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冥想獨徘徊，歌哭無端紙一堆。天壤久銷奇女氣，江官誰省暮年哀”陳寅恪在《柳如是別傳》中這樣稱讚以為晚明的悲歌女性。

晚年的國學大師被頑疾纏身數年，雙目失明，且雙腿行動不便，便以口述的形式完成了這部《柳如是別傳》的鉅作，這可謂是他耗時最長，篇幅最大，醞釀最久的嘔心瀝血之作，然而這樣一位墮入煙花柳巷的妓女，一個被命運欺騙和擺弄的女人，又是有著如何的傳奇經歷，在明末清初的亂世中苟活且又將芳名永傳於世，更讓國學大師陳寅恪不惜身抱頑疾，也要完成一部以她的名字命名的別傳，為一個妓女做傳，這在中國的文學史中絕對是的前所未有的。

明朝萬曆四十六年，柳如是出生於一個姓楊的寒苦家庭，因家境貧寒無力撫養，柳如是自小便顛沛流離，幾經轉賣，最後被江淮名妓徐佛收養，年幼的楊影憐便在自作詞《金明池-詠寒柳》中寫道：有悵寒潮，無情殘照，正是蕭蕭南浦。更吹起，霜條孤影，還記得，舊時飛絮。況晚來，煙浪斜陽，見行客，特地瘦腰如舞。總一種淒涼，十分憔悴，尚有燕臺佳句。來表達自己如柳絮般漂泊流浪的命運。年幼的柳如是便已對這紙醉金迷的生活厭惡至極。但是一開始，她數次更改姓名 ，為的只是為了在像亂世中像螻蟻般苟活於世，然而，滿腹經綸的才情與和對漢民族的家國風骨卻讓她成為了反明覆清的高風亮節之士，自此，“秦淮八豔”之首的美名也流傳千古。

（一）雛妓楊影憐

柳如是，本名楊愛，因生活所迫，入籍為妓，便以楊影憐此名自稱，表達自己於濁世人自憐之意，影憐自小師從徐佛，精通琴棋書畫，一腔江淮崑曲更是繚繞動人，惹人垂愛。自古美人便是“天生麗質難自棄”，即使在江南秦淮河岸旁，這個才子佳人輩出的寶地，影憐的才情與莞爾一笑的紅顏便令她在那些夜夜笙歌的“商女”之中，卻也是顯得那麼卓爾不群。姣好的容貌與不甘於與女流之輩自居的清寡高傲的氣質，使年僅十四歲的影憐便入得東吳著名學士周某的垂憐，便開啟了她一生的傳奇。

雖然周某納楊氏為妾時，已步入花甲之年，放在今天看，絕對是受人唾棄的“不倫之戀”，但對於楊影憐來說，這段年齡懸殊巨大的姻緣，已是她顛沛流離生活中不可多得的溫暖。再加上楊影憐自小便聰明伶俐，酷愛詩文，周學士也難免會對她產生偏愛之情，摒棄“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偏見，常常教她習文識字，將自己身為學士的畢生所學言傳身教，這段不平等的婚姻，倒也成為了楊影憐能夠吟詩作賦，一展詩癮的良機。

圖源：電影《柳如是》

可惜，久居閨閣的妻妾們又如何懂得這詩酒年華的快樂呀，面對著年輕貌美的影憐，半老徐娘本就自愧不如，如今楊影憐又深得學士垂愛，更是心生妒忌。好景不長，在周學士撒手人寰之後，只留下影憐在這無望的深宅中，一個正值豆蔻年華的少婦，又怎能在勾心鬥角上贏得周學士妻妾的上風呢？受到婦人排擠，身無分文的楊影憐被逐出周家，只好便回到青樓重操舊業。

（二）“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

又落風塵中的楊影憐以辛棄疾《賀新郎》中“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一句中的“如是”重新為自己命名，冠以姓氏“柳”，來聊表自己告別過去那個顧影自憐的自己的決心，又抒發自己雖處於亂世風塵中，卻仍不肯輕賤自己毫分的高風亮節，而這個名字卻也與如是生命中的第二個男人息息相關。

圖源：電影《柳如是》

重操舊業的柳如是，風姿仍然不減當年，她彈琴吟曲，她婀娜多姿的身段，仍能贏得“五陵年少爭纏頭，一曲綃不知數”的場面。但是，那些凡夫俗子又如何入的了柳如是的眼簾呢？唯有飽讀詩書，文武雙全的英雄，才有可能進入柳如是已經冰封已久的心吧。她本打算就如此苟活於亂世，但她波瀾不驚的生活剛沒持續多久，就被一個人的出現打破，這個人就是有“明詞殿軍”之稱的江南才子——陳子龍。

陳子龍自小便聰明伶俐，滿腹經綸，抱有儒家“經世致用”的思想，在這國難當頭之際，自然拿出讀書人的經世治國的報復，一直致力於反清復明的愛國浪潮中。在吟詩作賦方面，陳子龍“明朝第一詞人”的美譽絕非浪得虛名，可與如是暢享詩酒年華；在報國理念中，又與如是不謀而合。陳子龍的出現，令柳如是自然是驚喜不已，哪怕陳子龍揹負著一妻三妾的家事，也願意為他卑微到塵埃裡，與他纏綿於青樓之上。

可是，懷有報國之志的七尺男兒陳子龍又怎能被兒女情長所羈絆。為了國家，他選擇了離開如是去征戰沙場，如是不忍讓眼前的這個男人在情場中流連忘返，更不願面對清兵入關，國破家亡的慘狀，再加上陳子龍正室醋意大發，大鬧青樓，心高氣傲的楊影憐竟選擇與子龍情斷義絕，選擇隻身一人囚禁在這青樓深閨之中，僅僅留下一句：拂斷垂垂雨，傷心蕩盡春風語。況是櫻桃薇院也，堪悲，來表達自己親手斬斷情絲的悲傷欲絕。

那時的她，也許已經對待愛情已經心灰意冷，唯恐再也遇不到如陳子龍那般文武雙全的英雄令她傾心。待自己親自送走陳子龍之後，便以“柳如是”之名起誓，那個楊影憐已經不復存在了。

（三）因詩結緣再遇良人

閒來無趣的柳如是總習慣以男裝扮相在書院習文讀書，聽聞一奴僕哭訴自己主子竟以一文官之身率兵大戰，最後卻為國捐軀的經歷，不禁心生波瀾，詩興大發，於壁題詩一首，便因詩結緣於名儒錢謙益，錢謙益被雖為女流之輩的如是的才氣折服，如是也為尋得一知己而高興。而這時，如是也僅僅是23歲的妙齡少女，而錢謙益已步入了不惑之年。像錢謙益這樣德高望重的一代名儒，在風氣保守的明朝，涉足妓院，迎娶妓女，自然會被世人所唾棄。可是，錢謙益愛人心切，依然不為世俗說教所動，以嫡親之禮於光天化日之下迎娶柳如是，雖然在在迎親的路上，受到了世人的指點，但相比同為“秦淮八豔”的名妓董小宛只能順俗，脫籍入良的妓女只能在夜間悄無聲息嫁與他人，柳如是算也倒是苦盡甘來，盼來了她期待的婚姻。

圖源：電影《柳如是》

婚後兩人便雙雙隱居於“我聞室”，每天徜徉在湖光天色中，與詩酒作伴，謙益彈琴，如是作詩，生活無比愜意。但是，在這世外桃源之外，卻是飄零的國運與破損的山河，對於這兩個胸懷天下的都市人，又怎能肯捨得夫婦二人一起在這綠林之中過著甚至是“聲色犬馬”的逍遙日子。便想象著夫妻二人有朝一日能夠效仿梁紅玉與韓世忠，在戰舫之上，身披戰甲，親執桴鼓，指點江山，便讓敵人聞風喪膽。對於梁紅玉那般的巾幗英雄，更是讓如是油然而生地讚歎。想當年，梁紅玉出身於秦樓楚館，委身於亂世中，卻遇得良人，結交各路英雄好漢，才有瞭如男兒般征戰沙場的機會。心高氣傲的如是又怎會願意屈於這小小的“我聞室”之中，何嘗不想像梁紅玉那般，將一腔報國熱血撒於戰場，抵禦清兵，捍衛漢民族國威。

圖源：電影《柳如是》

直至揚州淪落，清兵一路攻關，直逼南都，火燒眉睫之際，錢謙益的身體不敵日復一夜的為國操勞，還是垮了。本就以梁紅玉自居的如是，終於盼來了上戰場親臨指揮，鼓舞士氣的機會。終於，如是身披帥印，與鄭成功在內的將士們同仇敵愾。可惜，將士們迴腸九轉的誓死為國之心，還是無濟於事。明朝末年，昏君無權，宦官當道，大明王朝的大勢已去，在軍事上，又怎能敵得過馬背上壯大的遊牧民族呢？最後，洛陽失守，國都岌岌可危。

而錢謙益親眼目睹了屠城之後百姓流離失所的悲慘畫面，心中一直堅守的反清復明的信念竟也有些動搖：攻城的清兵在殺人，守城的明朝士兵難道不也在殺人嗎？直至最後，李自成攻破北京，崇禎皇帝絕望之際竟自縊於煤山，錢謙益心中的防線也便不攻自破了，一句：“水太冷，不能下”便背上了千古罵名，剃髮降清。

（四）高風亮節反清扶明

柳如是在錢謙益降清之後，便也已心灰意冷，堅決不與錢謙益去北京，隻身一人留在南京守城。但在客棧中與客棧掌櫃的一次交談，讓她又重燃了對錢謙益的舊情。掌櫃在感慨改朝易代時，隨口而出：“無論是誰做皇帝，只要讓我們百姓過上安穩日子，對於我們來說已經是奢求了。”再加上錢謙益雖然剃髮降清，有失大節，但卻一直沒忘記接濟貧民百姓，柳如是便又被往事打動，去投靠錢謙益，但在心裡還一直不忘自己被異族侵犯的仇恨。

直至錢謙益因為反清案鋃鐺入獄，柳如是也不顧自己有孕在身，為他奔走呼號尋求士大夫相助，終於救錢出獄。但與此同時，柳如是仍然不忘在默默資助陳子龍與鄭成功等人的反清扶明運動，慰勞抗清義軍。雖為女流之輩，但在愛國情懷方面，其大義凜然不輸男子。本來錢謙益降清，應該為世人詬病唾罵，但是由於柳如是的義行，便沖淡了對錢謙益的反感。

（五）不堪侮辱尋自盡，一代才女消香玉損

已經步入耄耋之年的錢謙益，在遭遇牢獄之災後，由妻子的勸說下，稱病辭官回鄉，沒有官場的糾紛安度晚年，終於在83歲的高齡，在妻女的陪伴下，安然去世。錢謙益化風而去，只留下柳如是妻女二人相依為命。可是，人心險惡，錢謙益的族人為霸佔錢家家產，為保全錢家，柳如是竟以自盡相逼，雖然惡霸們被嚇走，但是一代才女的傳奇便就此燙下句點。

柳如是之墓

柳如是的一生，猶如浮萍般漂泊不定，但更像迎寒而上的梅花，在隱晦的牆角獨自散發幽香，她想要的不是紙醉金迷，鐘鳴鼎食的糜爛生活，而是一個安定的家園，百姓能夠安居樂業的國度。

如果她生活在現代，其成就一定不亞於當今叱吒政壇的女外交官或是才華橫溢的美女作家。可惜紅顏薄命，生不逢時，生在了那個男性主宰女性的時代，“三從四德”的封建束縛，也註定了她不能如梁紅玉那般於戰艦之上指點江山，以報自己的一腔報國熱血，但在這風雨如晦的亂世中，此佳人卻能笑顏如常，如寒風中的臘梅般含苞待放，此乃一代傳奇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