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宗盛與我們的時代

流行音樂 李宗盛 音樂 黃金年代 柔姐八爪娛 2017-06-05

看過李宗盛這樣的一個故事,十多年前他在北京創立了一個吉他工坊,做手工吉他,而這項工作他親歷而為,每天用砂紙去磨琴身,長年累月、日復一日,有一天他過海關驗指紋時無法通過,因為砂紙竟然磨掉了他的指紋——這是一個充滿詩意與象徵感的故事,他完成了一件令很多詩人夢寐以求的事情,讓自己消失。東野圭吾在《分身》裡尋找自己的另一個分身探尋生命的另一重意義,而李宗盛就如此輕易地抹掉了自己的一個分身,從家喻戶曉的“李宗盛”成為了一個無法證明自己身份的工匠,這簡直就是一種巨隱隱於自我的隱喻了。

不過,隱藏自己容易,讓李宗盛這個名字隱藏在時代裡卻是極難的事,因為他的歌已經橫跨了幾代人,跨越時間與空間的障礙,滲透進了人們的內心,奧修說,音樂是一座溝通的橋樑,可是這座橋的本身可以被放棄,我們能夠更加自由地相會,因為它的美可以讓我們根植於其上。也有大師說,音樂是比一切智慧、一切哲學更高的啟示,它是生活的折射,我們的時代、人生與經歷已經與曾經迴響在耳邊的音樂緊密地捆綁,再也無法分開。

同樣的,李宗盛認為流行音樂史就是一部社會發展史。的確,我曾經說過,每個時代都有不一樣的流行音樂,在搖滾樂的黃金年代,1969年的某一週,公告牌的前十被Beatles、The Rolling Stones、Led Zeppelin、The Temptation、Santana這些偉大的名字佔據,是什麼樣的力量能讓這些名字在那一年齊聚,其中一個重要的因素就是時代精神,時代與流行音樂桴鼓相應,在那個年代,時勢造就巨星,而同時一句廣泛傳播的經典詞句,也會成為那個時代的口號,成為後世在重述那個時代之時難以抹去的背景之聲。上世紀60年代,越戰與左派運動引發了抗議民謠的興盛;嬉皮士運動催生出了迷幻文化;黑人民權運動的興起,黑人音樂逐漸靠攏白人世界的審美,開啟了靈魂樂的摩城時代;70年代地下俱樂部的興盛從壓抑中釋放出了迪斯科;激烈又過激的政治態度讓簡單粗暴的朋克登上了歷史舞臺;80年代美國經濟緩慢回升,科技發展,合成器的廣泛運用掀起了音樂的新浪潮;世界範圍內的政治局勢逐漸向單極化發展,音樂中去政治化的傾向明顯,單調又商業的金屬樂蔓延到了全世界……

而臺灣流行音樂則發端於上世紀的70年代,因為臺灣經濟起步,出現社會新思潮,知識分子與民眾都要發出自己的聲音,而這兩者要融合到一起,就是使民眾更自覺性更喜聞樂見地接受新思想,於是青年知識分子進來寫歌,民歌時代由此開啟。70年代是臺灣青年人的時代,李宗盛的音樂事業就起步於那個時候,那時他讀明新工專,加入“木吉他合唱團”。那是一個變化多端的時代,要找到一種合適的語言去描述那個時代非常不易,民歌運動剛開始時,有拿現代詩來當歌詞的創作方式,而後有大量知識分子、作家、詩人蔘與創作,傳統的作曲方法已經無法承載起這樣的詞,比如說1985年李宗盛參與三毛的音樂作品《回聲》,她寫了很多意象密集、語句冗長、語法不規整的歌詞,其中有兩首《飛》、《七點鐘》很多人都難以去譜曲,而李宗盛那種連說帶唱,在說話與語言的節奏裡去生出韻律、舒展出旋律的方式卻能與之融合,那個時代被迫對音樂與語言的質地進行變化與探索,這就是時代改編音樂創作的一種,也是李宗盛之後的名言“唱歌是說話的延伸”。

李宗盛與我們的時代

而後李宗盛當製作人/唱片A&R,要對一個歌手的音樂形象、角色定位、唱片方向、受眾人群都有精準且生動的企劃,這就必須得有對時代特徵與社會人群細緻且深刻的發掘,比如給張艾嘉做專輯,那時臺灣經濟快速發展,女性的地位與工作待遇都提高了,社會角色與身份的變化出現了更多的可能性,開始有了“女強人”這個詞,女強人這種說法初現的時代往往也帶著人們對其感情道路不順的猜測,於是李宗盛就做出了那張經典的專輯《忙與盲》,看名字就很明白,就是表現少婦在社會工業化進程中的努力與應對、失落與迷茫,這張專輯是華語史上的一張重要的專輯。

還有給趙傳的《我是一隻小小鳥》,就是寫給那個時代的“中產階級”,據李宗盛說“是寫給剛剛富起來的,有錢買第一輛車的男人”,因為當時能買唱片看演唱會的就是這些人,以及陳淑樺的《夢醒時分》,那是在1989年,臺灣正需要一個“都市新女性”的代表,來樹立起一種獨立灑脫、敢愛敢恨的新女性主義。事實證明,這種順應時代對於歌手形象的設計與塑造都是十分成功的,有人稱之為“製作導向”,後來我看到一段有道理的話,是說臺灣樂壇自校園民歌時代開始至今的不同發展階段:創作導向時代、製作導向時代、企劃導向時代、業務導向時代,李宗盛是把這四個時代全經歷了一遍,這主要是因為他的製作人身份,而他的創作人身份在這不同階段中,也有一個變化的過程,從校園民歌時期,到都市抒情曲時期(這個時期又有生活情愛經驗式與情境體察模擬式的創作),而後又到了自傳體時期。

因此如果經過這些階段的聽眾,會與李宗盛的歌曲一同成長,讀書時聽的是《去吧我的愛》、《在那河畔》;成年時有《鯨》做成人禮之歌;畢業無所事事時在《風櫃來的人》中懷揣期待;步入社會受挫迷茫時在《一個人》中獲取安慰;與朋友交心傾訴時有《和自己賽跑的人》相互鼓舞;春心初動時聽《十七歲的女生的溫柔》暗自竊爽;情感糾葛時在《夢醒時分》、《漂洋過海來看你》裡感同身受;失戀痛苦時有《別怕我傷心》、《我終於失去了你》聊以慰藉;落魄失意時有《真心英雄》重燃鬥志;中年危機時有《最近比較煩》自嘲惋嘆;好聚好散時有《領悟》明白釋然;歷盡滄桑後有《給自己的歌》、《山丘》唏噓人生……

李宗盛與我們的時代

而這些階段對一個人來說會歷經三十年的時間,在這三十年裡音樂產業也在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從工業化時代進入到了數字化時代,而李宗盛的這些歌也恰好貫穿了這個過程,從工業時代到數字時代的變遷史看到是一部李宗盛歌曲的更新之路,這樣的一種陪伴式、成長式的音樂則是創作人給予聽眾最好的時光禮物。

而當傳播模式與商業模式改變之後,人們在聽音樂時最大的一種心態變化是實體唱片時代的一種對於專輯的“虔誠感”的消失,黑膠、卡帶時代是沒有辦法切歌的,你只有老老實實聽完一張專輯,而如今的聽眾早已失去了那份耐心,現在大眾完整地聽一張專輯的已經不多了,現在流行聽排行榜、聽“歌單”,一張有概念有主題的專輯在這種打散了的形式的播放中,它要講述的一個完整的故事與情愫已經被破壞了,歌手與聽眾之間那種要經過一張專輯慢慢醞釀出的交心感也在逐漸消失,像三十年前李宗盛發第一張專輯,還在專輯結尾錄了一段唸白,大意是說“不好意思這面就要播放完了,再美好的時光也有結束的時候……”這是音樂內外的人共同的沉浸於某個時刻以及構建出了一種實時的交流感,彷彿他就跟你面對面地坐著,而現在天色晚了,得回去了。

而這個時代,人們對於一張專輯完整的概念、故事、主題與氣質已經不是那麼在乎了,但是音樂背後的這種情感的需要卻依然還在,所以取而代之的,是人們在各大音樂APP的歌曲評論裡發表感想、講歌手背後的故事與自己生活的故事,而其他用戶也非常鍾愛這種交流,會進行更多的添加與互動,音樂若作為一個搭建人與人傾訴情感的橋樑有著一種特別的優勢,它更像一個情感的籮筐,我們不同的故事與情感卻會在一首歌的大範疇的相似表達中互相反應與共鳴,在過去的時代,音樂背後的故事是由專輯文案、歌詞本與電臺訪談帶來的,而這個時代則是由APP、直播互動、電視節目等帶來的,而騰訊視頻LiveMusic的《大事發聲》則是屬於這個時代講述音樂背後故事最新的一種形式,最有故事的李宗盛昨晚參加了這個節目。

《大事發聲》不同於一般的音樂綜藝,它記錄的是音樂人在錄音棚中的狀態,在這種場合裡唱歌與在聚光燈下表演是兩種截然不同的狀態,現場是一種煽動性的、相互激發與感染、更偏重於表演者的狀態,而錄音棚則是一種沉浸式的、更私人且向內挖掘、更偏重於音樂人的狀態,它比一個歌手在聚光燈下被矚目時更接近他真實的內心與想法。

在昨晚的節目中,先出場的是李宗盛的徒弟李劍青,很多人知道這個名字是因為他的那首《匆匆》以及楊宗緯的《懷珠》與《底色》,他唱了六首歌,《匆匆》、《出城》、《平凡故事》、《不變的事》、《姥姥》、《在家鄉》,有幾首歌都是第一次唱,他的創作也非常有特點,他有古典音樂的底子,歌曲的旋律與和聲走向往往寫的都很不通俗,而且結構也比較另類,並不是主歌—副歌的形式,而像是一種段落式的、時緩時急,行止自由卻毫不鬆散、段落之間又消融了界限,彷彿娓娓不怠卻又在某個點上戛然而止的方式,非常具有個人特色,我對昨晚他唱的那首《姥姥》印象深刻,在最後一段,他用一個比較另類的和聲的演唱旋律與一段詩朗誦式的女聲交融在一起,一個極其日常化的傾訴感,而另一個卻非常文藝腔的朗誦感,一唱一說都是同一段詞,很有想法,這種形式我曾在韓國某個另類民謠歌手的表演中看到過,李劍青的這段一出來就讓人感覺相當不俗。

李宗盛與我們的時代

而李宗盛唱了幾首老歌,都是他自己非常喜歡的寫給女歌手的歌,梁靜茹的《第三者》、江蕙的《晚婚》、林憶蓮的《不必在乎我是誰》、陳淑樺的《問》、金智娟的《漂洋過海來看你》、齊豫的《七點鐘》、潘越雲的《最愛》、以及張艾嘉的《短歌》,這些選曲與排序都似乎別有用意,《第三者》、《晚婚》是2000年代的作品;《不必在乎我是誰》、《問》、《漂洋過海來看你》是91年-94年間的作品;《七點鐘》、《最愛》是86年、85年的作品,恰好是三個階段,用一種倒回的方式,從梁靜茹、江蕙充滿著情感危機的歌,到陳淑樺、林憶蓮、娃娃那些情之所鍾渴望真愛的歌,到最初的三毛講述初戀的《七點鐘》與潘越雲《最愛》那類最純粹的深沉濃烈的情歌,恰好與他在VCR中所講的,這幾年自己似乎回到了最初的狀態,回到了那個送瓦斯的少年的時代不謀而合,同時在這種倒回的過程裡,很多歌他帶著如今的感悟與心得有了點不同的演繹,比如唱《晚婚》時把“我從來不想獨身,卻有預感晚婚 ”改成了“我從來不想獨身,可也不想離婚”聽起來有著格外的傷感,最後一首,當我以為他會唱一首更久遠的歌時,沒想到卻唱了一首最晚的歌作為收尾,2003年寫給張艾嘉的《短歌》——“失落與獲得,交錯著,剛好夠我寫一首短歌” ,這讓人陡然一驚,原來一首短歌要用三十年的時間來寫成,實在是用心良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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