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語堂談何謂真正的讀書

林語堂 讀書 大學 袁宏道 三國 最佳閱讀 2018-12-16
林語堂談何謂真正的讀書

節選自林語堂《論讀書》

讀書本是一種心靈的活動,向來算為清高。“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

所以讀書向稱為雅事樂事。但是現在雅事樂事已經不雅不樂了。今人讀書,或為取資格,得學位,在男為娶美女,在女為嫁賢婿;或為做老爺,踢屁股;或為求爵祿,刮地皮;或為做走狗,擬宣言;或為寫訃聞,做賀聯;或為當文牘,抄帳簿;或為做相士,佔八卦;或為做塾師,騙小孩……諸如此類,都是借讀書之名,取利祿之實,皆非讀書本旨。

亦有人拿父母的錢,上大學,跑百米,拿一塊大銀盾回家,在我是看不起的,因為這似乎亦非讀書的本旨。

今日所談的是自由的看書讀書:無論是在校,離校,做教員,做學生,做商人,做政客,有閒必讀書。這種的讀書,得以開茅塞,除鄙見,得新知,增學問,廣識見,養性靈。

人之初生,都是好學好問,及其長成,受種種俗見俗聞所蔽,毛孔骨節,如有一層包膜,失了聰明,逐漸頑腐。讀書便是將此層蔽塞聰明的包膜剝下。能將此層剝下,才是讀書人。

並且要時時讀書,不然便會鄙吝復萌,頑見俗見生滿身上,一人的落伍、迂腐、冬烘,就是不肯時時讀書所致。

有人讀書讀了半世,亦讀不出什麼味兒來,那是因為讀不合的書,及不得其讀法。讀書須先知味。這味字,是讀書的關鍵。所謂味,是不可捉摸的,一人有一人胃口,各不相同,所好的味亦異,所以必先知其所好,始能讀出味來。有人自幼嚼書本,老大不能通一經,便是食古不化勉強讀書所致。

袁中郎所謂讀所好之書,所不好之書可讓他人讀之,這是知味的讀法。若必強讀,消化不來,必生疳積胃滯諸病。

口之於味,不可強同,不能因我之所嗜好以強人。先生不能以其所好強學生去讀,父親亦不得以其所好強兒子去讀。所以書不可強讀,強讀必無效,反而有害,這是讀書之第一義。有愚人請人開一張必讀書目,硬著頭皮咬著牙根去讀,殊不知讀書須求氣質相合。人之氣質各有不同,英人俗語所謂“在一人吃來是補品,在他人吃來是毒質”(One’s meat is another’s poison)。

因為聽說某書是名著,因為要做通人,硬著頭皮去讀,結果必毫無所得。過後思之,如做一場噩夢。甚至終身視讀書為畏途,提起書名來便頭痛。蕭伯納說許多英國人終身不看莎士比亞,就是因為幼年塾師強迫背誦種下的惡果。許多人離校以後,終身不再看詩,不看歷史,亦是旨趣未到學校迫其必修所致。

所以讀書不可勉強,因為學問思想是慢慢懷胎滋長出來的。其滋長自有滋長的道理,如草木之榮枯,河流之轉向,各有其自然之勢。逆勢必無成就。樹木的南枝遮蔭,自會向北枝發展,否則枯槁以待斃。河流遇了磯石懸崖,也會轉向,不是硬衝,只要順勢流下,總有流入東海之一日。

世上無人人必讀之書,只有在某時某地某種心境下不得不讀之書。有你所應讀,我所萬不可讀,有此時可讀,彼時不可讀。即使有必讀之書,亦決非此時此刻所必讀。

學者每為“苦學”或“困學”二字所誤。讀書成名的人,只有樂,沒有苦。據說古人讀書有追月法,刺股法,及丫頭監讀法,其實都是很笨。

讀書無興味,昏昏欲睡,始拿錐子在股上刺一下,這是愚不可當。一人書本排在面前,有中外賢人向你說極精彩的話,尚且想睡覺,便應當去睡覺,刺股亦無益。叫丫頭陪讀,等打盹時喚醒你,已是下流,亦應去睡覺,不應讀書。而且此法極不衛生。不睡覺,只有讀壞身體,不會讀出書的精彩來。若已讀出書的精彩來,便不想睡覺,故無丫頭喚醒之必要。刻苦耐勞,淬礪奮勉是應該的,但不應視讀書為苦。視讀書為苦,第一著已走了錯路。天下讀書成名的人皆以讀書為樂;汝以為苦,彼卻沉湎以為至樂。必如一人打麻將,或如人挾妓冶遊,流連忘返,寢食俱廢,始讀出書來。

以我所知國文好的學生,都是偷看幾百萬言的《三國》、《水滸》而來,決不是一學年讀五六十頁文選,國文會讀好的。試問在偷讀《三國》、《水滸》的人,讀書有什麼苦處?何嘗算頁數?好學的人,於書無所不窺,窺就是偷看。於書無所不偷看的人,大概學會成名。

有人讀書必裝腔作勢,或嫌板凳太硬,或嫌光線太弱,這就是讀書未入門,未覺興味所致。有人做不出文章,怪房間冷,怪蚊子多,怪稿紙發光,怪馬路上電車聲音太嘈雜,其實都是因為文思不來,寫一句,停一句。一人不好讀書,總有種種理由。“春天不是讀書天,夏日炎炎最好眠,等到秋來冬又至,不如等待到來年。”

其實讀書是四季咸宜。所謂“書淫”之人,無論何時何地可讀書皆手不釋卷,這樣才成讀書人樣子。顧千里裸體讀經,便是一例,即使暑氣炎熱,至非裸體不可,亦要讀經。歐陽修在馬上廁上皆可做文章,因為文思一來,非做不可,非必正襟危坐明窗淨几才可做文章。一人要讀書,則澡堂、馬路、洋車上、廁上、圖書館、理髮室,皆可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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