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娜:憤怒是對自己無能的確認

(作者:柴靜)

1

李娜說:“憤怒比悲傷好,因為憤怒不會讓一個人垮”。

她說從來沒愛過網球,這話不是負氣之語,她一直在為別人打球。5歲開始,為父親的願望打球。看父女倆童年的合影,他摟著扎著手的小姑娘,臉貼著臉,笑的樣子多麼愛她。父親癌症離世,受了罪走的。時至今日,她說起父親還是淚流不止,但沒在母親面前哭過,她說“如果我再表現得脆弱,我不知道我媽有沒有活下去的勇氣“。

親戚不願意借錢給他們,“一個女人帶著一個孩子,孩子的未來怎麼不知道,人家借給你,你能還麼?”

還是個孩子時,她開始為養活自己和母親打球,剪成短髮,晒得漆黑,象個小男孩,從來不哭。十歲到二十歲,她在教練身邊長大,她說感到的唯一情緒是畏懼。教練是個剛正的人,但脾氣很爆,如果隊員錯了,說一遍不改,立刻就炸了,如果連續失誤,就一把推開“滾滾滾”。

贏球也不能幫李娜建立自信,她從沒被表揚過,從沒從網球中得到快樂,她說,“我會特別害怕,一到訓練時間,我那心跳就會加快,一聽到那個拉鈴那聲音,就開始想完了,又去訓練了,完了又要去跑步了,然後一到八點半訓練,完了,又要捱罵了。”

她重複地說兩個最消極的字 “完了”,這種生活過了十年。“不知道懲罰什麼時候來,只知道它一定會來”。她又重複一遍“一定”。

教練自己也是這麼長大的,運動員一代一代這麼熬過來,教練沒見過別的方式,最見不得女孩哭“哭什麼哭,還好意思哭?”不哭,又說:“到底有沒有腦子,這麼說都沒感覺”,李娜出錯的時候,對面喂的球會狠狠砸在身上,說教豬都教會了,她在心裡回嘴“你教一個豬試試”。

在“出成績”的前提下,高壓是可以被默許的,它逼出了極大的承受力,和同樣強度的叛逆。

打積分的時候,還是小孩子的李娜認為對手耍賴,教練讓她不要管,要相信對手,她說她會完全崩潰,“我就瞎打、胡打,或者激發了我的憤怒,我就必須要贏你,對,就這兩種,要麼高,要麼低,很極端的那種,不會找到這種平靜。”

憤怒要麼幫助她,要麼反噬她。

2

我問李娜:“我看到你法網之後的一些比賽,並不是對手把你壓的死死的,只是你在賽點出現一些自己的失誤,這是怎麼回事?”

她說:“法網奪冠以後我不知道自己需要什麼,其實那段時間內心會有兩個李娜在打架。一個會覺得你剛拿一個,你還要拿第二個,可是另外一個就會說,那麼辛苦訓練幹嗎,冠軍拿完以後名利都有了。就是永遠活在……不是別人把我壓垮了,是兩個李娜自己在打架的時候,自己把自己壓垮了。”

打中網的時候,她走進場的時候,身子都是斜的,不去看臺上的人,走到中心場的一剎那,她連邁開步子的勇氣都沒有。一萬多人為看她而來,她想逃走。“壓冠後第一次在自己國家打比賽,太害怕去輸,其實這個心態已經導致在上場之前已經輸掉了。”

“你覺得那個注視是一個壓力?”

“對,壓的我就是連喘氣的機會都沒有,就那種感覺。”

“你不能忘了他們存在麼?”

她已經在等待甚至盼望失敗,“我只想能早點結束,可以溜走。”

在狀態好的時候,她在場上感覺一切不存在,只有自己。狀態不好的時候,她能感覺到所有的東西,球拍揮出時“連一個觀眾起身上廁所都看在眼裡”。

她用雪崩形容自己的狀態,這個詞真準確----雪崩發生,是重力一定要把雪往下拉,但積雪的內聚力希望把雪留在原地,這種張力達到高潮時,哪怕一點點外界的力量,比如動物的奔跑,滴落的石塊,颳風,甚至是在山谷中大喊一聲,只要壓力超過了把雪粒凝結成團的內聚力,就足以引發災難性雪崩。

她被咆哮的積雪壓埋,連親近的人也不能靠近。

姜山是她最親密的人,安全感的來源,她陪他打麻將,坐在他身後一晚上一句話不說。夢裡夢到他一副不認識她的樣子,醒來會掐他打他。但失敗之後,她一個人坐在地上,拿衣服蒙著頭哭泣,從來不在丈夫面前哭。

即使在最親密的人面前,她也不說出自己的感受。姜山很長時間是她的教練,在工作中兩個人形成一個模式:“每次我說什麼他馬上給我反駁過來,導致後來我會想到,如果我跟他說這些話,他會怎麼反駁,我又說不過他,所以,後來我就乾脆不說了。”

她的反激是在比賽場上,姜山不能說話的時候,她會吼回去。有時候兩人之間的較勁會"象螺絲一樣一圈圈擰上去"。

我說:“他可能想用那個方式指導你,那麼你的感覺是什麼?”

“就是覺得他好像沒有傾聽我的感受。”

“那你的感受跟誰說?”

“很少,從來沒說過。”

人們都覺得她自信甚至狂傲,說話百無禁忌,她說“我其實是一個很自卑的人,一個很消極的人”

姜山拿王小波的話寬慰她“憤怒,是對自己無能的痛苦”。

3

2012年中國的除夕,李娜在1/8決賽中對抗克里斯特爾斯。她倆球路很象,“象對著鏡子打球”,在領先的情況下,李娜浪費了四個賽末點,以失敗告終。

她說打得不順時,就像回到少年時代。“其實當自己在場上順的時候,我也會有一個很消極的想法,不要放鬆,不要怎麼樣,可能會翻盤可能會怎麼樣。”

“你不太接受自己犯錯誤,是嗎?”我問。

“不太接受。”

“這個心態如果在場上的話,會對你有什麼影響?”

“就會一旦自己犯一個錯誤,就會接二連三犯錯誤,可能一般的人犯錯誤以後馬上可以回來,我回不來,我必須要經過一段時間我才可以回來。”

內心崩潰發生時,與雪崩何其相似“雪堆下面早已緩慢地形成了深部的白霜,它們比上部的積雪要鬆散得多,在積雪之間形成一個軟弱帶,當上部積雪開始順山坡向下滑動,這個軟弱帶起著潤滑的作用,不僅加速雪下滑的速度,而且還會帶動周圍沒有滑動的積雪。”

這個形容讓人聽到她在這場崩潰裡無聲的尖叫。

我問 “你想控制自己?”

“很想,但是有時候我覺得不受大腦所控制。”

她一下場,恨不得用頭去撞那個門,或者用衣服把自己包起來痛哭,在更衣室哭得渾身顫抖,無法剋制地自我羞辱,“我根本不配打網球”“我生來就是一個失敗者”, 她在自傳中寫道:“再犯錯誤時,我已經不需要別人對我吼叫了,我自己扮演了原來教練的角色,甚至更殘酷。”

4

崩潰是在慕尼黑時停下的,墜落中,突然停了一下。

那天她訓練,訓練時狀態“特別不好,特別生氣”,被人拍到,就回房間了,坐在床上,“非常非常的憤怒,就說自己也這麼辛苦的訓練,怎麼狀態就不好呢,為什麼就不能像以前那樣呢?”

慢慢冷靜下來以後,她問自己,“我說李娜,什麼是你目標?現在,你想要什麼,有了目標以後,這條路你會怎麼走?”

她說這是第一次會跟自己對話,這句話象一塊岩石一樣擋住了正在她“當自己問完自己,那一剎那,我被自己驚到。”

“怎麼了?”

“因為我找不到她了,我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做。”

李娜是中國第一代離開體制單飛的職業網球運動員,亞洲第一位女子網球大滿貫選手,一切新時代剛剛開始的人,都帶著過去歲月,憋了渾身的勁兒,使不上地方的難受,她辭職離開球隊兩年,包括後來的單飛,都跟這個叛逆的勁兒有關“因為我是一個人,不是一個東西。”

但自由來時,又考驗這捆得太久的心能不能承受這自由。這次採訪給我印象很深的一點,是她說到後來換過一位溫和的外籍教練,卻已經不能接受了,因為他“對我太好了”,我不理解,她說,“我已經太習慣被高壓和強力推動了”。

三十年來,讓人害怕和叛逃的東西往往滲透在血液裡,已成為它的一部分。人的悲哀,在於被自己曾經厭惡的東西捕獲。

她返身回到十五年前,去面對自己一直逃避的東西。回國後專門回了趟武漢,去找小時候的教練。“我怕她給我這種影響力比我想象的要大很多,我怕在以後不經意一瞬間,這種影響力又會出來,我會用這個方式對我的孩子,所以我必須要把它說出去”

“你談的最多的是什麼?”

“就說她對我太嚴厲了,但是她說完以後我會覺得,我可以理解她為什麼會這麼對我們”

“你現在的理解是什麼?”

“還是一個很嚴謹的教練,但是也是個很不容易的母親,我們又沒有運動成績,你知道所有的壓力都是一級給一級這樣,她要承擔著上級給她的壓力,還要承擔著我們可能打不出來的壓力,她也是單親的,她要自己帶著小孩,為了我們,只能讓她弟弟帶著小孩,她為了我們真的是放棄了家庭。”

“她這些事你以前也都知道吧?”

“以前知道,但是因為以前我們覺得她是一個很強勢的女人,她不會表現出就是她很柔弱的一面,需要幫助的一面,那個時候她不會跟我們聊內心的想法,她對我們太嚴厲了,我們就不會換位思維,或者換角度去想象她的困難。”

“你現在能夠以一個女人的方式來看待她?”

她若有所思,“對,不是以隊員理解教練,是以女人,女人,對。”

5

姜山是最瞭解妻子的人,知道她情緒的根源,29年來,李娜為了別人打球,她感受不到網球的快樂,榮耀和慘敗都來自外界評價,失敗是不可被接受的,她不原諒自己,憤怒是對自己無能的痛苦。

她說真正的改變,是要換掉自己的心。“今天比明天永遠年輕,不是嗎,不要老是拖到明天明天,因為明天還有明天的事要做。”

“你以前為父親打球,後來為一個集體打球,現在呢?”

“為了我自己,為了我的感受打球……是的,不管是成功,失敗,我都能接受,因為這是我自己的感受。”

6

把崔健這首歌送給你,姑娘。

胸口還會疼痛,象童年的委屈,你說的那頭憤怒的野獸就靠吞吃這個為生,不管是屈從,還是與它作戰,都擺脫不了被奴役的狀態,只要不再供它驅使,不再餵養它——-它會失去基礎,在自身的重力下坍塌粉碎。

而你,你將自由,會再次感到讓人心悸的渴望,十萬人的球場將空空蕩蕩,只有你的腳在硬地上落下和呼吸的聲音,那一球擊出,拉出整個天空的弧線時,你會如你所願,忘掉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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