溫煦的早晨,而“倒影”、“蘸碧”和“靈沼”則點出了池水的清澈明淨和廣闊,這三句不僅寫景如畫,而且使人感到有一股春晨的清新氣息撲面而來,充滿著美感和活力,為全詞奠定了明麗熱烈的基調。“山抹微雲秦學士,露花倒影柳屯田”,這是蘇軾的讚語(葉夢得《避暑錄話》),可見此詞的開頭何等地膾灸人口。

“金柳搖風樹樹,系彩舫龍舟遙岸”,繼續寫池了景象——岸邊垂柳飄拂的樹上繫有許多爭奇鬥麗的彩舟龍船,煞是好看。接著寫金明池上的仙橋:“千步虹橋,參差雁齒,直趨水殿。”《東京夢華錄》載:“仙橋,南北約數百步,橋面三虹,朱溱闌楯,下排雁柱,中央隆起,謂之駱駝虹,若飛虹之狀。橋盡處,五殿正池之中心。”詞句所云,亦幾乎寫實,而又有文采,把仙橋凌波而起,雄跨池上,直通水殿的氣勢寫活了。“繞金堤”四句,著重描寫金明池上游樂場面。“曼衍魚龍戲”,敘寫上演的百戲花樣繁多,變化莫測:“簇嬌春羅綺,喧天絲管”,突出樂部歌舞妓人羅綺成群,彈奏起急管繁弦、聲騰雲霄。這幾句渲染金明池上花光滿路,樂聲喧空的繁華熱鬧景象,雖為實寫,卻也寫得繪聲繪影,歷歷目。上片結語說:“霽色榮光,望中似睹,蓬萊清淺。”是此前現實描寫的昇華葛洪《神仙傳》記麻姑語云:“向到蓬萊,水又淺於往者,會時略半也。”詞語本此。詞人運用豐富想象而進入仙境,但見景色晴明,雲氣泛彩,好似海中的蓬萊仙山。

下片以“時見”二字突兀而起。“鳳輦宸遊”四句描寫皇帝臨幸金明池並賜宴群臣的景況。接著鋪敘君臣觀看龍舟競渡奪標。詞中“兩兩輕舠飛畫楫,競奪錦標霞爛”兩句,生動地再現了龍舟雙槳飛舉,奮力奪標的情形。這裡筆法自然鮮活,詞意顯露,給人的印象十分深刻。“罄歡娛”三句,極寫宴會上群臣詠唱讚美天子的詩歌的盛況,帶有一定的頌聖味道。

“別有盈盈遊女,各委明珠,爭收翠羽,相將歸遠”四句,由寫皇帝臨幸而轉入敘士庶遊賞情景。其中“各委”二句,化用曹植《洛神賦》之典,言遊女各自爭著以明珠為信物遺贈所歡,以翠鳥的羽毛作為自己的修飾,形容其遊春情態十分傳神。“相將歸遠”,相偕興盡而散。這一層描敘,使詞的意味更加濃郁,使詞的鋪陳更見深厚。“漸覺雲海沈沈,洞天日晚。”以想象中的仙境結束下片:傍晚白雲瀰漫空際,廣闊深邃,池上巍峨精巧的殿臺樓閣漸漸籠罩一片昏暗的暮色之中,彷彿如同神仙所居的洞府,從而把汴京金明池上繁華景色的讚頌推到了頂點。

此詞為篇幅達一百三十餘字的慢詞長調,作者十分注意篇章的組織安排,層次分明,結構嚴密。上片泛寫池上景象,先敘金明池的水色風光,後寫遊樂的熱鬧景況。下片重點描繪賜宴和爭標的場面,先寫皇帝臨幸情景,後敘士庶遊賞情況。全詞條理井然,眉目清晰。“金柳搖風樹樹,系彩舫龍舟遙岸”兩句,不只寫出了池邊垂柳飄拂,彩舟爭豔的美景,也為後面寫“曼衍魚龍戲”和“競奪錦標霞爛”等作了伏筆。下片以仙境作結,和上片結尾寫蓬萊神仙世界遙相呼應。

全詞由晨景始,以晚景終,敘寫了池上一天的遊況,其間寫景、敘事、抒情融於一爐,前後連貫,首尾照應,充分體現了柳詞“層層鋪敘,情景兼融,一筆到底,始終不懈”(夏敬觀《手評樂章集》)和“音律諧婉,語意妥貼,承平氣象,形容曲盡”(《直齋書錄解題》)的特點。

●甘草子

柳永

秋暮,亂灑衰荷,顆顆真珠雨。

雨過月華生,冷徹鴛鴦浦。

池上憑闌愁無侶,奈此個、單棲情緒!

卻傍金籠共鸚鵡,念粉郎言語。

柳永詞作鑑賞

這首《甘草子》是一篇絕妙的閨情詞,屬小令詞。

上片寫女主人公池上憑闌的孤寂情景。秋天本易觸動寂寥之情,何況“秋暮”。“亂酒衰荷,顆顆真珠雨”,比喻貼切,句中“亂”字亦下得極好,它既寫出雨灑衰荷歷亂驚心的聲響,又畫出跳珠亂濺的景色,間接地,還顯示了憑闌凝佇、寂寞無聊的女主人公的形象。緊接著,以頂針格寫出“雨過月華生,冷徹鴛鴦浦”兩句。詞連而境移,可見女主人公池上闌邊移時未去,從雨打衰荷直到雨霽月升。雨來時池上已無鴛鴦,“冷徹鴛鴦浦”即有冷漠空寂感,不僅是雨後天氣轉冷而已,這對女主人公之所以愁悶是一有力的暗示。

過片“池上憑闌愁無侶”一句收束上意,點明愁因。“奈此個、單棲情緒”則推進一層,寫孤眠之苦,場景也由池上轉入屋內。此詞妙結尾二句別開生面,寫出新意:“卻傍金籠共鸚鵡,念粉郎言語。”荷塘月下,軒窗之內,一個不眠的女子獨自調弄鸚鵡,自是一幅絕妙仕女圖。而畫圖難足的,是那女子教鸚鵡唸的“言語”,不直寫女主人公念念不忘“粉郎”及其“言語”,而通過鸚鵡學“念”來表現,實為婉曲含蓄。鳥語之後,反添一種淒涼,因鳥語之戲不過是自我安慰,又豈能真正遺志空虛。

《金粟詞話》雲:“柳耆卿‘卻傍金籠教鸚鵡,念粉郎言語’,《花間》之麗句也。”是說柳永此詞的尾句,類花間派,語辭豔麗,各是異彩,如“真珠”、“月華”、“鴛鴦”、“金籠”、“鸚鵡”等皆具辭彩。然不同的是環境的華美不能掩蓋人物心境的空虛,這樣寫恰有反襯的妙用。

●錦堂春

柳永

墜髻慵梳,愁娥懶畫,心緒是事闌珊。

覺新來憔悴,金縷衣寬。

認得這疏狂意下,向人誚譬如閒。

把芳容整頓,恁地輕孤,爭忍心安。

依前過了舊約,甚當初賺我,偷剪雲鬟。

幾時得歸來,香閣深關。

待伊要、尤雲殢雨,纏繡衾、不與同歡。

盡更深、款款問伊,今後敢更無端。

柳永詞作鑑賞

這首《錦堂春》是柳永所創作的一首典型的俗詞,詞中以代言體的方式塑造了一位潑辣、傲氣、不拘禮法的市井女性。詞人通過細緻的心理描寫,聲情畢尚地刻畫了這樣一個人物形象,表達了他對市民意識的認同。這也是柳永所以能贏得廣大市民讀者的一個重要原因。

“墜髻慵梳,愁蛾懶畫”一組四字對偶句,直接表現這位婦女的精神狀態。“墜髻”,表示髮髻已鬆欲散了,而她“慵梳”:“蛾”即蛾眉,指婦女修長彎曲的眉,已經含愁不展了,而又“懶畫”,加位寫出她的情緒不佳。“心緒是事闌珊”,是對她意緒的總結。“是事”,猶雲事事、凡事,“闌珊”是近乎消失的狀態。凡事都打不起精神來做,不只梳妝打扮是如此。內裡意興闌珊,外則面容憔悴了,身體消瘦了。“金縷衣寬”,衣裳變得寬大了,便是身體瘦下去了的證據。古人每以衣帶寬鬆表示身體消瘦,柳永《鳳棲語》詞也有“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之句。她之所以憔悴消瘦,是因“疏狂”的年青人引起的:“認得這疏狂意下,向人誚譬如閒。”“疏狂”,即風流浮浪之意。用“這”字領出,則此兩字又變成指稱這種人物。“意下向人誚譬如閒”,直解就是“心裡對我直是視若等閒”。“誚”,猶渾也,直也。這個“人”字是女子自呼口吻,用來表達女子怨恨的心情。至此,作者將抒情主人公思念怨恨的對象點明瞭,對方對自己的態度也已明瞭。

市民婦女比較注重現實的個人利益,不願聽人擺佈自己的命運。所以,詞中的女子並不因這個“疏狂”的年青人,而長久地沉溺憂傷之中。她要進行抗爭,甚至可以採取各種報復行動。“把芳容整頓”,這是她不甘向命運屈服的第一步。“芳容”即自己的美貌,句意是她又感到很自信,於是重新振作精神,克服慵懶情緒,梳妝打扮起來。這與起首兩句相照應。“恁地輕孤,爭忍心安”!說如果因為這點事情,就弄得形容憔悴,輕易辜負了自己的青春,怎能心安。這是上闋詞意的小結,預示著她將要發洩一腔不平的怨恨。

追思往事,使她內心不安和氣憤難平的是:“依前過了舊約,甚當初賺我,偷剪雲鬟。”“依前”,象從前一樣。“雲鬟”,如烏雲似的頭髮。古代男女相別之時,有訂立盟約,女子剪髮以贈的習俗。贈發的意義是為了讓男子見發如見人,另外還有以發纏住男子之心的神祕寓意。這句的意思是,詞中抒情女主人公現怨恨“疏狂”的人竟又象從前一樣過了相約的歸期。這疏忽大意不止一次了。既然他失約而不遵守諾言,為何當初又騙取她剪下一綹秀髮為贈呢?說明他確實“疏狂”之甚,竟把盟約忘卻或當作兒戲了。惱恨之下,她盤算著他有一天歸來,要設法收拾教訓他。第一要“香閣深關”,不讓他進繡房。如果他進房了,就“待伊要、尤雲殢雨,纏繡衾、不與同歡”,不讓他進被窩。以此逼使和要挾對方反省和屈服。接下來愈發充分表現了這位市井女性的潑辣性格:“盡更深、款款問伊,今後敢更無端。”她聽任時間僵持中過去,等待到更鼓已深,即是半夜了,才嚴肅地從頭到尾、有條有理慢慢數落他的疏狂,要他悔過認錯,還要保證今後不能再無賴爽約。至此,全詞嘎然而止,至於這女子是否會或怎麼樣實施她心中計劃,詞中不再多言,留下供人想像的餘地。

這首詞最突出的特點就是“俗”,也就是說,柳永這裡刻意用俗語寫俗事,目的就是為了給“俗人”看。語言上,他主要用淺近的白話,甚至市井俗語,如“是事”,“認得”、“誚”、“恁地”、“爭”、“賺”、“無端”等表現力很強的通俗文學語言。結構上,他主要採用市民所喜聞樂見的淺型結構方式,有細節、有情節,能夠緊緊抓住讀者。作者巧妙地抓住抒情女主人公梳妝瞬間的心理流程,用內心獨白的方式,展現了她極其複雜的內心活動,詞意集中凝鍊,頗能打動人心。

●夜半樂

柳永

凍雲黯淡天氣,扁舟一葉,乘興離江渚。

渡萬壑千巖,越溪深處。

怒濤漸息,樵風乍起,更聞商旅相呼,片帆高舉。

泛畫鷁、翩翩過南浦。

望中酒旆閃閃,一簇煙村,數行霜樹。

殘日下、漁人鳴榔歸去。

敗荷零落,衰柳掩映,岸邊兩兩三三、浣紗遊女。

避行客、含羞笑相語。

到此因念,繡閣輕拋,浪萍難駐。

嘆後約、丁寧竟何據!

慘離懷、空恨歲晚歸期阻。

凝淚眼、杳杳神京路。

斷鴻聲遠長天暮。

柳永詞作鑑賞

這首《夜半樂》是柳永用舊曲創制的新聲。全詞共有一百四十四字,分為三片,寫的是柳永漸江會稽一帶舟遊的情況。上片、中片都是寫景,其中上片敘述舟行的經歷,中片描寫舟中的見聞。下片則是寫情,上兩片的精神凝聚之中展開抒懷。片與片之間結合甚緊,是一篇大開大闔的長調。

上片首句點明時令,交待出發時的天氣。“凍雲”句說明已屆初冬,天公似釀雪,顯得天色黯淡。“扁舟”二句寫到自身,以“黯淡”的背景,反襯自己乘一葉扁舟駛離江渚時極高的興致。“乘興”

二字是首疊的主眼,從“離江渚”開始,直到“過南浦”,詞人一直保持著飽滿的遊興。“渡萬壑”二句,概括交待了很長的一段路程,給人以“輕舟已過萬重山”的輕快感覺。“怒濤”四句,寫扁舟繼續前行時的所見所聞。此時已從萬壑千巖的深處出來,到了比較熱鬧的開闊江面上,浪頭漸小,吹起順風,聽見過往經商辦事的船客彼此高興地打招呼,船隻高高地扯起了風帆。“片帆高舉”是寫實,也可想象出詞人順風揚帆時獨立船頭、怡然自樂的情狀。“泛畫鷁”的“鷁”,是一種水鳥,古代常畫鷁於船頭,這裡以“畫鷁”代指舟船。“翩翩”,輕快的樣子。“南浦”,南岸的水邊。“翩翩”遙應“乘興”,既寫舟行的輕快,也是心情輕快的寫照。從整個上片來看,柳永當時的心情是輕鬆愉快的。

中片寫舟中所見,所有景物都“望中”生髮,時間是“過南浦”以後,已屆傍晚,地點從溪山深處轉到了南浦以下的江村。詞人乘興揚帆翩翩而行,饒有興味地觀賞著展現眼前的風光。“望中”三句寫岸上,只見高挑的酒帘風中閃動,煙靄朦朧中隱約可見有一處村落,其間點綴著幾排霜樹。“殘日”句轉寫江中,漁人用木棒敲擊船舷的聲音把詞人的注意力吸引了過來,發現殘日映照的江面上,漁人“鳴榔歸去”。接下來卻見,淺水灘頭,芰荷零落;臨水岸邊,楊柳只剩下光禿禿的枝條;透過掩映的柳枝,看得見岸邊一小群浣紗歸來的女子。“浣紗遊女”是詞人描寫的重點,他工筆細描她們“避行客、含羞笑相語”的神情舉止。眼前這三三兩兩浣紗遊女,觸動並喚醒了詞人沉埋心底的種種思緒,頓生羈旅行役的感慨,真所謂因觸目而驚心。整個中片承上啟下,與下片存著內的有機聯繫。

下片由景入情,寫的是去國離鄉的感慨,用“到此因念”四個字展開。“此”字直承二疊末的寫景,“念”字引出本疊的離愁別恨。“繡閣輕拋”,後悔當初輕率離家:“浪萍難駐”,慨嘆今日浪跡他鄉。將離家稱為“拋”,更“拋”前著一“輕”字,後悔之意溢於言表;自比浮萍,又“萍”前安一“浪”字,對於眼下行蹤不定的生活,不滿之情見於字間。最使詞人感到悽楚的是後會難期。“嘆後約”四句,便是從不同的角度抒寫難以與親人團聚的感慨。

“嘆後約”句遙當年別離時分,妻子殷勤叮嚀,約定歸期,如今難以兌現。“慘離懷”二句一嘆現時至歲暮,但還不能回家,因而只能空自遺憾;再嘆目前自己離妻子寄身的京城汴梁,路途遙遠,不易到達,只得“凝淚眼”而長望。結語“斷鴻”句,重又由情回到景上,望神京而不見,映入眼簾的,唯有空闊長天,蒼茫暮色,聽到耳中的只有離群的孤雁漸去漸遠的叫聲。這一景色,境界渾涵,所顯示的氛圍,與詞人的感情十分合拍。“斷鴻”句所寫的是情中之景,著重表現的是寄寓景物中的主觀感受。下片把去國離鄉的離愁和羈旅行役的苦況寫得令人讀來心神慘然。

柳永詞善於鋪敘,上、中片寫景,感情悠遊不迫,筆調舒徐從容,由敘述轉為描繪。描敘內容也從自然現象轉到社會人事,整體上層次分明,鋪排有序。末片抒情,感情汪洋恣肆,一發難收,筆調也變得急促起來,抒寫了悔當初、恨現的感情;接著的幾句,圍繞著“別易會難”這一中心,作多角度的反覆抒寫。音韻上,從“嘆後約”句開始,用韻轉密,如促節繁弦,正好適應了硬嚥語塞、一吐為快的抒情需要。寫景,為抒情鋪墊;徐緩,為急驟蓄勢。通篇轉承自然、渾若天成,體現了柳永長調的突出優點。

●定風波

柳永

自春來、慘綠愁紅,芳心是事可可。

日上花梢,鶯穿柳帶,猶壓香衾臥。

暖酥消,膩雲嚲,終日厭厭倦梳裹。

無那!

恨薄情一去,音書無個。

早知恁麼,悔當初、不把雕鞍鎖。

向雞窗,只與蠻箋象管,拘束教吟課。

鎮相隨,莫拋躲,針線閒拈伴伊坐。

和我,免使年少光陰虛過。

柳永詞作鑑賞

這首詞以代言體的形式,為不幸的歌妓似訴內心的痛苦,字裡行間流露出作者對歌妓的深憐痛惜,這“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的封建社會是不為正統文人所認同的。相傳柳永曾去拜訪晏殊,晏殊就以這首詞中“針線閒拈伴伊坐”相戲,足見兩者藝術趣味之迥異。

這首《定風波》表現的是被情人拋棄者的一腔閨怨。詞從春來寫起:“自春來,慘綠愁紅,芳心是事可可。”自從春天回來之後,他卻一直杳無音訊。因此,桃紅柳綠,盡變為傷心觸目之色,即“慘綠愁紅”;一顆芳心,整日價竟無處可以安放。“是事可可”意思是事事都平淡乏味。儘管窗外已是紅日高照、韶景如畫,可她卻只管懶壓繡被、不思起床。

“日上花梢,鶯穿柳帶”之美景反襯出“猶壓香衾臥”的慘愁。長久以來不事打扮、不加保養,相思的苦惱,已弄得她形容憔悴,“暖酥”皮膚為之消損,“膩雲”頭髮為之蓬鬆,可她卻絲毫不想稍作梳理,只是憤憤然地喃喃自語:“無可奈何!恨薄情郎一去,音書無個。”接下來,詞人讓這位抒情女主人公站出來直抒胸臆:早知這樣,真應該當初就把他留身旁。我倆那間書房兼閨房的一室之中,他自鋪紙寫字、念他的功課,我則手拈著針線,閒來陪他說話,這種樂趣該有多濃、多美,那就不會象現這樣,一天天地把青春年少的光陰白白地虛度!詞的上闋重以景襯情,描寫人物的外表現。下闋則深入到理想情趣。主人公的理想就是讓心上人安安穩穩地吟詩誦書,自己一旁溫存相伴,過一份靜謐、溫馨的正常人的生活。然而現實卻是冷酸無情的,多少個被情郎拋棄的青年女子無邊的苦海中虛度著大好的青春年華。柳永這首詞中代她們發出了心中的呼聲:“和我,免使年少、光陰虛過。”從思想上看,這首詞明顯帶有市民意識。市民階層是伴隨著商業經濟的發展而壯大起來的一支新興力量。它較少封建思想的羈縻,也比較敢於反抗封建禮教的壓迫。“男女授授不親”的封建時代,它表現出一種新的思想面貌,反映文人詞裡,就形成了《定風波》中這位女性的聲口:“鎮相隨,莫拋躲,針線閒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年少光陰虛過”。她看來,青春年少,男恩女愛,才是人間最可寶貴的,至於什麼功名富貴、仕途經濟,統統都是可有可無的。這裡所顯露出來的生活理想和生活願望,晏殊等正統士大夫文人看來,自然是“俗不可耐”和“離經叛道”的,但是其中卻顯露了某些新的時代契機。

對於當時的市民群眾來說,也唯有這種毫不掩飾的熱切戀情,才是他們倍感親切的東西。因而,這種既帶有些俗氣卻又十分真誠的感情內容的詞作雖得不到正統文人的認同,卻能市井間不徑而走,以至達到凡有井水飲處皆能誦歌的地齒。從藝術上看,這首詞是對傳統詞風的一種俗化。

柳永以前,詞壇基本是小令的天下,它要求含蓄、文雅。到了柳永,他創制了大量的慢詞長調,鋪敘展衍,備足無餘。柳詞所寫的一對青年男女,實際上是屬於市民階層中的“才子佳人”,是功名未就的柳永自己和他青樓中的戀人的化身。所以,為了要表現這樣的生活和心態,柳詞就採用一種從俗的風格和從俗的語言。為表現一位青樓歌女的情感,這首詞就採用了民間詞所常用的代言體寫法和任情放露的風格,以及那種似雅而實俗的語言。詞的上片,用富有刺激性的字面,例如“慘綠愁紅”,盡情地渲染了環境氣氛;再用濃豔的詞筆,如“暖酥消,膩雲嚲”之類,描繪了人物的外貌形態;接下來便直接點明她那無聊寂寞的心境即“終日厭厭”。以下直到下片終結,則轉入第一人稱的自述。那一連串的快語快談,那一疊疊的綺語、痴語,其中又夾著許多口語、俚語,就把這個人物的心理寫得活靈活現、躍然紙上。她那香豔而放肆的神態,真摯而發露的情思,使人讀後如聞其聲,如見其形。綜觀全詞,不難看出柳永的這首詞典型地體現了市民價層那種“以真為美”、“以俗為美”的文學趣味。它不講求含蓄、文雅,只求暢快淋漓、一瀉無餘地發洩和表露自己的真實情感。

柳永的這種文學追求和他的生活經歷密切相關。宦場失意後落魄文人和知書識文的風塵女子極易產生共鳴,這首詞就是這種共鳴的產物。難怪元曲大家關漢卿會據此把柳詞擺上舞臺,用另一種方式傳唱這種非正統的精神。

●訴衷情近

柳永

雨晴氣爽,佇立江樓望處。

澄明遠水生光,重疊暮山聳悴。

遙認斷橋幽徑,隱隱漁村,向晚孤煙起。

殘陽裡。

脈脈朱闌靜倚。

黯然情緒,未飲先如醉。

愁無際。

暮雲過了,秋光老盡,故人千里。

盡日空凝睇。

柳永詞作鑑賞

這是柳永“奉旨填詞”,漫遊江南時所作的一首思念故人的中調詞。作為中調這首詞寫景與抒情時,既不大肆鋪敘,也不特別凝鍊,詞旨點到為止,結構完整。

詞的上闋描寫秋景,江南水鄉的秋色詞人的感受中是平遠開闊、疏淡優美的。“雨晴氣爽,佇立江樓望處”寫的是:雨晴之後,溽暑已消,天高氣爽,給人以舒適清新之感;這時登江樓遠望,很有詩情畫意。“澄明遠水生光,重疊暮山聳翠”是寫目光所及的山水美景。江水是“澄明”的,表現了秋水的特點,“生光”是波浪落照中鱗鱗閃映所致;更遠處是層層蒼翠的遠山:這都是從高處遠眺所見的景象,並通過“暮山”暗示了具體的時間。“遙認斷橋幽徑”一句,再進一步描繪江上秋晚的景色。“遙認”兩字用得相當確切,很適合具體的環境,因為久久地“佇立江樓”,眺望中漸漸辨認出較遠的景物形象。斷橋、幽徑、漁村、孤煙,它們臨近黃昏的江上秋色的背景中構成了秋色平遠的畫面。這幅荒江日暮秋色圖給人以荒寒、悽清、寂寞的感受。

詞的上闋描敘秋景,已為下闋悲秋傷別作了鋪墊。

過片“殘陽裡”句以“殘陽”的意象承上啟下,轉入抒情,至此,作者關於具體時間已用“暮山”、“向晚”、“殘陽”間接或直接地加以強調,突出秋江日暮對遊子情緒的景響。“脈脈朱闌靜倚”,是含情靜倚樓闌,轉入思索動了“黯然情緒”,“黯然情緒”

即傷別情緒。無際的離愁已使人如未飲先醉了。“如醉”表現情感的陷溺而不能自拔的狀態,“愁無際”。

這黯然情緒是由“暮雲過了,秋光老盡,故人千里”引起的。這是現實中悲秋所生的遲暮之感與客處異鄉所生的懷人的傷別意緒的混合。現實的景物增強了傷別意緒,因而無法消除,唯有“盡日空凝睇”以寄託對“故人”的思念。作者並未將“故人”寫得具體一些,而是含糊其詞。聯繫柳永其他的羈旅行役之詞來看,這“故人”概指他京都相識的青年歌妓。

這首詞雖非柳永的代表作,但也清新可人,結構工巧。上闕寫秋景,悽美動人;下闕思舊情,哀婉感人。意群之間互相照應和映襯,如“佇立”對“靜倚”,“暮山”對“暮雲”等,詞意發展脈絡清晰,是一首結構謹嚴的好詞。

●二郎神

柳永

炎光謝。

過暮雨、芳塵輕灑。

乍露冷風清庭戶爽,天如水、玉鉤遙掛。

應是星娥嗟久阻,敘舊約、飈輪欲駕。

極目處、微雲暗度,耿耿銀河高瀉。

閒雅。

須知此景,古今無價。

運巧思穿針樓上女,抬粉面、雲鬟相亞。

鈿合金釵私語處,算誰、迴廊影下。

願天上人間,佔得歡娛,年年今夜。

柳永詞作鑑賞

這是一首詠七夕佳期的作品。作者一反以往七夕詩詞的傷感情調,把天上牛郎織女鵲橋相會的美麗傳說和人間李隆基楊玉環馬嵬死別的動人故事,演繹、融匯為一個純情浪漫、晶瑩剔透的意境,抒發了對純真愛情的美好祝願和熱烈嚮往。全詞語言通俗易懂,形象鮮明生動,情調閒雅歡娛,給人以充分的藝術享受。

上片著重寫天上,開篇以細緻輕便的筆調描繪出七夕清爽宜人的氛圍,誘人進入浪漫的遐想界。首韻“炎光射”,說明炎夏暑熱已退,一開頭即點出秋令。“炎光”謂驕陽,代指夏暑。先說初秋,再從入暮寫起,導入七夕:陣黃昏過雨,輕灑芳塵,預示晚上將是氣候宜人和夜空清朗了。“乍露冷風清庭戶爽”,由氣候帶出場景。“庭戶”是七夕乞巧的活動場所。古時人們於七夕佳期,往往庭前觀望天上牛郎織女的相會。接下來一句“天如水、玉鉤遙掛”意思是說:秋高氣爽,碧天如水,一彎上弦新月,出現遠遠的天空,為牛郎織女的赴約創造了最適宜的條件。“應是星娥嗟久阻,敘舊約、飈輪欲駕”,想象織女嗟嘆久與丈夫分離,將赴佳期時心情急切,於是乘駕快速的風輪飛渡銀河。織女本為星名,故稱“星娥”。“極目處、微雲暗度,耿耿銀河高瀉”,表現了人們盼望天上牛郎織女幸福地相會。他們凝視高遠的夜空,縷縷彩雲飄過銀河,而銀河耿耿發亮,牛郎織女終於歡聚,了卻一年的相思之債。上片動靜結合,虛實相間,從景物描寫到幻想神遊的推移中,寄寓了人們對愛情幸福的美好遐想。的場面,也無熱鬧濃烈的氣氛,各家於庭戶乞巧望月,顯得閒靜幽雅。這種閒雅的情趣之中自有很不尋常的深意。詞人強調“須知此景,古今無價”,提醒人們珍惜佳期,從中足見柳永對七夕的特殊重視,反映了宋人的民俗觀念。以下數句著重寫民間七夕的活動,首先是乞巧。據古代歲時雜書和宋人筆記,所謂乞巧,是以特製的扁形七孔針和綵線,望月穿針,向織女乞取巧藝。這是婦女們的事。“樓上女”是說此女本居於樓上,穿針乞巧時才來到庭中的。所以接著說:“抬粉面”,加以“雲鬟相亞”,寫姑娘們虔誠地手執金針,仰望夜空,烏雲般美麗的發鬟都向後低垂。“亞”通壓,謂低垂之狀。此句寫得形神兼備,廖廖數語,姑娘們追求巧藝的熱切與虔誠便活靈活現地躍然紙上了。接下來的一句:“鈿合金釵私語處,算誰、迴廊影下”,寫七夕的另一項重要活動,這既是詞人浪漫的想象,也是歷史的真實。自唐明皇與楊妃初次相見,“定情之夕,授金釵鈿合以固之”(《長恨歌傳》),他們“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

也就傳為情史佳話。唐宋時男女選擇七夕定情,交換信物,夜半私語,可能也是民俗之一。作者將七夕民俗的望月穿針與定情私語綰合一起,毫無痕跡,充分表現了節序的特定內容。詞的上片主要寫天上的情景,下片則主要寫人間的情景;結尾的“願天上人間,佔得歡娛,年年今夜”,既總結全詞,又點明主題。它表達了詞人對普天下有情人的美好祝願和人們對幸福生活的渴望,展示了作者熱誠而廣闊的胸懷。

這首詞,寫天上是為了襯托人間,用典故是為了映襯現實,落腳點是人間的歡樂和世俗的幸福。作者把“天街夜色涼如水”的意象世界與“鈿合金釵私語處”的心靈世界和諧地統一起來,描繪了一幅歡樂、祥和、幸福而又溫馨的七夕夜色圖,發出了珍惜良宵、莫負美景的呼喚。這呼喚,久遠地迴響一代又一代讀者的心田。

●集賢賓

柳永

小樓深巷狂遊遍,羅綺成叢。

就中堪人屬意,最是蟲蟲。

有畫難描雅態,無花可比芳容。

幾回飲散良宵永,鴛衾暖、鳳枕香濃。

算得人間天上,惟有兩心同。

近來雲雨忽西東。

誚惱損情悰。

縱然偷期暗會,長是匆匆。

爭似和嗚偕老,免教斂翠啼紅。

眼前時、暫疏歡宴,盟言、更莫忡忡。

待作真個宅院,方信有初終。

柳永詞作鑑賞

這是柳永困居東京汴梁時為青樓名妓蟲娘所作的一首詞,用以表白詞人對蟲孃的真摯情意,藉以向蟲娘許下莊重的諾言。雖然柳永踏入仕途後,由於種種客觀原因終未實踐這一諾言,但當時的歷史條件下,能作品中大膽示愛求偶已屬難能可貴了。

“小樓深蒼狂遊遍”幾句寫柳永眾多歌妓中,只對蟲娘一人情有獨鍾。“小樓深巷”即指平康坊曲之所,歌妓們聚居之地。北宋都城多有教坊妓館,這些坊曲之中身著羅綺、濃妝豔抹的歌妓甚眾,但柳永卻特別屬意於蟲蟲即蟲娘,因為她是一位溫柔俊俏、色藝超群的多情女子,“有畫難描雅態,無花可比芳容”。自然有比蟲蟲更為風流美貌的,而具有雅態的卻極為稀少。“雅態”是蟲蟲的特質。這種“雅態”,源於品格和志趣的高雅,全不象是風塵中的女子。柳永之所以愛慕蟲蟲正由於此。歌妓們雖然受制於娼家,失去了人身自由,但她們的情感是可以由自己支配的。柳永由於真正的同情和尊重她們,因而能獲得其真情,相互知心。以往的日月裡他們曾“幾回飲散良宵永”,倆人幸福地相聚,“鳳枕香濃”,“人間天上”似乎只存他們的真情了。上片追述倆人相愛的歷史,情真意切。

詞的過片以“近來”兩字將詞意的發展由往昔轉到現實,“雲雨忽西東”,說明現他們的愛情出現了一些波折。他能理解由於歌妓特殊的職業關係,雲雨西東,這幾乎使他倆失去了歡樂之趣。從與蟲蟲“偷期暗會,長是匆匆”的情形來推測,柳永困居京都,已失去經濟來源,不可能千金買笑而歌舞場中揮霍了;因而與蟲蟲的聚會只能偷偷地進行,而且來去匆匆。由此使他希望與蟲蟲過一種鸞鳳和鳴、白頭偕老的正常夫婦生活,以結束相會時愁顏相對的難堪場面。“斂翠”,翠指翠眉,斂眉乃憂愁之狀:“啼紅”,紅即紅淚,指青年女子傷心時落下的淚。蟲蟲匆匆相會時“斂翠啼紅”,暗示了他們愛情的不幸。此情形,詞人提出了暫行辦法和長遠打算。暫行的辦法是“眼前時、暫疏歡宴”,疏遠一些,以避開各種外界壓力。他勸尉蟲蟲不要憂心忡忡,請相信他的山盟海誓。長遠的打算是使蟲蟲能“作真個宅院”。柳永是真正打算娶蟲蟲作“宅院”的。只有到了那時,才算是他們的愛情有始有終。下片恰當地表達了詞人內心複雜的情感,達到了勸慰蟲孃的目的。

從這首詞可以看出,柳永是抱著一腔真摯的感情,把一位封建社會底層中被侮辱、被損害的歌妓蟲娘當成了自己真誠愛慕的對象。蟲娘是他落魄無聊的情形下與他相愛的,所以柳永決心一舉成名後定來報答她的深情。整首詞委婉曲折,真實地再現了柳永當時的心曲。

●戚氏

柳永

晚秋天,一霎微雨灑庭軒。

檻菊蕭疏,井梧零亂,惹殘煙。

悽然,望江關,飛雲黯淡夕陽閒。

當時宋玉悲感,向此臨水與登山。

遠道迢遞,行人悽楚,倦聽隴水潺湲。

正蟬吟敗葉,蛩響衰草,相應喧喧。

孤館,度日如年。

風露漸變,悄悄至更闌。

長天淨,絳河清淺,皓月嬋娟。

思綿綿。

夜永對景那堪,屈指暗想從前。

未名未祿,綺陌紅樓,往往經歲遷延。

帝裡風光好,當年少日,暮宴朝歡。

況有狂朋怪侶,遇當歌對酒競留連。

別來訊景如梭,舊遊似夢,煙水程何限。

念利名憔悴長縈絆。

追往事、空慘愁顏。

漏箭移,稍覺輕寒。

漸嗚咽畫角數聲殘。

對閒窗畔,停燈向曉,抱影無眠。

柳永詞作鑑賞

《戚氏》調是柳永創立的長調慢詞,全詞二百一十二字,是長調中最長的體制之一。通篇音律諧協,句法活潑,平仄韻位錯落有致。共分為三片,上片寫夕陽西下時,中片寫入夜時分,下片寫從深夜到拂曉,都圍僥一個獨宿旅寓的行人,寫他這三段時間內的所見、所思和所感。

上片描寫的是微雨剛過、夕陽西下時的情景。“晚秋”二字點出了時令是九月。詞先從近景寫起:秋雨梧桐,西風寒菊,點綴著荒寂的驛館。“蕭疏”見得花之凋殘。“零落”說明花正黃落。“惹殘煙”,一字一層。“煙”而曰“殘”,見出梧菊凋零、無復煙籠靄密的生氣。“殘”而曰“惹”,則見出其勉為弄姿曳枝頭的眷戀之情,益發令人憐惜。傳神就一個“惹”字。“悽然”以下寫遠景。“夕陽閒”的“閒”字下得好,對比強烈,是移情的手法。“倦聽”以下,轉寫所聞:一個“應”字更把蟬鳴、蛩響彼此呼應的秋聲寫活了。這裡,“蟬鳴”與“蛩響”彼此相應,實際上與作者內心的淒涼之感相共鳴,這是一種融情於景的手法。

中片從日斜到日暮,再至更闌,風清露冷,天氣漸變,人聲悄然,至此深入一層,刻畫此地此時的心理狀態。月明夜靜,一身孤旅,清宵獨坐,怎能不勾起抑鬱的情思來呢?“長空淨,絳河清淺,皓月蟬娟”,但見長空雲淨,銀河清淺,明月光輝,怎不讓人“思綿綿”呢?“夜永對景那堪”,六字為句,“屈指”以下轉入憶舊,純乎寫情。以虛襯實,放筆直書,情真意厚、流轉自如。

下片“帝裡”六句,寫狂放不羈的少年生活,具體地補足了“暗想”的內容。仍用虛筆,與上片密銜細接。“別來迅景如梭”一句轉寫實景。詞筆虛實相間,騰挪有致。以向日的歡娛,襯出如今的落寞,煙村水驛,無限淒涼。經過一番鋪墊與蓄勢,然後引出了“念利名憔悴長縈絆”一句。為什麼要拋親別友,孤旅天涯,受這份煎熬呢?不正是被區區的名利所羈絆麼?往事縈迴,使他數遍更籌,聽殘畫角,終夕難眠。結拍“停燈向曉,抱影無眠”為一篇詞眼,寫盡了伶仃孤處的滋味,傳神地勾畫出一個獨倚虛窗、形影相伴的天涯倦客形象。

這首詞將羈旅情愁、身世之感寫得淋漓盡至,入木三分,是柳永的名作之一。同時代的王灼其所著的《碧雞漫志》中轉引過“《離騷》寂寞千年後,《戚氏》淒涼一曲終”的讚語。拿《戚氏》和《離騷》相比,說明說它聲情並茂、悽怨感人,堪稱一曲曠世的淒涼之歌。

●八聲甘州

柳永

對瀟瀟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

漸霜風悽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

是處紅衰翠減,苒苒物華休。

惟有長江水,無語東流。

不忍登高臨遠,望故鄉渺邈,歸思難收。

嘆年來蹤跡,何事苦淹留?

想佳人妝樓顒望,誤幾回、天際識歸舟。

爭知我,倚闌干處,正恁凝愁!

柳永詞作鑑賞

這首傳頌千古的名作,融寫景、抒情為一體,通過描寫羈旅行役之苦,表達了強烈的思歸情緒,語淺而情深。是柳永同類作品中藝術成就最高的一首,其中佳句“不減唐人高處”(蘇東坡語)。

開頭兩句寫雨後江天,澄澈如洗。一個“對”字,已寫出登臨縱目、望極天涯的境界。當時,天色已晚,暮雨瀟瀟,灑遍江天,千里無垠。其中“雨”字,“灑”字,和“洗”字,三個上聲,循聲高誦,定覺素秋清爽,無與倫比。

自“漸霜風”句起,以一個“漸”字,領起四言三句十二字。“漸”字承上句而言,當此清秋復經雨滌,於是時光景物,遂又生一番變化。這樣詞人用一“漸字”,神態畢備。秋已更深,雨洗暮空,乃覺涼風忽至,其氣悽然而遒勁,直令衣單之遊子,有不可禁當之勢。一“緊”字,又用上聲,氣氛聲韻寫盡悲秋之氣。再下一“冷”字,上聲,層層逼緊。而“悽緊”、“冷落”,又皆雙聲疊響,具有很強的藝術感染力量,緊接一句“殘照當樓”,境界全出。這一句精彩處“當樓”二字,似全宇宙悲秋之氣一起襲來。“是處紅衰翠減,苒苒物畢休。”詞意由蒼莽悲壯,而轉入細緻沉思,由仰觀而轉至俯察,又見處處皆是一片凋落之景象。“紅衰翠減”,乃用玉谿詩人之語,倍覺風流蘊藉。“苒苒”,正與“漸”字相為呼應。一“休”字寓有無窮的感慨愁恨,接下“惟有長江水,無語東流”寫的是短暫與永恆、改變與不變之間的這種直令千古詞人思索的宇宙人生哲理。“無語”二字乃“無情”之意,此句蘊含百感交集的複雜心理。“不忍”句點明背景是登高臨遠,雲“不忍”,又多一番曲折、多一番情致。至此,詞以寫景為主,情寓景中。但下片妙處於詞人善於推已及人,本是自己登遠眺,卻偏想故園之閨中人,應也是登樓望遠,佇盼遊子歸來。“誤幾回”三字更覺靈動。

結句篇末點題。“倚闌干”,與“對”,與“當樓”,與“登高臨遠”,與“望”,與“嘆”,與“想”,都相關聯、相輝映。詞中登高遠眺之景,皆為“倚閨”時所見;思歸之情又是從“凝愁”中生髮;而“爭知我”三字化實為虛,使思歸之苦,懷人之情表達更為曲折動人。

這首詞章法結構細密,寫景抒情融為一體,以鋪敘見長。詞中思鄉懷人之意緒,展衍盡致。而白描手法,再加通俗的語言,將這複雜的意緒表達得明白如話。這樣,柳永的《八聲甘州》終成為詞史上的豐碑,得以傳頌千古。

●望海潮

柳永

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

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

雲樹繞堤沙。

怒濤卷霜雪,天塹無涯。

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競豪奢。

重湖疊巘清嘉。

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釣叟蓮娃。

千騎擁高牙。

乘醉聽蕭鼓,吟賞煙霞。

異日圖將好景,歸去鳳池誇。

柳永詞作鑑賞

這首詞一反柳永慣常的風格,以大開大闔、波瀾起伏的筆法,濃墨重彩地鋪敘展現了杭州的繁榮、壯麗景象,可謂“承平氣象,形容曲盡”(見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這首詞,慢聲長調和所抒之情起伏相應,音律協調,情致婉轉,是柳永的一首傳世佳作。

開頭三句,入手擒題,以博大的氣勢籠罩全篇。

首先點出杭州位置的重要、歷史的悠久,揭示出所詠主題。三吳,舊指吳興、吳郡、會稽。錢塘,即杭州。此處稱“三吳都會”,極言其為東南一帶、三吳地區的重要都市,字字鏗鏘有力。其中“形勝”、“繁華”四字,為點睛之筆。自“煙柳”以下,便從各個方面描寫杭州之形勝與繁華。“煙柳畫橋”,寫街巷河橋的美麗:“內簾翠幕”,寫居民住宅的雅緻。“參差十萬人家”一句,轉弱調為強音,表現出整個都市戶口的繁庶。“參差”為大約之義。“雲樹”三句,由市內說到郊外,只見錢塘江堤上,行行樹木,遠遠望去,鬱郁蒼蒼,猶如雲霧一般。一個“繞”字,寫出長堤迤邐曲折的態勢。“怒濤”二句,寫錢塘江水的澎湃與浩蕩。“天塹”,原意為天然的深溝,這裡移來形容錢塘江。錢塘江八月觀潮,歷來稱為盛舉。描寫錢塘江潮是必不可少的一筆。“市列”三句,只抓住“珠璣”和“羅綺”兩個細節,便把市場的繁榮、市民的殷富反映出來。珠璣、羅綺,又皆婦女服用之物,並暗示杭城聲色之盛。“競豪奢”三個字明寫肆間商品琳琅滿目,暗寫商人比誇爭耀,反映了杭州這個繁華都市窮奢極欲的一面。

下片重點描寫西湖。西湖,蓄潔停沉,圓若寶鏡,至於宋初已十分秀麗。重湖,是指西湖中的白堤將湖面分割成的裡湖和外湖。疊山,是指靈隱山、南屏山、慧日峰等重重疊疊的山嶺。湖山之美,詞人先用“清嘉”二字概括,接下去寫山上的桂子、湖中的荷花。這兩種花也是代表杭州的典型景物。柳永這裡以工整的一聯,描寫了不同季節的兩種花。“三秋桂子,十里荷花”這兩句確實寫得高度凝鍊,它把西湖以至整個杭州最美的特徵概括出來,具有撼動人心的藝術力量。“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對仗也很工穩,情韻亦自悠揚。“泛夜”“弄情”,互文見義,說明不論白天或是夜晚,湖面上都盪漾著優美的笛曲和採菱的歌聲。著一“泛”字,表示那是湖中的船上,“嬉嬉釣叟蓮娃”,是說吹羌笛的漁翁,唱菱歌的採蓮姑娘都很快樂。“嬉嬉”二字,則將他們的歡樂神態,作了栩栩如生的描繪,生動地描繪了一幅國泰民安的遊樂圖卷。

接著詞人寫達官貴人此遊樂的場景。成群的馬隊簇擁著高高的牙旗,緩緩而來,一派暄赫聲勢。筆致灑落,音調雄渾,彷彿令人看到一位威武而又風流的地方長官,飲酒賞樂,嘯傲于山水之間。“異日圖將好景,歸去鳳池誇。”是這首詞的結束語。鳳池,即鳳凰池,本是皇帝禁苑中的池沼。魏晉時中書省地近宮禁,因以為名。“好景”二字,將如上所寫和不及寫的,盡數包攏。意謂當達官貴人們召還之日,合將好景畫成圖本,獻與朝廷,誇示於同僚,謂世間真存如此一人間仙境。以達官貴人的不思離去,烘托出西湖之美。

《望海潮》詞調始見於《樂章集》,為柳永所創的新聲。這首詞寫的是杭州的富庶與美麗。藝術構思上匠心獨遠,上片寫杭州,下片寫西湖,以點帶面,明暗交叉,鋪敘曉暢,形容得體。其寫景之壯偉、聲調之激越,與東坡亦相去不遠。特別是,由數字組成的詞組,如“三吳都會”、“十萬人家”、“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千騎擁高牙”等詞中的運用,或為實寫,或為虛指,均帶有誇張的語氣,有助於形成柳永式的豪放詞風。

●玉蝴蝶

柳永

望處雨收雲斷,憑闌悄悄,目送秋光。

晚景蕭疏,堪動宋玉悲涼。

水風輕、蘋花漸老,月露冷、梧葉飄黃。

遣情傷。

故人何,煙水茫茫。

難忘。文期酒會,幾孤風月,屢變星霜。

海闊山遙,未知何處是瀟湘!

念雙燕、難憑遠信,指暮天、空識歸航。

黯相望。

斷鴻聲裡,立盡斜陽。

柳永詞作鑑賞

這首《玉蝴蝶》是作者為懷念湘中故人所作。這首詞以抒情為主,把寫景和敘事、憶舊和懷人、羈旅和離別、時間和空間,融匯為一個渾然的藝術整體,具有很強的藝術感染力。

“望處雨收雲斷”,是寫即目所見之景,可以看出遠處天邊風雲變幻的痕跡,使清秋之景,顯得更加疏朗。“憑闌悄悄”四字,寫出了獨自倚闌遠望時的憂思。這種情懷,又落腳到“目送秋光”上。“悄悄”,憂愁的樣子。面對向晚黃昏的蕭疏秋景,很自然地會引起悲秋的感慨,想起千古悲秋之祖的詩人宋玉來。“晚景蕭疏,堪動宋玉悲涼”,緊接上文,概括了這種感受。宋玉的悲秋情懷和身世感慨,這時都湧向柳永的心頭,引起他的共鳴。他將萬千的思緒按捺住,將視線由遠及近,選取了最能表現秋天景物特徵的東西,作精細的描寫。“水風輕、蘋花漸老,月露冷、梧葉飄黃”兩句,似乎是用特寫鏡頭攝下的一幅很有詩意的畫面:只見秋風輕輕地吹拂著水面,白蘋花漸漸老了,秋天月寒露冷的時節,梧桐葉變黃了,正一葉葉地輕輕飄下。蕭疏衰颯的秋夜,自然使人產生悽清沉寂之感。“輕”、“冷”二字,正寫出了清秋季節的這種感受。“蘋花漸老”,既是寫眼前所見景物,也寄寓著詞人寄跡江湖、華髮漸增的感慨。“梧葉飄黃”的“黃”字用得好,突出了梧葉飄落的形象。“飄”者有聲,“黃”者有色,“飄黃”二字,寫得有聲有色,“黃”字渲染了氣氛,點綴了秋景。作者捕捉了最典型的水風、蘋花、月露、梧葉等秋日景物,用“輕”、“老”、“冷”、“黃”四字烘托,交織成一幅冷清孤寂的秋光景物圖,為下文抒情作了充分的鋪墊。“遣情傷”一句,由上文的景物描寫中來,由景及情,詞中是一轉折。景物描寫之後,詞人引出“故人何,煙水茫茫”兩句,既承上啟下,又統攝全篇,為全詞的主旨。“煙水茫茫”是迷濛而不可盡見的景色,闊大而渾厚,同時也是因思念故人而產生的茫茫然的感情,這裡情與景是交織一起的。這幾句短促凝重,大筆濡染,聲情跌宕,蒼莽橫絕,為全篇之精華。

換頭“難忘”二字喚起回憶,寫懷念故人之情,波瀾起伏,錯落有致。詞人回憶起與朋友一起時的“文期酒會”,那賞心樂事,至今難忘。分離之後,已經物換星移、秋光幾度,不知有多少良辰美景因無心觀賞而白白地過去了。“幾孤”,“屢變”,言離別之久,旨加強別後的悵惘。“海闊山遙”句,又從回憶轉到眼前的思念。“瀟湘”這裡指友人所之地,因不知故人何,故云“未知何處是瀟湘”。

“念雙燕、難憑遠信,指暮天、空識歸航”,寫不能與思念中人相見而產生的無可奈何的心情。眼前雙雙飛去的燕子是不能向故人傳遞消息的,以寓與友人慾通音訊,無人可託。盼友人歸來,卻又一次次的落空,故云“指暮天、空識歸航”。這句詞思念友人的深沉、誠摯的感情表現得娓娓入情。看到天際的歸舟,疑是故人歸來,但到頭來卻是一場誤會,歸舟只是空惹相思,好像嘲弄自己的痴情。一個“空”字,把急盼友人歸來的心情寫活了。它把思念友人之情推向了高潮和頂點。詞人這裡替對方著想,從對方著筆,從而折射出自己長年羈旅、悵惘不堪的留滯之情。

“黯相望”以下,筆鋒轉回自身。詞人用斷鴻的哀鳴,來襯托自己的孤獨悵惘,人我雙合,妙合無垠,聲情悽婉。“立盡斜陽”四字,畫出了抒情主人公的形象,他久久地佇立夕陽殘照之中,如呆如痴,感情完全沉浸回憶與思念之中。“立盡”二字言憑欄佇立之久,念遠懷人之深,從而使羈旅不堪之苦言外自現。

柳永這首詞層次分明,結構完整,脈絡井然,有效地傳達了詩人感情的律動。同時修辭上既不雕琢,又不輕率,而是俗中有雅,平中見奇,雋永有味,故能雅俗共賞。

●滿江紅

柳永

暮雨初收,長川靜,征帆夜落。

臨鳥嶼,蓼煙疏淡,葦風蕭索。

幾許漁人飛短艇,盡載燈火歸村落。

遣行客、當此念回程,傷漂泊。

桐江好,煙漠漠。

波似染,山如削。

繞嚴陵灘畔,鷺飛魚躍。

遊宦區區成底事?

平生況有云泉約。

歸去來,一曲仲宣吟,從軍樂。

柳永詞作鑑賞

這首詞中,柳永首創《滿江紅》調名,此調全用仄韻,宜抒悲壯情懷。柳永這首詞寫的就是厭倦仕途,渴望歸隱的悲憤之情。

“暮雨初收”幾句寫的是,天將暮時,又下起雨來了,雨一歇,夜幕就已降臨,船泊江邊,江水是那樣澄靜,對面島嶼上,水蓼疏淡如煙,陣陣葦風,帶來涼意。“長川”即桐江,今浙江中部,是錢塘江自建德縣梅城至桐廬一段的別稱。水蓼和蘆葦都於秋天繁盛開花,可見時間是蕭瑟的秋天;雨後的秋夜,更使人感到清冷。“蕭索”是風吹蘆葦之聲。這幾句寫傍晚泊船情景,以靜態描寫為主。

至“幾許漁人飛短艇”始,詞境由靜態變為動態,寫的是天更加黑下來,漁人們駕著小舟,匆匆回到村落中去;那舟上的點點燈火,閃耀夜空裡,映照江水中,黑暗中向前飛行。“幾許”猶雲多少。黑暗中,一切都看不見,惟見燈火閃爍,才知道這是漁舟,“盡載燈火”四字,點出漁舟夜歸之神。這裡的動,反襯出整個環境的靜寂,因為只有靜寂黑暗中,飛動的燈火才顯得特別鮮明。漁人帶著一天的勞動果實回到家中,心情是喜悅的,“飛短艇”的“飛”字,就表現出他們的喜悅心情,這又更加反襯出外漂泊者的孤獨和悽苦,這樣很自然地過渡到“遣行客,當此念回程,傷漂泊”三句。“回程”指由原路回去。漁人的家庭生活的歡樂,使作者更加感到自己的漂泊之苦,渴望結束這種羈旅行役生活,回去享受家庭生活的樂趣。整個上片分為兩段,前半段寫景,後半段抒情,情景之間融合無隙,境界渾然。

過片幾句,句短調促,對仗工整,語意連貫,從煙、波、山著筆,語簡意豐,最是傳神。寫的是詞人一早醒來,見船沿桐江再向前行,美麗景色使憂愁一掃而光:桐江上空,騰起一陣廣漠濃密的晨霧,江中碧波似染,岸邊峰巒如削;船過嚴子陵灘,只見白鷺船尾飛翔,魚蝦船旁跳躍。“鷺飛魚躍”,亦寫江上環境之清幽和生物的自適情趣,從而引發作者對於遊宦生活的厭倦情緒。“遊宦”二句,情緒一抑,興起哀嘆。“區區”有跋涉辛苦之義:“成底事”就是一事無成。遊宦生涯既是如此,自然便興起歸隱於雲山泉石之間的意念,況是早有此願。看到這桐江的美麗景色,緬懷古代的嚴光,這種想法變得更加強烈,所以末尾即以渴望歸隱的感嘆作結。“歸去來”之“來”是語助詞,加強感嘆的語氣,無義。

“從軍樂”,即指王粲《從軍行》一詩,因為平仄、要求,故改“行”為“樂”,用以代指作者對飄泊生活的怨恨和懷鄉思歸的心情。柳永一生,政治上極不得意,只做過餘杭縣令、鹽場大使、屯田員外郎一類小官,死後由別人出錢埋葬,景況極為淒涼。這“歸去來”的悲嘆聲中,實飽含著無限辛酸。整個下片是回敘白天旅途中之所見並抒發由此而生的感慨。

這首詞抑揚有致的節奏中表現出激越的情緒,從泊舟寫到當時的心緒,再從憶舟行寫到日後的打算,情景兼融,脈絡清晰多變,感情愈演愈烈,讀來倍覺委婉曲折、蕩氣迴腸。可見柳永不愧是一位書寫羈旅行役之苦的詞中高手。

●引駕行

柳永

紅塵紫陌,斜陽暮草,長安道,是離人。

斷魂處,迢迢匹馬西征。

新晴。

韶光明媚,輕煙淡薄和氣暖,望花村。

路隱映,搖鞭時過長亭。

愁生。

傷鳳城仙子,別來千里重行行。

又記得、臨歧淚眼,溼蓮臉盈盈。

消凝。花朝月夕,最苦冷落銀屏。

想媚容、耿耿無眠,屈指已算回程。

相縈。空萬般思憶,爭如歸去睹傾城。

向繡幃、深處並枕,說如此牽情。

柳永詞作鑑賞

這首《引駕行》是柳永創長調慢詞的一個範例。

全詞共一百二十五字,以平敘為主,層次多變化,注重從不同角度展現抒情主人公的內心世界,對後世創作長調慢詞者有很大的啟發。

上片極盡鋪敘之能事,先以一組排句對旅途中的客觀物景,大肆進行鋪寫塗抹。這組排句均以一個三字句託上兩個四字對句,著意加以渲染。“紅塵紫陌,斜陽暮草”,描繪當時的長安道說的是場所。

“韶光明媚,輕煙淡薄”,描繪當時的天氣氛圍。接著,人物登場,“迢迢匹馬西征”、“搖鞭時過長亭”,謂主人公正旅行,“離人”、“匹馬”,“斷魂”、“迢迢”,都帶感情色彩,讓人覺得主人公的這次旅行,並不那麼愉快,再與此時此地的大好時光相對照,則更加烘托出這次旅行,是多麼令人難堪,使人生愁。於是,抒情主人公很自然地興起對於“鳳城仙子”的思憶。“別來千里重行行”說的是漫長的旅行途中,有萬千情事可以思憶,但令人難忘的還是即將踏上征途的那一時刻,倆人執手相看,那臉上水盈盈的雙眼,永遠印腦際。頭一組排句與以下的思憶,佈局巧妙,寫的是現的景況,鋪敘中穿插回憶,已將主人公旅途中的愁思表現得淋漓盡致。

下片轉換角度,述說對方的相思苦情,並且進一步設想將來相見的情景。“花朝回夕,最苦冷落銀屏。”幾句說的是主人公設想,離別之後,每逢花朝月夕,她必定分外感到冷落,夜夜無眠,說不定她已經算好了我回歸的日程。對方的相思苦情,這是想象中的事,但寫得十分逼真,虛實難辨。這時候,彷彿她就自己的眼前。接著,主人公轉而想到,這千萬般的思憶,不管是我想念她,還是她想念我,全都是空的,怎比得上及早返回,與她相見,那才是實的。“爭”,同“怎”。那時候,“向繡幃、深處並枕,說如此牽情。”我將向她從頭細細述說,離別之後,我是如何如何地思念著她。幻想中,作者既描繪了她的相思苦情,又寫出彼此述說相思的情景,深切而生動。

這首詞的上片寫的是抒情主人公旅途中憶起“鳳城仙子”,實景實情實寫;下片描寫對方的相思,虛者實寫。上下片合起來,說的就是“相思”二字。全詞鋪敘、言情,有時間的推移,也有場景的變換,所抒之情飽滿生動。

●少年遊

柳永

長安古道馬遲遲,高柳亂蟬嘶。

夕陽鳥外,秋風原上,目斷四天垂。

歸去一雲無蹤跡,何處是前期?

狎興生疏,酒徒蕭索,不似少年時。

柳永詞作鑑賞

這首小詞以深秋的長安為背景,觸目傷懷,抒發了詞人“秋士易感”的失志之悲和離愁別恨。全詞不事雕琢,採用白描手法,營造出一種低沉蕭瑟而又沖淡清麗的意境。

開端的“長安”可以有寫實與託喻兩重含義。就寫實而言,柳永確曾到過陝西的長安,另一首《少年遊》中,他寫過“參差煙樹灞陵橋”之類的句子。

再就託喻言,“長安”原為中國歷史上著名古都,詩人往往以“長安”借指為首都所之地,而長安道上來往的車馬,便也往往被借指為對於名利祿位的爭逐。柳永此詞“馬”字之下接上“遲遲”兩字,這便與前面的“長安道”所可能引起的爭逐的聯想,形成了一種強烈的反襯。至於“道”字上著以一“古”字,則又可以使人聯想及此長安道上的車馬之奔馳,原是自古而然,因而遂又可產生無限滄桑之感。總之,“長安古道馬遲遲”一句意蘊深遠,既表現了詞人對爭逐之事早已心灰意冷,也表現了一種對今古滄桑的深沉感慨。

“高柳亂蟬嘶”一句,寫秋蟬之嘶鳴更獨具有一種淒涼之致,也表現有一種時節變易、蕭瑟驚秋的哀感。柳永“蟬嘶”之上,還加了一個“亂”字,如此便不僅表現了蟬聲的繚亂眾多,也表現了被蟬嘶而引起哀感的詞人之心情的繚亂紛紜。至於“高柳”二字,則一則表示了蟬嘶所之地,再則又以“高”字表現了“柳”之零落蕭疏,是其低垂的濃枝密葉已凋零,所以乃彌見樹之“高”也。這一句給人的總體感受是淒涼蕭索。

“夕陽鳥外,秋風原上,目斷四天垂”三句,寫詞人秋日效野所見之蕭瑟淒涼的景象,“夕陽鳥外”一句足可以表現郊原之寥闊無垠。飛鳥隱沒長空之外,而夕陽隱沒則更飛鳥之外,所以說“夕陽鳥外”。值此日暮之時,郊原上寒風四起,故又曰“秋風原上”,此景此情之中,一失志落拓之詞人,又將何所歸何處呢?“目斷四天垂”,只見天蒼蒼,野茫茫,雙目望斷而終無一歸處。上闋是詞人自寫今日之飄零落拓,望斷念絕,自外界之景象著筆,感慨極深。

下闋,開始寫對於過去的追思,感慨一切希望與歡樂已復得。“歸雲一去無蹤跡”一句,是對一切消逝不可復返之事物的一種象喻。柳詞此句之喻託,則其口氣實與下句之“何處是前期”直接貫注。所謂“前期”者,指的是舊日之志意心期和舊日的歡愛約期。對於柳永而言,這兩種期待和願望,都已經同樣落空了。下面三句乃直寫自己今日的寂寥落寞,“狎興生疏,酒徒蕭索,不似少年時”。早年失意之時的“幸有意中人,堪尋訪”的狎玩之意興,既已經冷落荒疏,而當日與他一起歌酒流連的“狂朋怪侶”也都已老大凋零。志意無成,年華一往,於是便只剩下了“不似少年時”的悲哀和嘆息。這一句“少年時”氣脈貫注,富於傷今感昔的慨嘆,嘆的是所追懷眷念的往事已無跡可循。以“歸雲”為喻象,寫一切期望之落空,最後三句以悲嘆自己之落拓無成作結。全詞情景相生,虛實互應,是一首藝術造詣極高的好詞,也是柳永悲劇性人生的縮影。作為一個稟賦有浪漫之天性及譜寫俗曲之才能的青年人,命中註定了是一個充滿矛盾不被接納的悲劇人物。這首詞不僅形象地描繪出高柳亂蟬、夕陽秋原的淒涼之景,而且更寄寓著作者濃重的離愁別恨和沉痛的身世之感。通篇採用白描手法,語言樸素,意境淡遠。不論從思想上還是從藝術上,此詞都對宋詞的發展具有開拓性的意義。

●少年遊

柳永

參差煙樹灞陵橋,風物盡前朝。

衰楊古柳,幾經攀折,憔悴楚宮腰。

夕陽閒淡秋光老,離思滿蘅皋。

一曲《陽關》,斷腸聲盡,獨自憑蘭橈。

柳永詞作鑑賞

這首詞抒發了作者長安東灞橋這一傳統離別場所與友人別時的離愁別恨和懷古傷今之情。全詞通過描寫富有寓意和韻味的景物來表達悲愁與離愁、羈旅與感昔的雙重惆悵,使人觸景生情,見微知著。

開篇總攬灞橋全景“參差煙樹灞陵橋”一句,直接點明所詠對象,暮色蒼茫中,楊柳如煙;柳色明暗處,霸橋橫臥。灞橋是別離的象徵,眼前悽迷的灞橋暮景,更易牽動羈泊異鄉的情懷。灞橋不僅目睹人世間的離鸞別鶴之苦,而且也是人世滄桑、升沉變替的見證。“風物盡前朝”一句,緊承首句又拓展詞意,使現實的旅思羈愁與歷史的興亡之感交織,把空間的迷茫感與時間的悠遠感融為一體,貌似冷靜的描述中,透露出作者沉思的神情與沉鬱的情懷。“哀楊古柳”三句從折柳送別著想,專寫離愁。作者想象年去歲來,多少離人此折柳贈別,楊柳屢經攀折,纖細輕柔的柳條竟至“憔悴”!此詞寫衰楊古柳,憔悴衰敗,已不勝攀折。以哀景映襯哀情,借傷柳以傷別,加倍突出人間別離之頻繁,別恨之深重。

自“夕陽閒淡秋光老”一句始,詞境愈加悽清又無限延伸。面對灞橋,已令人頓生離思,偏又時當秋日黃昏,日色晚,秋光老,夕陽殘照,給本已蕭瑟的秋色又抹上一層慘淡的色彩,也給作者本已悽楚的心靈再籠罩一層黯淡的陰影。想到光陰易逝,遊子飄零,離思愁緒綿延不盡,終於溢滿蘅皋了。“離思滿蘅皋”,是用誇張的比喻形容離愁之多,無所不。

“一曲《陽關》”兩句,轉而從聽覺角度寫離愁。作者目瞻神馳,正離思索懷,身邊忽又響起《陽關》曲,將作者思緒帶回別前的離席。眼前又進行一場深情的餞別,而行者正是自己。客中再嘗別離之苦,舊恨加上新愁,已極可悲,而此次分袂,偏偏又傳統的離別之地,情形加倍難堪,耳聞《陽關》促別,自然使人肝腸寸斷了。至此,目之所遇,耳之所聞,無不關合離情紛至沓來。詞末以“獨自憑蘭橈”陡然收煞。“獨自”二字,下得沉重,依依難捨的別衷、孤身飄零的苦況,盡含其中。

這首詞運用了迴環斷續的藝術手法,藉助灞橋、古柳、夕陽、陽關等寓意深遠的意象,不加絲毫議論,只通過憑弔前朝風物,就抒發無限的感慨,做到了“狀難狀之景,達難達之情,而出之以自然”(《宋六十一家詞選例言》)。

●竹馬子

柳永

登孤壘荒涼,危亭曠望,靜臨煙渚。

對雌霓掛雨,雄風指檻,微收煩暑。

漸覺一葉驚秋,殘蟬噪晚,素商時序。

覽景想前歡,指神京,非霧非煙深處。

向此成追感,新愁易積,故人難聚。

憑高盡日凝佇。

贏得消魂無語。

極目霽霏霏,暝鴉零亂,蕭索江城暮。

南樓畫角,又送殘陽去。

柳永詞作鑑賞

《竹馬子》是柳永的自度曲。從意境上講,這首詞屬柳永的雅詞,其中不只抒發了個人的離愁別恨,而且也是對封建文人命運的憑弔,整體情緒沉鬱深遠。

這首詞是詞人漫遊江南時抒寫離情別緒之作,所表現的景象雄渾蒼涼。詞人將古壘殘壁與酷暑新涼交替之際的特異景象聯繫起來,抒寫了壯士悲秋的感慨。

“雌霓”是虹的一種,色澤偏暗。“雄風”是清涼勁健之風。這兩個詞語雅緻而考究,表現了夏秋之交雨後的特有現象。孤壘危亭之上,江邊煙渚之側,更加能夠感到時序變換。孤壘、煙渚、雌霓、雄風,這一組意象構成了雄渾蒼涼的藝術意境,詞意的發展以“漸覺”兩字略作一頓,以“一葉驚秋,殘蟬噪晚”進一步點明時序。“素商”即秋令。這裡,詞人的悲秋情緒逐漸向傷離意緒發展,於是他又“覽景想前歡”了。從“前歡”一語來推測,詞中所懷念當是帝都汴京和作者過從甚密的一位歌妓。可是往事已如過眼煙雲,帝都汴京遙遠難以重到。

上闋的結句已開始從寫景向抒情過渡,下闋便緊接而寫“想前歡”的心情。柳永不像其他詞裡將“想前歡”寫得具體形象,而是僅寫出目前思念時的痛苦情緒。“新愁易積,故人難聚”,很具情感表達的深度。離別之後,舊情難忘,因離別更添加新愁;又因難聚難忘,新愁愈加容易堆積,以致使人無法排遣。“易”和“難”既是對比關係又是因果關係,這對比與因果就是所謂“成追感”的內容。“盡日凝佇”、“消魂無語”形象地表現了無法排遣離愁的精神狀態,也充分流露出對故人的誠摯而深刻的思念,並把這種情緒發揮到極致。最後作者巧妙地以黃昏的霽靄、歸鴉、角聲、殘陽的蕭索景象來襯托和強化悲苦的離情別緒。特別是結尾“南樓畫角,又送殘陽去”兩句,意味極為深長,把一已羈旅苦愁拓展為人世興衰的浩嘆。

這首詞虛實相生,情與景的處理上表現出極高的藝術造詣。上片首九句寫景,屬實寫;後三句寫情屬虛寫。虛實相生,善於抓住時序變化,描繪了特定環境中的景色,奠定了全詞的抒情基調。下片則相反,前五句抒情,屬虛寫;後五句寫景,屬實寫,以景結情,情景交融。這種交錯的佈局,不僅使整體結構富於變化,而且如實地反映了作者思想感情特定環境中活動變化的過程。全詞意脈相承,嚴謹含調,是一首優秀的長調慢詞。

●駐馬聽

柳永

鳳枕鸞帷。

二三載,如魚似水相知。

良天好景,深憐多愛,無非鋸依隨。

奈何伊。

恣性靈、忒煞些兒。

無事孜煎,萬回千度,怎忍分離。

而今漸行漸遠,漸覺雖悔難追。

漫寄消寄息,終久奚為。

也擬重論繾綣,爭奈翻覆思維。

縱再會,只恐恩情,難似當時。

柳永詞作鑑賞

這首《駐馬聽》是柳永詞中專寫男女別骨相思的一篇。它通篇既不寫景,也不敘事,完全擺脫了即景傳情和因物興感的俗套,完全採用直言的方式來抒情,是一首典型的“俗詞”。歷來因不合封建社會道德和正統文人的審美趣味而被稱之為“淫冶謳歌之曲”。其實這首詞寫得直率明快、真情洋溢、深摯感人,具有很高的思想意義和藝術水準。

這首詞采用線型的結構,按照情節的順序從頭寫起,層次清晰。上片純屬憶舊。“鳳枕鸞帷”是寫抒情女主人公沉溺對往日甜蜜愛情生活的回憶裡。這段幸福的生活雖只有“二三載”,整個人生旅程中是短暫的,卻因兩心相照,“如魚似水”般的和諧而令人難忘。但他們的情感不是對等的,她委曲求全,百般遷就,“無非鋸依隨”。委曲求全的結果並未癒合、反而加深了他們情感的裂痕,責任不女方。

“奈何伊,恣性靈、忒煞些兒”,“性靈”,俗語的意思是指性子或個性:“忒煞”,即太過份了。他們的破裂純由男子的任性而引起,對他已無可奈何,最後分離也是情勢發展的必然。接下來女主人公訴說分離後的苦悶情緒:“無事孜煎,萬回千度,怎忍分離。”“孜煎”,俗語,憂慮、思念之意,如柳詞《法曲獻仙音》:“記取盟言,少孜煎,剩好將息。”每當她閒著無事之時,將往事反覆考慮,仍免不了對離人的眷戀,情感上難以割捨。這一串直言不諱的回憶,平中見奇,層次井然,章法分合有序,給人以曳生姿的美感。

下片重傷今,著重寫女主人公被遺棄後的複雜心理。而今離人已經“漸行漸遠”,加大了空間與情感的距離,“雖悔難追”。似乎當初若再委曲一些、再容忍一些,還是可以挽留住的,而今距離愈遠,縱然後悔也無濟於事了。根據這種情形,即使寄去消息,終究也是白費。“消息”兩字分用,是一種修辭方法。她也打算過同他再繼續那一段愛情生活,“重論繾綣”。無奈她經過“翻覆思維”,從現實狀況下得出的預感,經過分離的痛苦和被棄後的冷靜思考,她已認識到情感是不能勉強的,縱使可能重續舊歡,恩情也不似當時的“如魚似水相知”那樣融洽了。這幾句喪氣話,表面看來有點煞風景,但實際是一個久經憂患者對人情世故的清醒認識,是情感和哲理的巧妙結合。

柳永的這首俗詞與他的同類作品相比,頗有獨特之處。首先,這首詞塑造的一個是溫柔多情而非大膽潑辣的市民女子。她既有對愛情的熱烈追求,又有冷靜理智的思索,反映了市民女子性格的多面性。另外,這首詞情真語真,表現得法。詞人能夠深人物內心設身處地去體會,他不寫棄婦的悲哀可憐,卻是多層次地揭示人物的思維過程,成功展示了她的內心境界。這是一首不可多得的言情佳作。

●迷神引

柳永

一葉扁舟輕帆卷。

暫泊楚江南岸。

孤城暮角,引胡笳怨。

水茫茫,平沙雁,旋驚散。

煙斂寒林簇,畫屏展。

天際遙山小,黛眉淺。

舊賞輕拋,到此成遊宦。

覺客程勞,年光晚。

異鄉風物,忍蕭索、當愁眼。

帝城賒,秦樓阻,旅魂亂。

芳草連空闊,殘照滿。

佳人無消息,斷雲遠。

柳永詞作鑑賞

這首《迷神引》是柳永五十歲後宦遊各地的心態寫照,是一首典型的羈旅行役之詞。這首詞深刻地反映了柳永的矛盾心理,特別是作為一名不得志的封建文人的苦悶與不滿,有一定的思想意義。

詞起句寫柳永宦遊經過楚江,舟人將風帆收卷,靠近江岸,作好停泊準備。“暫泊”表示天色將晚,暫且止宿,明朝又將繼續舟行。從起兩句來看,詞人一起筆便抓住了“帆卷”、“暫泊”的舟行特點,而且約略透露了旅途的勞頓。可見他對這種羈旅生活是很有體驗的。繼而作者以鋪敘的方法對楚江暮景作了富於特徵的描寫。“孤城暮角,引胡笳怨”描寫的是:傍晚的角聲和笳聲本已悲咽,又是從孤城響起,這隻能勾惹羈旅之人悽黯的情緒,使之愈感旅途的寂寞了。“暮角”與“胡笳”定下的愁怨情調籠罩全詞。接著自“水茫茫”始描繪了茫茫江水,平沙驚雁,漠漠寒林,淡淡遠山。這樣一幅天然優美的屏畫,也襯托出遊子愁怨和寂寞之感。上片對景色層層白描,用形象來表達感受,給人以身臨其境之感。

下片起兩句直接抒發宦遊生涯的感慨,接下來將這種感慨作層層鋪敘。旅途勞頓,風月易逝,年事衰遲,是寫行役之苦:“異鄉風物”,顯得特別蕭索,是寫旅途的愁悶心情;帝都遙遠,秦樓阻隔,前歡難斷,意亂神迷,是寫傷懷念遠的情緒。詞人深感“舊賞”與“遊宦”難於兩全,為了“遊宦”而不得不“舊賞輕拋”。“帝城”指北宋都城汴京,“秦樓”借指歌樓。這些是詞人青年時代困居京華、留連坊曲的浪漫生活的象徵。按宋代官制,初等地方職官要想轉為京官是相當困難的,因而詞人看來,帝城是遙遠難至的。宋代不許朝廷命官到青樓坊曲與歌妓往來,否則會受到同僚的彈劾,於是柳永便與歌妓及舊日生活斷絕了關係。故而詞人概嘆“帝城賒,秦樓阻”。

“芳草連空闊,殘照滿”是實景,形象地暗示了賒遠阻隔之意;抒情中這樣突然插入景語,敘寫富於變化而生動多姿。結句“佳人無消息,斷雲遠”,補足了“秦樓阻”之意。“佳人”即“秦樓”中的人,因種種原因斷絕了消息,舊情象一片斷雲隨風而逝。從這首詞中可以看出作者對仕途的厭倦情緒和對早年生活的嚮往,內心十分矛盾痛苦。可以說,這首《迷神引》是柳永個人生活的縮影:少年不得志,便客居京都,流連坊曲,以抒激憤;中年入仕卻不得重用,又隔斷秦樓難溫舊夢,心中苦不堪言。苦不堪言卻偏要言,這首詞上片言“暫泊”之愁,下片道“遊宦”之苦。大肆鋪敘中見出作者心中真味,可謂技巧嫻熟,意蘊雋永。

●鶴沖天

柳永

黃金榜上,偶失龍頭望。

明代暫遺賢,如何向?

未遂風去便,爭不恣狂蕩?

何須論得喪。

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

煙花巷陌,依約丹青屏障。

幸有意中人,堪尋訪。

且恁偎紅倚翠,風流事,平生暢。

青春都一餉。

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

柳永詞作鑑賞

這首詞反映了柳永的反叛性格,也帶來了他人生路上一大波折。據傳說,柳永善作俗詞,而宋仁宗頗好雅詞。有一次,宋仁宗臨軒放榜時想起柳永這首詞中那句“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就說道:“且去淺斟低唱,何要浮名”,就這樣黜落了他。從此,柳永便自稱“奉旨填詞柳三變”而長期地流連於坊曲之間,花柳叢中尋找生活的方向、精神的寄託。

“黃金榜上,偶失龍頭望”,考科舉求功名,他並不滿足於登進士第,而是把奪取殿試頭名狀元作為目標。落榜只認為“偶然”,“風遺”只說是“暫”,由此可見柳永狂傲自負的性格。他自稱“明代遺賢”是諷刺仁宗朝號稱清明盛世,卻不能做到“野無遺賢”。但既然已落第,下一步該怎麼辦呢?“風雲際會”,施展抱負是封建時代士子的奮鬥目標,既然“未遂風雲便”,理想落空了,於是他就轉向了另一個極端,“爭不恣狂蕩”,表示要無拘無束地過那種為一般封建士人所不齒的流連坊曲的狂蕩生活。“偎紅倚翠”、“淺斟低唱”,是對“狂蕩”的具體說明。柳永這樣寫,是恃才負氣的表現,也是表示抗爭的一種方式。科舉落第,使他產生了一種逆反心理,只有以極端對極端才能求得平衡。所以,他故意要造成驚世駭俗的效果以保持自己心理上的優勢。柳永的“狂蕩”之中仍然有著嚴肅的一面,狂蕩以傲世,嚴肅以自律,這才是“才子詞人”、“白衣卿相”的真面目。柳永把他內心深處的矛盾想法抒寫出來,說明落第這件事情給他帶來了多麼深重的苦惱和多麼煩雜的困擾,也說明他為了擺脫這種苦惱和困擾曾經進行了多麼痛苦的掙扎。寫到最後,柳永得出結論:“青春都一餉,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謂青春短暫,怎忍虛擲,為“浮名”而犧牲賞心樂事。所以,只要快樂就行,“浮名”算不了什麼。

這首詞是柳永進士科考落第之後的一紙“牢騷言”,宋元時代有著重大的意義和反響。它正面鼓吹文人士者與統治者分離,而與歌妓等下層人民接近,有一定的思想進步性。

●木蘭花慢

柳永

拆桐花爛熳,乍疏雨、洗清明。

正豔杏燒林,緗桃繡野,芳景如屏。

傾城,盡尋勝去,驟雕鞍紺幰出郊坰.風暖繁弦脆管,萬家競奏新聲。

盈盈,鬥草踏青。

人豔冶,遞逢迎。

向路旁往往,遺簪墮珥,珠翠縱橫。

歡情,對佳麗地,信金罍罄竭玉山傾。

拚卻明朝永日,畫堂一枕春酲。

柳永詞作鑑賞

這首《木蘭花慢》以描繪清明的節日風光,側面地再現了宋真宗、仁宗年間社會升平時期的繁勝場面。清明時節風和日暖,百花盛開,芳草芊綿,人們習慣到郊野去掃墓、踏青。這首詞就以北宋江南清明郊遊為再現對象,生動地描繪了旖旎春色和當時盛況,是一首典型的“承平氣象,形容曲致”之作。

起首六句二十四字,兼寫清明乍雨、群花爛漫,點出春日郊遊的特定風物。起筆便異常簡潔地點明瞭時令。紫桐即油桐樹,三月初應信風而開紫白色花朵,因先花後葉,故繁茂滿枝,最能標誌郊野清明的到來。一個“拆”字,寫盡桐花爛漫的風致。“先清明”,經過夜來或將曉的一陣疏雨,郊野顯得特地晴明清新,點出“清明之明”。作者選擇了“豔杏”和“緗桃”等富於豔麗色彩的景物,使用了“燒”和“繡”具有雕飾工巧的動詞,以突出春意最濃時景色的鮮妍如畫。不過,這首詞的重點不於對動人春色的工筆描繪,所以自“傾城”句始,詞進入遊春活動的描述。作者善於從宏觀來把握整體的遊春場面,又能捕捉到一些典型的具象。“傾城,盡尋勝去”是對春遊盛況作總的勾勒。人們帶著早已準備好的熟食品,男騎寶馬,女坐香車,到郊外去領略大自然的景色,充分享受春天的觀樂。“雕鞍”代指馬,“紺幰”即天青色的車幔,代指車。結兩句,以萬家之管絃新聲大大地渲染了節日的氣氛,詞情向歡樂的高潮發展。詞的上片,作者用濃墨重彩繪製出一幅生氣盎然的清明踏青遊樂圖。

詞的下片著重表現江南女子郊遊的歡樂。柳永這位風流才子將注意力集中於豔冶妖嬈、珠翠滿頭的市井妓女身上。這富於浪漫情調的春天郊野,她們的歡快與放浪,作者看來,為節日增添了濃郁的趣味和色彩,而事實上也如此。“盈盈”以女性的輕盈體態指代婦女,這裡兼指眾多的婦女。她們佔芳尋勝,玩著傳統的鬥草遊戲。踏青中最活躍的還是那些歌妓舞女們。她們豔冶出眾,盡情地享受著春的歡樂和春的賜與。作者以“向路旁往往,遺簪墮珥,珠翠縱橫”,襯出當日遊人之眾,排場之盛,同時也暗示這些遊樂人群的主體是豪貴之家。這是全詞歡樂情景的高潮。而作者對春之美好和生之歡樂的體驗也抒發到了極致。繼而詞筆變化,作者繼以肯定的語氣,設想歡樂的人們,佳麗之地飲盡樽裡的美酒,陶然大醉,有如玉山之傾倒。“罍”為古代酒器,即大酒樽。詞的結尾“拚卻明朝永日,畫堂一枕春醒。”一句意思是,這些歡樂的人定是拚著明日醉臥畫堂,今朝則非盡醉不休。不能把這一句簡單用“醉生夢死”去界定,實際上,柳永這裡嘔歌的是古代女子這難得的自由機會和場合中所迸發的生命的快樂。

這首《木蘭花慢》充分體現了柳詞善予鋪敘的表現特徵。作者依賴調式變化、句式參差,造成了一種急促的節奏和繁密的語勢;同時又通過特色景物的點染,大量細節的描寫和場面的鋪陳,將描寫對象加以鋪張渲染,為全詞帶來一種繁複之美。這是兩宋時期廣為傳唱的“歡樂頌”和“春之歌”,體現了柳永創作風格的多樣性。

●安公子

柳永

遠岸收殘雨,雨殘稍覺江天暮。

拾翠汀洲人寂靜,立雙雙鷗鷺。

望幾點、漁燈隱映蒹葭浦。

停畫橈、兩兩舟人語。

道去程今夜,遙指前村煙樹。

遊宦成羈旅,短檣吟倚閑凝佇。

萬水千山迷遠近,想鄉關何處?

自別後、風亭月榭孤歡聚。

剛斷腸、惹得離情苦。

聽杜宇聲聲,勸人不如歸去。

柳永詞作鑑賞

這是一首典型的遊宦思歸之作,反映了作者長年落魄、官場失意的蕭索情懷。

上片寫景,時間是作者搭船到某處去的一個下午。頭兩句寫江天過雨之景,雨快下完了,才覺得江天漸晚。風雨孤舟,因雨不能行駛,旅人蟄居舟中,抑鬱無聊。時間、地點、人物都或明或暗地展示了出來。

“拾翠”二句,是寫即目所見。汀洲之上,有水禽棲息,拾翠之人已經歸去。而以“雙雙”形容“鷗鷺”,更覺景中有情。拾翠佳人,即水邊採摘香草的少女。鷗鷺成雙,自己則塊然獨處孤舟,一對襯,就更進一步向讀者展開了作者的內心活動。“望幾點”句,寫由傍晚而轉入夜間。漁燈已明,但由於是遠望,又隔有蒹葭,所以說是“隱映”,是遠處所見。

“停畫橈”句,則是已身所,近處所聞。“道去程”二句,乃是舟人的語言和動作。“前村煙樹”,本屬實景,而冠以“遙指”二字,則是虛寫。這兩句把船家對行程的安排,他們的神情、口吻以及依約隱現的前村,都勾畫了出來,用筆極其簡煉,而又生動、真切。上片由雨而暮,由暮而夜,用順敘的方法鋪寫景物,景中有情。

過片“遊宦成羈旅”是全詞的中心,為上片哀景作注,同時又引出下文,由今夜的去程而念及長年行役之苦。“短檣”七字,正面寫出舟中百無聊賴的生活。“萬水”兩句,從“凝佇”來,因眺望已久,所見則“萬水千山”,所思則“鄉關何處”。“迷遠近”雖指目“迷”,也是心“迷”。“自別後”以下,直接“鄉關何處”展開敘說。“風亭”七字,追憶過去,慨嘆現。昔日良辰美景,勝地歡遊,今日則短檣獨處,離懷渺渺,用一“孤”字將今昔分開,亭榭風月依然,但人卻不能歡聚了。“剛斷腸”

以下,是說離情正苦,歸期無定,而杜宇聲聲,勸人歸去,愈覺不堪。這首詞先景後情,情貫全篇,中間以“遊宦成羈旅”五個字相連,景為情設,情由景生,結構精美,是一首工巧之作。

●憶帝京

柳永

薄衾小枕涼天氣,乍覺別離滋味。

展轉數寒更,起了還重睡。

畢竟不成眠,一夜長如歲。

也擬待、卻回徵轡;又爭奈、已成行計。

萬種思量,多方開解,只恁寂寞厭厭地。

系我一生心,負你千行淚。

柳永詞作鑑賞

這首《憶帝京》是柳永抒寫離別相思的系列詞作之一。這首詞純用口語白描來表現男女雙方的內心感受,藝術表現手法新穎別緻。是柳永同類作品中較有特色的一首。

起句寫初秋天氣逐漸涼了。“薄衾”,是由於天氣雖涼卻還沒有冷;從“小枕”看,詞中人此時還擁衾獨臥,於是“乍覺別離滋味”。“乍覺”,是初覺,剛覺,由於被某種事物觸動,一下引起了感情的波瀾。接下來作者將“別離滋味”作了具體的描述:“展轉數寒更,起了還重睡”。空床展轉,夜不能寐;希望睡去,是由於夢中也許還可以解愁。默默地計算著更次,可是仍不能入睡,起床後,又躺下來。

區區數筆把相思者床頭展轉騰挪,忽睡忽起,不知如何是好的情狀,毫不掩飾地表達出來了。“畢竟不成眠”,是對前兩句含意的補充。“畢竟”兩字有終於、到底、無論如何等意思。接著“一夜長如歲”一句巧妙地化用了《詩徑。王風。采葛》中“一日不見,如三歲兮”的句意,但語句更為凝鍊,感情更為深沉。這幾句把“別離滋味”如話家常一樣攤現開來,質樸無華的詞句裡,蘊含著熾烈的生活熱情。

詞的下片轉而寫遊子思歸,表現了遊子理智與感情發生衝突複雜的內心體驗。“也擬待、卻回徵轡”,至此可以知道,這位薄衾小枕不成眠的人,離開他所愛的人沒有多久,可能是早晨才分手,便為“別離滋味”所苦了。此刻當他無論如何都難遣離情的時候,心裡不由得湧起另一個念頭:唉,不如掉轉馬頭回去吧。“也擬待”,這是萬般無奈後的心理活動。可是,“又爭奈、已成行計”意思是說,已經踏上征程,又怎麼能再返回原地呢?歸又歸不得,行又不願行,結果仍只好“萬種思量,多方開解”,但出路自然找不到,便只能“寂寞厭厭地”,百無聊賴地過下去了。最後兩句“系我一生心,負你千行淚”包含著多麼沉摯的感情:我對你一生一世也不會忘記,但看來事情只能如此,也只應如此,雖如此,卻仍不能相見,那麼必然是“負你千行淚”了。這一句恰到好處地總結了全詞彼此相思的意脈,突出了以“我”為中心的懷人主旨。

這首詞“細密而妥溜”(劉熙載《藝概》),純用口語,流暢自然,委婉曲折地表達抒情主人公之間的真摯情愛,思想和藝術都比較成熟。

●傾杯

柳永

鶩落霜洲,雁橫煙渚,分明畫出秋色。

暮雨乍歇,小楫夜泊,宿葦村山驛。

何人月下臨風處,起一聲羌笛。

離愁萬緒,閒岸草、切切蛩吟似織。

為憶芳容別後,水遙山遠,何計憑鱗翼。

想繡閣深沉,爭知憔悴損,天涯行客。

楚峽雲歸,高陽人散,寂寞狂蹤跡。

望京國。

空目斷、遠峰凝碧。

柳永詞作鑑賞

這首詞是柳永落第離京後所作,詞中對自然景色的描繪很出色,特別點秋景。這首詞用曲折多變的筆法描繪了清寂的山光水影,寄寓著詞人落拓江湖的身世之感,構成一幅遊子秋日行吟的連環畫卷。

詞的上片寫景,點染出雨後夜泊的情狀。起首兩句描繪洲渚宿鳥,對偶工整,“落”字、“橫”字形容鶩鳥飛下和雁字排列的狀態,這是秋江暮色。“分明畫出”形容黃昏江上雨後清冷景象,著意繪出“秋色”,但江上行客的愁思,已隱然言外。“暮雨”三句,以小舟晚泊江邊作為背景引出行客。“小楫”即小舟是行客所乘,“夜泊”指停舟的時間,“葦村山驛”點出投宿之外乃荒村驛店。滿面風霜尤如靜湖石子,激起情感漣漪:山村夜,月明風緊,傳來羌管悠悠,吹出無限幽怨,真乃聞笛生怨。詞人這裡以設問提起,借笛聲以抒旅懷。“離愁萬緒”四字點題,揭出行客內心活動,接著以“蛩吟似織”烘托離愁。

詞人這裡借蟋蟀聲托出怨情,觸發起無限愁緒,由此引出下文。整個上片層層深入,細緻入微地勾畫了一種深邃幽遠的意境。

“為憶”之句,觸景而生情,抒寫別後思念。“憶”字寫思戀之情。以下再訴關山阻隔,魚雁難通,從而反映出內心的焦慮。“想繡閣”三句,為對方設想,伊人深居閨房,怎能體會出行客漂流天涯,“為伊消得人憔悴”的苦處。這裡委婉曲折,設想奇警比女子自訴衷腸更為感人。“楚峽”句用宋玉之典,暗指自己舊日的歡愛已散,接著轉筆歸到目前境遇,說明往昔“暮宴朝歡”都已煙消雲散,如今孤村獨坐,惟有對月自傷。末尾兩句,以景結情,遙望京華,杳不可見,但見遠峰清苦,像是聚結著萬千愁恨,“目斷”與“立盡”都是加強語氣,這幅秋景中注入強烈的感情色彩,相思之意,悵惘之情不絕如縷。

這首詞上、下片一氣貫通,渾然一體,感情起伏跌宕,把離情別苦渲染得淋漓盡致,具有很強的藝術感染力,堪稱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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