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凌叔華：一個令夏志清、朱光潛和李健吾同時稱讚的民國女作家

如今看來，有張愛玲珠玉在前，將凌叔華、廬隱、石評梅、蘇雪林、蘇青等同期女作家的風采都掩蓋了。 但在民國時期，凌叔華的文壇名氣仍然不可小覷。美國學者夏志清在《中國現代小說史》中認為其創作才能在陳衡哲、馮沅君、蘇雪林以至冰心之上。他稱讚凌叔華，“做為一個敏銳的觀察者，觀察在一個過渡時期中中國婦女的挫折與悲劇遭遇，她卻是不亞於任何作家的”。

凌叔華，1900—1990

這些民國時期的才女作家通常展現出一些共同特徵。首先，她們的家境都不算特別貧困，張愛玲、陳衡哲等等系出名門的大戶女兒不說了，哪怕是離家之後生活極慘淡的蕭紅，她原本的家庭情況其實挺好，堪稱“地主家庭”。當她在《呼蘭河傳》裡回憶起童年生活時，大體是幸福而甜蜜的。比較優渥的生活條件、比較高的教育程度和比較獨特的經歷，使這些“民國才女”的閱歷、思想深度、筆頭功夫都比同齡的女性要強很多。由於身份、地位原因，再加上“稀缺性”導致的讀者“獵奇”心理，她們的作品也更容易受到追捧。

再者，女作家們的感情細膩，自身的戀愛或婚姻都比較有趣，或者說特殊（張愛玲、蘇青、林徽因等都是，包括本文所談到的凌叔華。直到今天，人們仍然津津樂道於她們的感情經歷），她們筆下往往說一些家常瑣事，尤其是情愛故事，這種選題使她們在文學作品中所展現的世界往往小而精緻。

凌叔華與陳西瀅合影

凌叔華原名凌瑞棠，1904年出生於北京，由於她是官宦子女，祖父為鉅富，其父凌福彭曾任順天府尹、直隸布政使，因此她在家庭中所能接觸的人物都比較“高端”，不乏康有為、齊白石等名流。

在《記我所知道的檳城》中，凌叔華提及有傳業之恩的辜鴻銘即出生於此。辜鴻銘生在南洋，學在西洋，婚在東洋，仕在北洋，才學高深，凌叔華記錄說，當時北京有人認為：“庚子賠款以後，若沒有一個辜鴻銘支撐國家門面，西方人會把中國人看成連鼻子都不會有的！”（《凌叔華散文選集》，百花文藝出版社，2009年版，第33頁）就是這位辜鴻銘教凌叔華背英詩，給了她一點“健康的啟蒙”，使凌叔華走上了“世界女性”之路。

辜鴻銘

及至她結婚之後，由於出身和學養都很好，所交遊的也都是張大千等文藝界的“上層”人物。因此讀凌叔華的作品，往往令人咋舌於她的人情廣闊，胡適、林徽因、徐志摩、沈從文、巴金等“大腕”都在凌叔華的“朋友圈”中，可見凌叔華亦當時一大風雲人物。

凌叔華1924年畢業於燕京大學，1927年與北京大學教授陳源結婚。陳源即被魯迅罵得一塌糊塗的陳西瀅，他可能是魯迅第一個全方位較量的真正論敵，也是魯迅終其一生從未原諒的論敵。拋開論戰而言，陳西瀅曾任武漢大學文學院院長，是當時的著名教授。梁實秋曾把他和胡適、周氏兄弟、徐志摩並稱為“五四”以來的五大散文家。

陳西瀅

陳西瀅和凌叔華這兩位著名文學家的結合，並不意味著這是一段美好和浪漫的愛情。如果說徐志摩把存有他日記和信件的所謂“八寶箱”交給凌叔華只是出於好朋友件的信任，那麼凌叔華與朱利安之間那段荒謬的感情確實有些匪夷所思。多年以後，當虹影以小說《K》把凌叔華和英國青年詩人朱利安·貝爾的情人關係以一種“十分誇張”的方式揭露出來時，還引起了陳西瀅之女陳小瀅的憤怒起訴。2002年，法庭裁決虹影敗訴，賠款並公開道歉（詳見《凌叔華與朱利安》，[美]魏淑凌，《名作欣賞》。2012年第9期）。

我不知道凌叔華與英國女作家伍爾芙的聯繫是不是因為朱利安——這位被陳學勇教授稱為“登徒子”的男青年正是弗吉尼亞·伍爾芙的外甥。凌叔華與伍爾芙有過書信溝通，伍爾芙曾寄贈英文的《夏洛蒂·勃朗特傳》和蘭姆散文集等書，並鼓勵凌叔華寫自傳。1953年，凌叔華的自傳《古韻》（Ancient Melodies）在英國出版，使凌叔華獲得了國際影響。《古韻》現在在國內有了傅光明的中文譯本。

在閱讀凌叔華的散文作品前，頗有一些是要提前注意到的。

首先，凌叔華是一個“世界人”，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不斷出國旅行、定居，終其一生都在世界各國行走，或者說“流浪”，對 英、法、美、日和南洋諸國都非常熟悉。她直到將近九旬時才返回大陸，住進石景山醫院治療腰傷，半年後逝世，骨灰與丈夫陳源同葬於無錫陳家塋地。受到生活經歷影響，她的散文有許多展現異國風情的遊記，史實典故信手拈來，表現出豐富的文化內涵。

其次，雖然陳源常常有一些政論文章，並因為錯誤宣傳魯迅《中國小說史略》抄襲鹽谷溫作品而與魯迅不睦，但凌叔華本人卻沒有很強烈的政治偏向。她也經歷過抗日戰爭的腥風血雨，她也曾發文對魯迅表達些微不滿，不過她本人的文人氣質比較濃，大概算是一個只願沉浸在自己藝術世界中的“大家閨秀”。

和其他在1949年之後選擇離開大陸的文化人物不同，凌叔華曾經在上個世紀七八十年代多次回國訪問，“文革”後期的中國國內面貌甚至給凌叔華留下了不少好感。1975年，她以75歲高齡，終於得赴敦煌，一睹她長久想念的雕塑和壁畫。考慮到當時特殊的時代情況，她所見到的繁榮與熱情可能得打一些折扣。

再次，凌叔華的文化身份不但是作家，更是畫家，她的作品集《古韻》就是由自己配製插圖。她也曾經在各國舉行多次畫展，藝壇地位頗高。朱光潛稱讚她的畫“在嚮往古典的規模法度中，流露她所特有的清逸風懷和細緻的敏感”，形容其為“繼承元明諸大家的文人畫師”。 凌叔華所師從的王竹林和郝漱玉都擅畫山水，她也就精於山水以及花鳥蘭竹等自然景物。反映到生活愛好和文學作品上，就是凌叔華對於自然景觀極其敏感，喜愛欣賞風物野趣，並以此作為文學創作主題，用女性作家特有的細膩筆觸來描述所見所感。

理解了這三點，大約更能讀懂凌叔華的創作意趣。

凌叔華《月下仕女圖》

作為一個長期流落、難得回國的“流浪者”，凌叔華對中國大陸有著難解的深情。她所追慕的此山此景之天地大道只呈現於中國土地，因此凌叔華說自己對歐洲的山並無太大觸動。她的散文集以《愛山廬夢影》為名，稱自己有“愛山癖”：“我對著山的感情，很像對著一個知己的朋友一樣，用不著說話，我已感到很滿足了；況且一片青翠，如夢一般浮現在面前，更會使人神怡意遠了。”（第16頁）山川在中國人心中不但是風景，更是“天人合一”之“道”的載體，凌叔華說當她到了五老峰時，“當我仰瞻俯視那神奇的峰巒丘壑時，……我感動得像一個教徒到了聖地的流出眼淚來。”（第22頁）

《愛山廬夢影》這篇散文寫於1958年。1956年至1960年，凌叔華曾赴新加坡任南洋大學教授四年，這所大學與中國近代許多作家有聯繫，林語堂曾任半年南洋大學校長，而凌叔華離任之後，接替她職位的是著名作家徐訏。在散文結束部分，適時年過半百的她居於裕廊山上，這裡雖然遠離故國，但華人氛圍濃厚，激起了她的思鄉之情。“近幾日忽然放晴，天空格外蔚藍高遠，令人不禁懷想到北京的秋日。這時正是大家上西山看紅葉，或要去陶然亭看葦花的季節了。街上到處有各色菊花擺出來賣，果攤上有紅的柿子棗子、白的鴨梨秋梨了。”（第30頁）

這本書挺好

凌叔華的《古韻》，在《凌叔華散文選集》中收了兩篇，分別是《八月節》和《一件喜事》，即使被拆開了，再讀時，仍讓人感到情節之緊湊、語言之生動，恰如一篇小說。這部寫晚清民國時期大戶人家（在這兩篇中已經提到家中廣闊的宅院，她父親娶了六房）興衰的自傳體散文集是非常值得仔細體會的，凌叔華的筆力在這本書中得到了充分的體現，難怪在當時的歐洲這也是一本暢銷書，很多西方人對中國的理解，恐怕與凌叔華、林語堂這些文人的創作有直接關係。

《凌叔華散文選集》中收了凌叔華的兩篇文藝理論作品，《我們怎樣看中國畫》和《新詩的未來》，前者非專業人士，恐怕不大好看懂，後者她與我的觀點不大一致，就不多談了。

凌叔華的小說作品，以《花之寺》等較為著名。在民國時期，凌叔華已經是蜚聲全國的著名女作家，李健吾在上海《文匯報》發表的《咀華記餘·無題》中說，“在現代中國婦女裡面，有四個人曾經以她們的作品令我心折，·……一位是溫文爾雅的凌叔華，像傳教士一樣寶愛她的女兒，像傳教士一樣說故事給女兒聽。”

凌叔華終生還算平緩，因此小說中也透露出女作家特有的柔和。她出身大戶人家，因此作品中很有股“名門氣息”，在當時就被稱為“一個聰明太太的作品，閨秀派的代表。”魯迅在《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二集的序文中是這樣談凌叔華小說的:“她恰和馮沅君的大膽、敢言不同，大抵很謹慎的，適可而止的描寫了舊家庭中的婉順的女性。即使間有出軌之作，那是為了偶受著文酒之風的吹拂，終於也回覆了她的故道了。這是好的，—使我們看見和馮沉君，黎錦明，川島，汪靜之所描寫的絕不相同的人物，也就是世態的一角，高門巨族的精魂。”武漢大學女教授、和凌叔華同為“珞珈三傑”的蘇雪林談到她的小說時則說：“我們叔華女士文字淡雅幽麗，秀韻天成。似乎與`力量’二字合不上，但她的文字仍然有力量，不過這力量是深蘊於內的，而且調子是平靜的。別人的力量要說是像銀河倒瀉雷轟電激的澡布，她的便只是一股潛行地底的溫泉，不使人聽見潺援之聲，看見清冷之色，而所到之處，地面上草漸青，樹漸綠，鳥語花香，春光流轉，萬象都皆為之昭蘇。”

在我眼中，凌叔華的文字表現力相當強，通過文字所構建的自我形象是清婉沉靜的，非常招人尊敬和喜愛。我以為，她的文壇地位還是能長久保持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