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木”不成林

林業 農村 成林 動物 中青在線 中青在線 2017-08-31
“獨木”不成林

退耕還林工程中不同種類的林地。普林斯頓大學供圖

“獨木”不成林

整齊劃一的純林。華方圓/攝

從中國四川成都到樂山的公路邊,林地已經取代了原有的梯田,成為沿路山丘上最常見的景觀。作為世界上最大的造林工程,截至2017年,中國在退耕還林工程累計投入4500億元,將4.47億畝耕地轉化為林地。

作為陸地上最重要的生態系統,在世界範圍內,森林的面積多年來都是一條下滑的紅線:根據世界銀行統計,從1990年開始的25年間,全世界損失的森林比南非國土面積還大。平均每過一小時就有800個足球場大小的森林從地球上消失。

在大面積飄紅的統計圖表裡,中國顯示出最大的一片綠色區域:1990~2015年,中國是世界上森林面積增加最多的國家。中國科學院昆明植物研究所研究員許建初回憶,在國際上談起森林保護,中國的退耕還林工程是常被提及的“超級明星”。

2013年夏天,華方圓坐在從成都回樂山老家的汽車上,這位生態學博士望著窗外向後退去的樹木,規整的綠色林地沒讓她感到放鬆,反而令她有些不安。

和華方圓一樣,看著各種統計圖表上代表增長的綠色,許建初也有一些擔憂。“中國的森林可能不像看起來那麼‘綠’。”在2011年發表於《自然》雜誌的文章中,許建初寫道,“漂亮的數據掩蓋了可能的危險。”

保護生物多樣性,純林的作用不如樹種繁多的天然林

在回家路上看到的林地,華方圓覺得太過整齊——同樣的樹種、同樣的高度、同樣的間距……甚至連樹頂綠色的“小尖”,形狀大小也看不出區別,一樣整齊地指向天空。

作為退耕還林工程的一部分,這種樹林只種植一種樹木,屬於單樹種純林。在當地村民口中,這些樹林被直接叫做“桉樹林”“柳杉林”“竹林”。

1999年,經過前一年的大洪水,四川成為退耕還林工程首批試點省份之一。華方圓知道,從生態保護的角度,這些整齊的樹木最重要的任務就是留住腳下的水土,減少洪水和沙塵災害。2016年,四川全省森林全年減少土壤流失1.38億噸、涵養水源731.80億噸。

不過,這位常年和鳥類打交道的研究者也在思考,在留住水土之後,這些只有一種樹木的森林能否留住更多的動物。

據統計,綠色植物通過光合作用製造的有機物與能量,每四份中,有三份來自森林生態系統。只覆蓋地球表面3%的熱帶雨林,生活在其間的動植物種類佔到了世界總量的一半。

看到那片讓她不安的林地時,華方圓剛剛從美國佛羅里達大學獲得生態學博士學位,正準備前往普林斯頓大學進行博士後研究,家鄉的林地成了現成的研究課題。在華方圓關注的生物多樣性保護問題上,她推測,和樹種繁多的天然林相比,純林的作用會遜色很多。經過兩年多的生態和經濟調查,研究成果2016年9月2日在《自然-通訊》發表。

為此,她和同事錄用了258篇退耕還林工程的中英文文獻。文獻中共提到202個縣:90%以上的縣都種有單樹種純林,不到40%的縣種有簡單的人工混交林(不超過5個樹種),而種有“天然林”的縣僅有3個。

野外調查中,不同林地之間的差別,從第一腳踏進林地時就能感受到。中國科學院昆明動物研究所的博士研究生王曉陽回憶,在保護較好的峨眉山林地,腳踩下去,地面感覺是蓬鬆的。在地表一層,覆蓋的是樹木的枯枝落葉。將頂上一層用手扒開,看到的則是黑褐色的腐殖質,它們是被微生物分解後的落葉,其中含有多種元素,能夠重新為地表植被提供養分。

純林中,鳥類和蜂類的種類和數量,不如退耕農田

在華方圓的研究團隊裡,有好幾位全職或兼職的觀鳥導遊,楊小農就是其中之一。

這位中國科學院畢業的鳥類學碩士,如今定居成都,一方面帶人觀鳥,一方面參與一些科研工作。

鳥兒不僅是受遊客青睞的觀賞動物,這些森林的“居民”對樹木種類、樹林裡的昆蟲都非常敏感。蜂類以花蜜花粉為食,對植物花朵反應敏銳。

學界公認,這兩種動物是生物多樣性的重要指標。

2014年5月初到7月中旬,每隔10天左右,研究團隊都要往海拔更高的地方走一段,這也是為了追尋鳥與蜂的蹤跡——因為溫度變化,不同海拔的鳥類,活躍時間也各不相同。要從動物口中打聽到更準確的消息,就得跟著他們的活動規律行動。

和觀鳥的遊客不同,做野外生態調查,華方圓要按照250米以上的間隔選取若干樣點。在每個樣點上,研究者停留12分鐘。在此期間,他們要全神貫注,記錄下自己聽到和看到的所有鳥類。捕捉蜂類的裝置,是塗有熒光染料的彩盤,野蜂被吸引過來後,會落入盤裡的肥皂水中。

實地調查印證了華方圓最初的擔憂:純林裡,鳥類的叫聲“就那麼幾種”,她完全可以當場記下鳥的種類。在樹種多樣的“天然林”樣點,鳥叫聲密到“聽不過來”,出發前,她和同事要帶上專門的錄音設備,回來後再聽一遍,才能數清楚有多少種鳥。

調查結果表明:純林中鳥類和蜂類的種類和數量,不如退耕農田。人工混交林中,鳥類的種類和數量高於退耕農田,而蜂類的種類和數量低於退耕農田。跟“天然林”相比,純林和人工混交林的鳥類及蜂類種類、數量都有不小的差距,尤以純林為甚。

野外調查中,研究者走到天然林地,能看到參差的樹木留下大小不一的空隙,陽光可以直接打到下面的空地上。有時候一陣風經過,還會吹開不少新的缺口,乘著這個短暫的空隙,一道道看得見浮塵的光柱又會從樹葉間隙穿過。在整齊的純林裡,因為樹冠過於濃密,陽光很難透下來,林下的植被也比較稀疏。

對森林來講,華方圓告訴中國青年報·中青在線記者,並不是“白貓黑貓都是好貓”——不同種類的森林,對生物多樣性的影響差別很大。

改種人工混交林,會帶來更優的生物多樣性保護效應,也不會造成農戶的經濟損失

對種樹的村民來說,無論是“水土保持”,還是“保護生物多樣性”,都是“弄不明白”的概念。負責調查的鄭歆蕾博士介紹,當村民被問到“你是否願意為了改善環境更換樹種,即使收益沒有目前高”時,只有“絕少部分人願意”。華方圓說,自己能夠理解村民的選擇。

打開退耕還林還草工程的地圖,25度以上坡耕地(以下簡稱陡坡耕地)集中區域,大多是連片特困地區。因此,除了生態保護,扶貧開發也是退耕還林工程的重要目標。自從2014年啟動新一輪退耕還林,3年來,四川將國家下達的20142016年任務重點安排在四大片區67個貧困縣,共139.7萬畝,累計幫助19.98萬人口脫貧。

農戶祖祖輩輩依賴土地過活,他們要從土地獲得安身立命的資源。“絕大部分村民表示,哪個收益高就種哪個。”鄭歆蕾說,“如果政府願意補差價,種啥都可以。”

讓這位生態學博士沒想到的是,對生物保護沒有多少認識的村民,有時會有符合專家期望的做法。

在野外調查中,在柳江開往高廟的水泥路邊,華方圓看到,路邊的山丘上,除了常見的杉樹,林間還夾種了竹子和另外一種闊葉樹。問起村民才知道,有種當地叫“刁樑子”的動物啃杉樹皮,為了減少損失,他們主動種上了其他樹木。在其他地方,市場經濟起了作用,為了避免收購木材的商人壓價,村民也自發把純林改造成簡單的混交林。

在自己觀鳥導遊的工作裡,楊小農也發現了生態保護的可能。這幾年來,對觀鳥旅遊感興趣的人數越來越多,在湖北京山縣和雲南盈江縣,當地已經開始將觀鳥作為旅遊名片宣傳。遊客到來為當地提供了新的收入來源,也鼓勵當地人保護生態環境,為鳥類提供更好的生活環境。

受到村民啟發,華方圓回到學校與合作導師商量,第二年從經濟角度再做一次調查。

研究團隊走訪了166家農戶,結果發現,人工混交林與純林的利潤大體相當。將純林改造成人工混交林,不僅會帶來更優的生物多樣性保護效應,同時不會造成農戶的經濟損失,也很難帶來經濟風險。

“現在我們說精準扶貧要到戶,那我們的林業科技也要到戶。”許建初介紹,當初雲南開展退耕還林時,他就和當地農民一起,想辦法在林下種植當地的特色藥材。最開始列入考慮範圍的藥材有30多種,篩選出7種之後,他和農戶一邊試驗種植效果,一邊考慮經濟收益,最終定下一種最適合種植的植物。“這樣生態效益更好了,農民的經濟收入也上去。”

2013年冬天,為了提前給第二年的研究探路,華方圓自己開車繞著四川盆地邊緣走了一圈。開到廣元市青川縣的一個村子,道路左邊是“天然林”,右邊是柳杉林。她對這個地方印象深刻。

當時,華方圓特意停下車,仔細觀察了兩邊的林地。右邊柳杉林隊列齊整,和她在其他地方看到的純林差別不大。左邊的“天然林”高低不一,在當地方言裡,村民們都把這種林子叫“雜木林”。可對森林來說,“雜亂”比“整齊劃一”更接近自然,也給更多生命提供了棲身的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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