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柳如是別傳有感

柳如是 陳寅恪 週一良 美女 錢謙益 文史大講 2018-12-11

讀《柳如是傳》是一件極考驗人耐心的事。心浮氣躁無法看,一打岔,一說話,便覺遁入五里霧中,不知文中所言何事,所道何物。每遇此境況,只好從頭來過,只當是認字,一字一句看將過來,枯境倏去,佳景便來。三百多年以前,秦淮河中,畫舫一艘,柳如是與諸名士盪舟于山水之間,飲酒賦詩,酒酣耳熱之餘,起清舞,唱吳音,舞罷歌闌,揮翰墨,濡丹青,彼時,清風徐至,松濤滿耳。陳臥子在《戊寅草序》雲:“其所見不過草木之華,眺望亦不出百里之內,若魚鳥之衝照,駁霞之明瑟,嚴花肅月之繡染,與夫凌波盤渦,輕嵐畫日,蒹葭菰米,凍浦巖庵煙火之嫋嫋,此則柳子居山之所得者耳。”然而,“餘讀其諸詩,遠而惻榮枯之變,悼蕭壯之勢,則有旻(曼)衍漓槭之思,細而飾情於瀦者蜿者,林木之蕪蕩,山雪之修阻,則有寒澹高涼之趣,大都備沉雄之致,進乎華騁之作者焉”此亦是柳如是與其同時代女子為文作詩的大不同處也!

陳寅恪先生以目盲殯足的殘軀,耗十年之功,索隱勾陳,引河東君為異代知己,由同情而生仰慕,由景仰而生自不量力之感,可謂情真意切,既不是故作姿態也非矯飾之語。在舉國癲狂的歲月裡,陳寅恪既不腦熱也並不寂寞。枯坐冥想時,柳如是的一顰一笑足以讓老人感到溫暖和遐思。柳如是的氣質慨而言之:才氣,狂氣,傲氣,骨氣,俠氣。柳如是在詩詞歌賦,音律舞蹈,琴藝書畫上都有極高的天賦和造詣。“分題步韻,頃刻立就;使事諧對,老宿不如。”獨步藝林,堪為翹楚,是為才;柳如是善飲酒,語多詼諧,常常一語驚四座。“凡所敘述,慷慨激昂,絕不類閨房語。”柳如是與老叟唐叔達談兵論道,以梁紅玉自比。自矜八斗,欲作女中陳思,是為狂;牧齋以為:“人生斯世,情之一字,薰神染骨,不唯自累,又足以累人乃爾。”可柳如是即便是在兒女情長上也從不糾纏,慷慨爽直,性情激烈,“持刀斫琴,七絃俱斷”,橋歸橋,路歸路,大家各走一邊。割發抵金,不與俗人為伍,是為傲;國破家亡,輕生死,重大義,是為骨;柳如是賣金售玉,犒師反清,傾囊相助,是為俠。五氣集於一身,是為狂女子,奇女子!三百年來,只此一人。陳寅恪感嘆道:“夫女子之能獨立如河東君,實當日所罕見。”

婚後的河東君常衣儒服,飄巾大袖,與牧齋陪四方賓客縱論天下事,牧齋稱其為柳儒士。十年漂泊流離,閱盡才人異士,最終選擇了大自己36歲的錢謙益做為自己的夫婿,可以說是慧眼獨具。陳寅恪先生以為是不幸中的萬幸。

汪然明乃徽州鉅商,有大小畫舫若干,此公有個雅好,就是廣交天下朋友,常把自己的畫舫借給他人去遊玩而不取分文,但來借的人必須是四類人方可:名流、高僧、美人、知己。汪然明比牧齋大六歲,是錢柳的介紹人,汪同時也把柳介紹給了官拜太僕少卿的謝象三。謝比牧齋有錢,善畫山水,人也才剛剛四十出頭,可以說是個極品男人。但柳偏偏看不上謝,不惜與謝斷然絕交而嫁給了已近六十的錢牧齋,牧翁自是大喜過望,斥重金打造絳雲樓,由於鋪排過奢,又不得不將自己珍藏多年的宋版漢書賣給自己的情敵謝象三。牧翁用當時的最高規格迎娶了河東君,士大夫物議沸騰,斥責錢娶柳是“褻朝廷之名器,傷士大夫之傳統”,連當地的老百姓也向他們的新婚畫舫拋石扔瓦,牧翁卻怡然自樂,悄然自喜。婚後不久介紹人汪然明送來的一件小禮物卻讓牧翁極為不爽。汪然明將自己和柳如是之間的尺牘刻印成書作為禮物送了數十冊給牧翁。葛昌楣說柳的“尺牘含咀英華,有六朝江鮑遺風”連一向自視很高的美女加才女——林天素看了也說“琅琅數千言,豔過六朝,情深班蔡。”牧齋萬萬沒有想到汪然明給他來這麼一手,遂“拉雜催燒之,並求其板毀焉。”陳寅恪先生評價這則故事時說:“牧齋不應因妒發怒,作斯焚琴煮鶴之舉。” 94年在浙江召開了一次海內外國際討論會,討論會的主題只有一個,那就是研究陳寅恪先生的《柳如是別傳》,會後組織者把大家交流的論文結集為《柳如是別傳與國學研究》朱東潤說他完全不能理解陳寅恪晚年為什麼要花這麼大的力氣來為一個妓女作傳。週一良也說他自己不懂得為什麼陳先生晚年要寫有關明清女子的這樣一部書。而余英時則認為陳寅恪的這一本書實際上是自我懺悔,懺悔沒有去臺灣。這三種看法雖雖不失為一家之言,竊以為,這三種論調不但無知而且可笑,也可以說是大放厥詞。這不但是對柳如是的鄙薄,更是對陳寅恪先生的褻瀆。從另外一個側面也反映了當時學術界的輕薄和無聊到了何種程度。1953年陳寅恪先生在《對科學院的答覆》中說:“士之讀書治學,蓋將以脫心志於俗諦之桎梏。”陳寅恪已解釋得十分清楚,他所指的“俗諦”在當時即指三民主義,後來也包含了馬列主義的見解,慨莫能外。然而,朱,周,餘三位先生妄自揣測,肆意鄙薄,即是受了這種俗諦的影響,洗腦已被洗到骨髓,實為不可救藥,遑配研讀陳寅恪先生的《柳如是別傳》.

陳寅恪在《柳如是別傳》開篇詠紅豆(並序)裡說:

昔歲旅居昆明,偶購得常熟白茆港錢氏故園中紅豆一粒,因有箋釋錢柳因緣詩之意,迄今二十年,始克屬草。適發舊篋,此豆尚存,遂賦一詩詠之,並以略見箋釋之旨趣及所論之範圍云爾。

東山蔥嶺意悠悠,誰訪甘陵第一流。

送客筵前花中酒,迎春湖上柳同舟。

縱回楊愛千金笑,終剩歸莊萬古愁。

灰劫昆明紅豆在,相思廿載待今酬。

可見陳寅恪先生對錢柳的推崇由來已久,並非如朱東潤,週一良所說的是陳寅恪先生晚年的興起。更早以前,陳寅恪回憶他年少時的讀書經歷如此說:“一日寅恪偶在外家檢讀藏書,獲睹錢遵王曾所注牧齋詩集,大好之,遂匆匆讀誦一過,然實未能詳繹也。是後錢氏遺著盡出,雖幾悉讀之,然遊學四方,其研治範圍與中國文學無甚關係,故雖曾讀之,亦未深有所賞會也。”從匆匆一過的大好之到後來的深賞都可以看出陳寅恪對牧齋詩文的欣賞是發自於肺腑,而非一般的泛泛的喜歡,這也和錢陳的治學興趣相近有關,都是“博通文史,旁涉梵夾道藏”的方家裡手,雖陰陽阻隔,仍不免心向神往,不惜以重金買得錢氏舊園的一粒紅豆在現在的很多人看來可以說是匪夷所思,而陳先生卻聞之大喜,並“藉以溫舊夢、寄遐思”。即使像陳寅恪先生這樣的大學問家在提及柳如是時亦有瞠目結舌、不自量力之感。可見,柳如是又是怎樣一個特立獨行的女子?陳寅恪用“女俠名姝”四個字來道出了他的景仰和崇敬。

長期以來,我一直羞愧於自己是一個古詩詞的門外漢。對那些盲目吹捧,歌功頌德的所謂現代古詩詞,我只會起雞皮疙瘩和避之唯恐不及,標語和口號似的文字從來都是代不乏人,古詩詞修養的欠缺無疑地束縛和限制了我理解陳寅恪先生的著作,很多時候,我對此常常感到沮喪和無奈,總覺得即便是打起十二分精神來仔細揣摩詩文的真意時,往往是隔鞋搔癢,事倍功半。我只能如此,只能喜歡而不敢深愛。我只能花更多的精力去看腳註和參考書目,結果,又多多少少破壞了我去整體把握詩詞美感的契機。即便是這樣,也不妨礙我對錢柳和陳寅恪詩詞的擊案叫絕和徘徊低吟。

高樓冥想獨徘徊,歌哭無端紙一堆

天壤久銷奇女氣,江關誰省暮年哀。

殘編點滴殘山淚,絕命從容絕代才。

留得秋潭仙侶曲,人間遺恨終難裁。

陳寅恪乙未陽曆元旦作

丙申五月六十七歲生日,曉瑩於市樓置酒,賦此奉謝:

紅雲碧海映重樓,初度盲翁六七秋。

織素心情還置酒,然脂功狀可封侯。

平生所學惟餘骨,晚歲為詩欠砍頭。

幸得梅花同一笑,嶺南已是八年留。

像這樣的詩可以說在書中隨手可得,舉不勝舉。

有人認為陳寅恪先生以曠世之絕學,耗費幾十年的經歷而著《柳如是別傳》是別有懷抱。別有懷抱一說既可以說是一種不理解,也可以說是深諳其中三昧而限於自己的處境不得不如此隱飾,在如今的國情下,犯不著去為一本書或者是一種思想而冒“自由主義”的危險,說不定,時過境遷,又來一場運動,到時候,難辭其咎,脫不掉爪爪。其實,陳寅恪先生的書真有那麼難懂嗎?我看未必。陳寅恪在《柳如是別傳 第一章 緣起》裡已將這種別有懷抱說得明明白白:“披尋錢柳之篇什於殘缺毀禁之餘,往往窺見其孤懷遺恨,有可以令人感泣不能自己者焉。夫三戶亡秦之志,九章哀郢之辭,即發自當日之士大夫,猶應珍惜引申,以表彰我民族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何況出於婉孌倚門之少女,綢繆鼓瑟之小婦,而又為當時迂腐者所深詆,後世輕薄者所厚誣之人哉!”可謂言簡意賅。陳寅恪對後世讀者的諱飾詆誣和虛妄揣測也是很清醒的。在他晚年的詩中和文字裡多有流露。陳寅恪對於這些諱飾詆誣和虛妄揣測是很不屑的。當年,國民黨政府把他視為國寶並用專機接他去臺灣,他沒去,後來共產黨也三番五次來遊說其北上請他主持社會科學院,不是吃閉門羹,就是被婉言謝絕。陳寅恪的不合作是徹底的,也是以一貫之的。試問古往今來,幾人可以做到?唯陳寅恪一人而已。言及此,忽忽想起陳子昂的《登幽州臺歌》》:“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淚下。”悲從中來,幾欲涕下。  朱東潤和週一良兩先生對陳寅恪先生的《柳如是別傳》的意見大抵相近,不理解的原因估計有二:做為“國寶”級別的大學者陳寅恪先生憑藉自己的學識和才力應該在晚年更有所作為,可以研究的範圍和空間也很大,此其一;為一個女子作傳是不是顯得有些大材小用,更何況此女子還是個“妓女”出身,此其二。這種不理解的無知,我已在前文中作了必要的闡發和辨析,此不贅敘。這種不理解絕非朱,週二人的獨創,他代表了很大一群人的意見和心思,言者無罪,立此存照。從另外一個側面講,也說明了陳寅恪先生眼睛雖盲猶明,以小見大,發古人所未發,以柳如是之傳奇人生釋幽尤之思,澆胸中塊壘。不如此不足以見出先生用意之妙,用情之深。撫今追昔,唏噓感慨。

“以詩證史”究竟出於誰的發明已無可考,但在陳寅恪那裡確實得到了最大的發揮和應用。這種治學的方法也不是絕對的完美無缺,陳寅恪自己就坦言:“若有以說詩專主考據,以致佳詩盡成死句見責成,所不敢辭罪也”楊絳先生卻不以為然,她的理論依據是文學真實與生活真實既有關係又相區別,實際上這種觀點也代表了錢鍾書的觀點。錢鍾書認為:“以詩證史有時也陷於煩瑣,甚而以詩代史”,也是間接地批評陳寅恪。陳寅恪自己卻毫不違言地宣稱:“寅恪釋證錢柳之詩,於時地人三者考之較詳”,孰是孰非?歷史自有公論。非不佞可以揣度的。就我個人讀《柳如是別傳》一己的經驗來看,沒有很高的熱情和興趣不足以讀完《柳如是別傳》,這也是我幾次中途而廢而今又重新撿起來再讀的原因之一,但更主要的原因還是自己的學養淺陋造成的。陳寅恪從小就很喜歡讀牧齋的詩,可以說是推崇備至。在《緣起》裡他講:“詩固牧齋所擅場,詞則非所措意。”“蓋河東君所作詩餘之傳於今者,明勝於牧齋之永遇樂諸闋,即可為例證。不僅詩餘,河東君之書法復非牧齋所能及。”他認為柳如是的永遇樂諸闋是超過了錢牧齋的,至於書法就不是錢牧齋所能及的了,柳如是的書法被後人激賞為“鐵腕懷銀鉤,曾將妙蹤收”,這應該是沒有問題的,清人稱柳的尺牘“豔過六朝,情深班蔡”。竊以為在畫畫,琴藝,樂舞方面更是牧齋所不能望塵的,這也和柳如是出身風塵有極大關係。至於膽識,世間早有公論,明眼人一看便知。

人的名字在平常百姓那裡就是個符號,張三李四王五無非是取出來讓人容易記憶和稱呼的方便,無多大實際意義。在那些望子成龍望女成鳳的父母那裡也許寄託著某種對後人的期許也未可知,舊時文人就不一樣了,名字裡透著某種價值取向或是身份的變遷。柳如是也是如此,陳寅恪做學問最厲害的功夫就是考證。“自來詁釋詩章,可別為二:一為考證本事,一為解釋辭句。質言之,前者乃考今典,即當時之事實,後者乃釋古典,即舊籍之出處。”“解釋古典故實自當引用最初出處,然最初出處實不足以盡之,更須引其他非最初而有關者以補足之,始能通解作者道辭用意之妙。”可見做學問的大不易。反躬自省,常常為自己的信口雌黃而羞愧於無地。

陳寅恪專門用了一章的篇幅來溯本追源,引述頗多,看得人昏頭漲腦,雲裡霧裡,不知所終,但想必陳寅恪這麼做自有他的道理。“大凡為人作傳記,在中國典籍中,自司馬遷班固以下,皆首述傳主之姓氏名字。”

顧(雲美)傳雲:

河東君者,柳氏也。初名隱雯,繼名是,字如是。為人短小,結束俏利,性機警,饒膽略,適雲間孝廉為妾。孝廉能文章,工書法,教之作詩寫字,婉媚絕倫。(塔影園集壹河東君傳“婉媚絕倫”作“風氣奕奕”。)顧倜儻好奇,尤放誕。

坊間還有一種說法:柳如是,本姓楊名愛,小字蘼蕪,本名愛柳,因讀辛棄疾詞:“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故自號如是。

清人為柳如是作傳的不乏其人。陳寅恪把這些傳記歸為兩類:“第壹類為於河東君具同情者,如顧雲美苓之‘河東君傳’等屬之;第貳類為於河東君懷惡意者,如王勝時沄之‘虞山柳枝詞’等屬之。其他輾轉抄襲、訛謬脫漏者更不足道。然第壹類雖具同情,頗有隱諱,第貳類因懷惡意,遂多誣枉。”陳則對此有自己的看法:“今欲考河東君平生事蹟,其隱諱者表出之,其誣枉者校正之。不漏不謬,始終完善。”陳寅恪提到王勝時說:“文章行誼卓然可稱,然其人憎惡河東君,輕薄刻毒醜詆之辭見諸賦詠者不一而足,以常情論似不可解。明季士人門戶之見最深,不獨國政為然,即朋友往來家庭瑣屑亦莫不劃一鴻溝,互相排擠,若水火之不相容。”中國文人自古相輕本來是一個通病,水火不容到如此地步,也實在是令人慨嘆!

陳寅恪引用了一段柳如是的臨終遺言:復觀牧齋之子孺飴(孫愛)所輯“河東君殉家難事實”中“柳夫人遺囑”雲:“我來汝家二十五年,(寅恪案:“汝”字指其女,即趙管妻。)從不曾受人之氣。”

一則可以看出當年錢柳之關係,另外也可以說明柳如是剛強的性格非一般烈女可比。其中消息,大可玩味。倘若真是如此,錢柳之婚姻豈不成了神仙伴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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