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為什麼討厭李商隱?

李商隱 林黛玉 曹雪芹 賈寶玉 李白 中國詩歌網 2018-12-04

來源:一起學語文

作者:豆瓣用戶 @袁小茶

《紅樓夢》第四十回,林黛玉說,“我最不喜歡李義山的詩,只喜他這一句:‘留得殘荷聽雨聲’”。

那麼,為什麼林黛玉最不喜歡李商隱?以下是關於李商隱、關於晚唐美學、關於冷紅色和曹雪芹的正經胡扯。

林黛玉為什麼討厭李商隱?

如果用一種色彩去形容一個詩人,李商隱寫得最好的詩,畫面幾乎都是冷紅色

《紅樓夢》第四十回,賈母帶著劉姥姥逛大觀園,寶玉和姐姐妹妹們自然要小心陪著。大觀園裡不僅有陸路,還有水路。於是行至荇葉渚,賈母提議坐船。一隻小船坐不下,賈母帶著薛姨媽、劉姥姥、李紈、鳳姐等婆媳上了第一隻船;而寶玉和迎春、寶釵、黛玉這些未婚的文藝青年們,自然不願聊那些婆婆媽媽的話題,於是單上了另一隻小船。

大觀園裡種了很多荷花,於是到了秋天,荷葉自然就慢慢凋謝了。於是在這隻“文藝青年號”小船上,發生了這樣一段有趣的對話。寶玉覺得這些殘荷礙眼,於是說,“這些破荷葉可恨,怎麼還不叫人來拔去。”寶釵打圓場,笑道:“今年這幾日,何曾饒了這園子閒了,天天逛,那裡還有叫人來收拾的工夫。”林黛玉卻漫不經心地說了一句非常重要的話,“我最不喜歡李義山(李商隱)的詩,只喜他這一句:‘留得殘荷聽雨聲’。偏你們又不留著殘荷了。”

賈寶玉是典型的可愛暖男,看到“女朋友” 黛玉喜歡殘荷,也不管自己聽沒聽懂,就趕緊對對對對對地改口說,“果然好句,以後咱們就別叫人拔去了。”說著,已到了花漵的蘿港之下,覺得陰森透骨,兩灘上衰草殘菱,更助秋情。

那麼,問題來了,為什麼寶玉覺得殘荷礙眼,一開始要拔去?為什麼寶釵說“那(哪)裡還有叫人收拾的功夫”?最重要的問題是,為什麼天天寫詩的林黛玉,說自己最不喜歡李商隱?

寶玉、寶釵、黛玉的這三句機關重重的話,折射的是曹雪芹對待生命的三種態度——避世,入世,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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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來解寶玉的“避世”。現在流行“巨嬰”這個詞,如果曹雪芹真是寶玉,出家前的寶玉(或是抄家前的曹雪芹)對生命的態度就是典型的“巨嬰心態”——他們的心像是一個拒絕長大、拒絕天黑的孩子,留念童年,耽溺青春,又像是出家前的悉達多王子——掩耳盜鈴、自欺欺人地希望躲避生命裡的所有憂傷。在第三十一回《撕扇子作千金一笑》裡,端午節小聚,曹公就點出“那寶玉的情性只願常聚,生怕一時散了添悲,那花只願常開,生怕一時謝了沒趣;只到筵散花謝,雖有萬種悲傷,也就無可如何了”。第六十三回《壽怡紅群芳開夜宴》裡,寶玉過生日,晚上和姐姐妹妹們行酒令。探春抽到杏花,湘雲抽到海棠,寶玉都很高興。麝月抽到荼蘼,寫著“開到荼屟花事了”。麝月是個丫頭,不太識字,就問寶玉怎麼解。寶玉的反應很有意思,他“愁眉忙將籤藏了”,又說:“咱們且喝酒。”

林黛玉為什麼討厭李商隱?

寶玉最怕的就是“散場”——宴席是人的散場,荼蘼是花的散場,殘荷是夏的散場。他躲避關於“散”的一切,他只要生命停留在最燦爛的時刻,於是他的衣服總是充滿生命力的大紅大綠,他住的地方叫“怡紅院”,他院裡種的永遠是旺盛的芭蕉和海棠。襲人最拿手的就是騙他“要走(出園子)嫁人”,紫鵑開了句玩笑,說黛玉以後也是要回揚州的。寶玉每回都像發了癔症一樣,賭氣說出生命中最動人也最傷心的句子,“早知道都是要去的,我就不該弄了來,臨了剩我一個孤鬼兒。”

於是看到殘荷,寶玉的第一反應一定是趕緊拔去——多像一個掩耳盜鈴的可愛小朋友,好像這殘荷拔去了,夏天就能留住一樣?李白的《月下獨酌》,很多人只注意到了前兩句“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卻忘了後面一句重要的話,“醒時同交歡,醉後各分散。永結無情遊,相期邈雲漢”。什麼是無情?無情即有情,無情即明白——明白人在宇宙天地中的位置,明白天、地、人各有歸宿,明白所有的因緣都有一個“保質期”。後來唐寅把這個意象用了去,就是“聚時休羨散休嗔”。可惜,第一類“避世”者人如寶玉,他們有情又耽溺,執著又逃避,不願接受這個“保質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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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類“入世”者如寶釵。他們對生命的態度是典型的儒家,中庸之道明哲保身,時時刻刻不忘“做人”。寶釵為何說“今年這幾日,何曾饒了這園子閒了,天天逛,那裡還有叫人來收拾的工夫”?因為寶釵做人太周到,她清楚自己的目標是要嫁給寶玉,那就要時時刻刻經營好人際關係,千萬不能得罪人。寶玉這一喊“殘荷可恨”不要緊,如果寶釵不做聲,等於她也就默認了這個態度。那麼以寶玉在家族“萬千寵愛於一身”的程度,他的話就是最高指示,園子裡負責管荷葉的人自然要捱罵,就算不捱罵,也得冷秋的季節下到冷水裡去拔荷葉不是?記得寶玉的眼睛被賈環燙了那次,哪怕寶玉扯謊保護賈環說是“自己不小心燙的”,賈母還是把寶玉隨身的人都劈頭蓋臉罵了個遍?於是,寶釵的第一反應就是要把自己擇乾淨——哪怕真是要把這殘荷清乾淨,那也只是公子哥寶玉的意思。寶釵是不參與的。

林黛玉為什麼討厭李商隱?

寶釵深深知道大觀園裡邊錯綜複雜的利益牽扯——君子可得罪,小人千萬不能得罪,記得晴雯是怎麼死的?因為罵小丫頭,而你根本搞不清哪個小丫頭和哪個婆子等等之間是有親戚關係或派系鬥爭的,這仇就結下了。結果晴雯被誣陷為狐狸精,被王夫人趕出了大觀園;司祺為什麼那麼慘?因為一次雞蛋羹的事情,得罪了廚房的人,最後查檢大觀園,就她那裡出了事。

而且發現沒有?寶釵最高明的地方在於——她並不明確表達是非對錯。她這句話是模稜兩可的,既沒說出她支持清理殘荷,也沒說出她支持保留殘荷。相比而言,傻乎乎的林黛玉就純粹可愛得多,明確表明自己最不愛李商隱的詩,卻希望留住那些殘荷。黛玉和寶玉之所以是知己,因為他們都是有“反骨”的。尤其是黛玉,在“事不關己不開口,一問搖頭三不知”的儒家倫理下,黛玉是敢於表達自己觀點、敢於堅持自己獨立人格的。就像是賈母過生日點戲,寶釵會討賈母歡心,專挑老年人喜歡的熱鬧戲來點。而輪到黛玉,雪芹只道,“黛玉方點了一出”。雪芹沒說黛玉點得是哪一齣,但字句間透出對黛玉不世故的敬佩,也微微地露出對寶釵的諷刺。

如果你問,怎麼就看出曹公對寶釵的微微批判了?原文並沒有寫啊。可這正是作者的高明之處。你發現沒有,寶釵過生日這一回(第二十二回),從戲份來說,寶釵是百分比的第一主角,在這一章節裡來來回回出場極多,但是這一回的回目叫“聽曲文寶玉悟禪機,制燈迷賈政悲讖語”——寶釵並沒有上回目。也就是說,她在這一回裡裡裡外外說了這麼多話,做了這麼多人情,可雪芹覺得她不過是個穿線的過場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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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類“出世”者如黛玉。她這句莫名其妙的話是最難解的——為什麼林黛玉最不喜歡李商隱?又為什麼只愛他的“留得殘荷聽雨聲”?這就要談到李商隱詩歌的晚唐美學了。

有人說,情緒低落的時候,李商隱是一粒安眠藥。人太年少輕狂、順風順水的時候,根本看不進去什麼“向晚意不適,驅車登古原”的晚唐美學,也無心琢磨什麼“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年華”的神祕哀傷。

《紅樓夢》,6歲拿耳朵聽,16歲拿眼睛看,26歲拿心讀。年少時不解,為什麼林黛玉不喜歡李商隱?這個困惑了我很多年的問題,直到今年重讀李商隱,也許是因緣和年齡到了,突然當頭棒喝,找到了答案。

我們先來一起看看李商隱的詩。

好多人不喜歡李商隱的晦澀難懂——他的詩不像李白、杜甫的敘事性,幾乎是把所有敘事、具體事件和對象都抽離掉,只剩下所有生命共通的《無題》。什麼是“滄海月明珠有淚”?什麼是“藍田玉暖日生煙”?如果你用考據學的態度去解李商隱,一定要考出“這首詩是悼念亡妻……”“那首詩是哪個暗戀對象”……最後就會陷入一個巨大的乾澀的無底洞。

李商隱的詩,最好的註解,就是去看西方象徵主義的畫。如果一定要用一種色彩去形容一個詩人,李商隱寫的最好的詩的畫面,幾乎都是冷紅色——“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你能感到夕陽的那種視覺依然燦爛、卻是強弩之末沒了溫度的冷紅色);“紅樓隔雨相望冷,珠箔飄燈獨自歸”(從視覺到觸覺的冷紅)、“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夜雨紅燭,溫暖卻透著淒涼的冷紅)。

冷紅像極了整個晚唐的色彩,時代依然是最偉大的唐,只不過氣數將盡已至黃昏。從此以後,中國歷史再無一個“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的燦爛爛的盛唐。

這是我感到的第一個層次的李商隱。第二個層次,是幾個月前在北海,海邊一塊非常普通的碑,一看就是後人新刻的裝飾用的。上面是李商隱的“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

林黛玉為什麼討厭李商隱?

表面看,這是生命最動人的情詩——絲就是“思”,這是一份《霸王別姬》式的“差一天、差一個時辰、差一秒鐘都不是一輩子”的想念,直到臨死最後一口氣“絲”方盡了,“思”方盡。若這輩子像蠟燭,那我就一直在燒在哭,知道最後燈滅油枯了,眼淚才幹。

我怔怔地看著北海的那塊碑——這是對整個生命多大的熱情,多麼拼命地在“燒”。就像那句有名的話,“活得不苟且!不要怕!要用100度的熱情去燒這輩子!”

“不苟且,用100度的熱情去燒這輩子”,1000年前的李商隱就說吐了。

再看他的“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再看他的“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再看他的“蠟炬成灰淚始幹”,哪一個畫面不是對生命的美好的無限熱忱、不捨和耽膩。

這是我讀到的第二個層次的李商隱——對生命有太大熱忱,又對人間太過眷戀。

第三個層次的題解,反而在李商隱非著名的兩首詩中。一首是《北青蘿》,這是李商隱後期受佛教影響下的詩,說“殘陽西入崦,茅屋訪孤僧。落葉人何在,寒雲路幾層。獨敲初夜磬,閒倚一枝藤。世界微塵裡,吾寧愛與憎。”最後一句,我哈哈大笑。

很多人對此詩的評價不高,因為他不是李商隱最動人的冷紅色的晚唐美學,又說他讀佛也沒讀通,總之也是沒放下。

林黛玉為什麼討厭李商隱?

“世界微塵裡”,這是《金剛經》說的“三千大千世界碎為微塵”,“吾寧愛與憎”,這是《維摩詰經》裡說的“於一切有情無憎愛”。而李商隱是讀了一圈兒佛經,訪高僧,然後苦笑一聲,哈哈,若是於一切有情無憎愛,那我倒是寧可在三千大千世界裡,明知人間是劇場,依然有愛有憎;明知紅塵是苦,依然做個“有情眾生”。

李澤厚先生研究中國美學,講到很重要的一條“太上忘情,太下不及情,情之所鍾,正在吾輩”。我覺得拿這句解釋李商隱再好不過了。

李商隱臨終前一年,寫過一首《暮秋獨遊曲江》,裡邊說“荷葉生時春恨生,荷葉枯時秋恨成。深知身在情長在,悵望江頭江水聲。”

這是讓我當頭棒喝的句子——深知身在情長在,悵望江頭江水聲。

“留的殘荷聽雨聲”、“荷葉生時春恨生”……連留的殘荷都要聽雨聲,連荷葉一枯一榮都會動情的一個男人,臨死前自嘲(自誇)一輩子,罷了罷了。我這輩子是做不到“太上忘情”了,身在情長在,於是坦然接受它,平靜地悵望江水。這算不算一個美麗的自我認知。

“身在情長在”,安靜地自己無法解脫、無法忘情的事實——這是我讀到的第三個層次的李商隱。

情至深處,不過如此。我啞然失笑。

再回頭說黛玉(或者說曹雪芹)為什麼最不喜歡李商隱。因為李商隱和曹雪芹太像了。讀義山詩,最疼的應該是曹雪芹——都是繁華落盡後散場前的輓歌,前者是永不再來的大唐;後者是曾經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曹家。繁華中的人,和沒經歷過繁華只聽過繁華的人,是不一樣的。

在李商隱的時代,李白的“五花馬,千金裘”已經是人們口中的傳說;曹雪芹在13歲已經被抄家,曾經曹家四代繁華極盡榮耀的盛事,對曹雪芹亦已是長輩口中的傳說。

魯迅講《紅樓夢》是“悲涼之氣,遍被華林”,如果《紅樓夢》是曹雪芹對他13歲抄家前所有繁華富貴的巨大回憶,那也已經是賈家“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的年代,還剩一個“白玉為床金做馬”的富貴空架子,可暗地裡“都要偷老太太的東西去當了”、王熙鳳都要去放高利貸東補西湊維持排場、子孫不孝,焦大罵“扒灰地扒灰(指公公亂搞兒媳婦),養小叔子的養小叔子”,曹雪芹看到李義山的“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怎麼不疼?

賈寶玉住怡紅院,開詩社自稱怡紅公子,之前還有個號叫“絳洞花主”。什麼是“絳”?絳就是一種視覺上的冷紅色。“紅樓隔雨相望冷,珠箔飄燈獨自歸”,這是李商隱?還是曹雪芹?哪兒能不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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