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接著讀李商隱的詩。

李商隱的一生是漂泊無定(或許能跟杜甫有一拼)的一生,你看,他原籍是懷州河內,祖上移居鄭州滎陽,小時侯跟著父親跑到浙東,然後去濟源玉陽山學道,在洛陽碰到了令狐楚,又曾移家永樂,為了仕途幾赴長安,依人作幕還去過桂林、徐州、梓州,因公出差去過江陵、成都、潭州,還到過巴東湖湘一帶,他自己也去過江南一帶遊歷……

唐詩閒讀:“欲問孤鴻向何處,不知身世自悠悠”

(李商隱像)

上下求索,路漫漫其修遠兮……

但終其一生,他在仕途上取得的成就卻十分有限,因此如果說李商隱的人生成就,那麼就只有詩歌,如果把他的人生經歷當作故事來看,就十分無趣。但詩歌自然脫胎於人生經歷,所以我們只能在讀他依稀恍惚的情詩的同時,附帶也瞭解他無奈、無趣的一生和恍惚迷離的情感。

洛陽啊洛陽……

在唐代,洛陽是真正的大都市,其地位僅次於首都長安。

洛陽地處中原,在長安之東八百五十里,位置十分重要,依《舊唐書.地理志》載:“北據邙山,南對伊闕,洛水貫都,有河漢之象。”洛陽是座古老的城市,東周曾在此建立王城,東漢魏晉以下,更是有歷代君王立此為都,到了隋代,隋煬帝更是在這裡大興土木,並立為東都,到唐高宗顯慶二年(657),洛陽被明令“置東都,官員準雍州”,等於再次確立其陪都地位。

唐詩閒讀:“欲問孤鴻向何處,不知身世自悠悠”

(洛陽相對長安的位置)

女皇帝武則天更喜歡洛陽,在唐高宗死後,武則天就乾脆不再返回長安,而是長住洛陽,人生最後的二十年,全部在洛陽度過……到晚唐,洛陽仍然是唐帝國第二大政治、文化中心,朝廷甚至在洛陽設置了一套與中央相似的行政機構,號為“分司”。其實,分司的官員除了監察御史外,其實都沒有什麼事可幹,品級越高,就越沒事幹,他們只是因為各種原因被安置到東都來的一批閒職人員,他們無需做事,也無事可做,當然,還可以享有優厚俸祿。

唐詩閒讀:“欲問孤鴻向何處,不知身世自悠悠”

(女皇帝武則天畫像)

杜牧當年躲到洛陽逃過了“甘露之變”,白居易、劉禹錫在洛陽度過了人生的最後時光,裴度、李德裕都是做過宰相的人,他們也曾在這裡渡過一些得意或不得意的時光,這些老官僚們喜歡這裡,他們往往在洛陽買下大片的土地建造別墅或園林。

洛陽是一個神奇的地方,它類似一個神奇的大唐官場緩衝地,暫時不知如何安排的人,扔到洛陽,暫時官場失意的人,跑到洛陽,長安找不到機會的人,也會先到這裡找找機會,因為這裡有一大批高官和在政壇、文壇有影響的人物。

唐詩閒讀:“欲問孤鴻向何處,不知身世自悠悠”

(洛陽風光)

李商隱家在滎陽,離洛陽近,去洛陽很方便,再有,去長安也從洛陽過,所以,要想人生進步,去洛陽是李商隱再自然不過的選擇。所以,他來了洛陽。

命運自有安排,他在這裡遇到了令狐楚。

令狐楚

李商隱是在唐文宗大和三年(829)年來到洛陽的,那時,他十九歲,風華正茂。

據《舊唐書.令狐楚傳》載,這一年的三月,令狐楚以檢校兵部尚書的身份出任東都留守,東畿汝都防禦史。當然,洛陽也不是他的終點,這裡也是他的緩衝地。

我們已無法考證李商隱如何結識令狐楚的,總之,他們相識了。

唐詩閒讀:“欲問孤鴻向何處,不知身世自悠悠”

(令狐楚書法)

令狐楚此時已經年過花甲,人生百味嚐盡,他曾入閣為相,曾做過節度使、觀察使,他是個飽經宦海風波,富有政治經驗、極富知人之智、識人之明的老人。

我們知道,李商隱跟“處士叔”(李商隱的老師)學了大量的儒家經典,他是一個骨子裡想要治國平天下的儒生,學了一肚子四書五經,但卻因為“處士叔”不屑於寫今體詩和駢文的創作,因此李商隱也基本沒有受過這方面的訓練,而這些文體的創作恰恰是大唐官場最需要學會的,令狐楚恰是這些文體的大師,當令狐楚認真觀察李商隱之後,馬上認為這是一位可造之材,當然也知道李商隱的優缺點所在,他決定親自教授李商隱學習“四六”駢文,親自教他寫作今體的各種應用文章。

令狐楚二十三歲進士,曾長期在太原府做幕僚,他代寫奏章,文字好到什麼程度呢?據說唐德宗好文,每當太原奏章來到,甚至能從眾多奏章裡指出令狐楚寫的,並當眾大加讚揚。

讓令狐楚名揚天下的還有一件事,據《舊唐書.令狐楚傳》載:

鄭儋在鎮暴卒,不及處分後事,軍中喧譁,將有急變。中夜十數騎持刃迫楚至軍門,諸將環之,令草遺表。楚在白刃之中,搦管即成,讀示三軍,無不感泣,軍情乃安。

節度使鄭儋因病暴死,沒來得及安排府中事務,太原駐軍因此發生騷動,形勢緊迫。那天晚上,熟睡中的令狐楚被數十人以刀相挾帶到軍中,大部將領都在,大家要他連夜為已故的節度使代草《遺表》。

唐詩閒讀:“欲問孤鴻向何處,不知身世自悠悠”

(唐代節度使分佈)

節度使大臣臨終前給皇帝的《遺表》異常重要,因為要在這個表章中對當地軍政和人事的安排提出建議,包括提出誰為“留後”,建議誰來繼任等事項,這些事事關在座諸位的前途和切身利益,顯然,這樣的奏表非常難寫,稍有不慎,就有可能命喪當場,這麼多凶神惡煞的武人在場,誰也不好得罪,但一片白刃包圍的令狐楚卻似乎胸有成竹,一篇奏表一氣呵成。更神奇的是,寫完之後,召集三軍當眾宣讀,結果他的奏表竟感動得三軍動容而泣,軍情也由此轉危為安。

一個飽經世事,詩文名滿天下;一個書生少年,詩文小成。兩人成了忘年之交,結識令狐楚,出身孤寒的李商隱從此有了依靠,在他的調教之下,李商隱的駢文水平突飛猛進,當然,為人處世的經驗也隨之大增。

更重要的是,令狐楚有兩個兒子,長子令狐緒,次子令狐綯,還有一個侄兒令狐緘。年齡都與李商隱相仿,與令狐楚的相識,不僅使李商隱有了良師,同時也獲得了幾位年歲相當,才學、識見都相近的益友。

如果人生只到這一年,李商隱可其有幸。但,時光不停留,猶如瀍河水,日夜東流……

三試三敗的落榜生

大和三年的十一月,令狐楚接到新的任命,新的職務是鄆州節度使,駐軍鄆州(今山東鄆城)。到大和四年初春,剛剛20歲的李商隱已經隨著令狐楚赴天平軍幕為巡官了,你看,真的幸運,有了老師,有了讀書夥伴,在鄆州他不但可以繼續學習,甚至又有了官俸,對家庭也是一份支撐。

讀書,學習寫文章,當然是為了參加科考,大和五年(831)春,李商隱第一次參加進士試,參加考試的資格,當然也來自令狐楚。前面的系列文章寫過,進士試連考三場,而且是淘汰試,即第一場考得不好,第二場就失去資格。

唐詩閒讀:“欲問孤鴻向何處,不知身世自悠悠”

(越劇《李商隱》中的令狐綯與李商隱)

李商隱順利考完了三場,自我感覺不錯,可是等到禮部放榜,榜上並沒有他的名字,其實這不奇怪,晚唐的科考,已經不是完完全全的只考才華了,榜上的三十幾人,是“綜合能力”相對突出的優秀者。毫無根基人脈和經驗的李商隱,太弱了,考進士這件事,僅僅才華橫溢當然是不夠的。同期參考的令狐綯一試而中,那是家傳的“綜合實力”。因此,雖然頗感失望,但李商隱並不沮喪,他了解令狐綯,也瞭解自己,也相信來日方長。

大和六年春,李商隱第二次參加進士試,他又落榜了。這時,令狐楚奉命調往太原,任太原尹、北都留守、河東節度使。李商隱把自己落榜消息附在了祝賀令狐楚調任的信裡。失望之情雖不濃重,也隱約頹唐。因為前兩次考試,都由令狐楚全出資裝,李商隱感謝令狐楚:

倘蒙識以如愚,知其不侫,俾之樂道,使得諱窮,必當刷理羽毛,遠謝雞烏之列;脫遺鱗鬛,高辭鱣鮪之群。逶迤波濤,衝唳霄漢。伏惟始終憐察。

他希望令狐楚能繼續支持他,並說自己將來終究會一飛沖天。令狐楚收到信後,自然更加了解了李商隱的心思和志向,他並沒有責怪李商隱,只讓他快些回到身邊,或許他原本也沒有想著李商隱會這麼快高中,他讓李商隱去參加考試卻又沒有任何附加的“動作”,也許本身就有歷練他的意思。

唐詩閒讀:“欲問孤鴻向何處,不知身世自悠悠”

(李商隱像)

這次令狐楚在太原尹任上,也沒有待多久,僅一年多,他就又被任命為檢校右僕射、吏部尚書,這自然有黨爭的緣故,這是“牛黨”得勢的一段時期。

臨行之前,他安排李商隱以太原鄉貢的身份再次參加進士試。看,又拿到了參加考試的資格,我們說過,一個地區參加考試的資格是有限的,令狐楚對李商隱真是沒得說,照顧太周到了,這個恩師,真的恩深似海。

可惜的是,第三次應試,李商隱依然落榜了。

如果他三歲時父親病故是李商隱人生的第一個坎,那麼,三試三敗,是李商隱遇到了他人生的第二個坎。

唐詩閒讀:“欲問孤鴻向何處,不知身世自悠悠”

(白居易:十七人中最少年)

這並不奇怪,進士試的確太難,應試者上千人,中榜者只三十餘人,否則29歲上榜的白居易不會那麼興奮,說自己“十七人中最少年”,46歲上榜的孟郊不會那麼興奮,高興的“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仔細翻唐人的傳記,“終生未第”的大有人在,何況李商隱這時還只有23歲,年輕著呢!

一首無力感十足的詩

今天我們就來讀一首李商隱在大和九年寫的詩,詩的標題為《夕陽樓》,全詩如下:

花明柳暗繞天愁,上盡重城更上樓。欲問孤鴻向何處?不知身世自悠悠

這首詩寫於大和九年(835)的秋天(大家一定還記得:就是這一年發生的“甘露之變”)。本是寫給李商隱的知己蕭澣的,這一年,蕭澣被貶為遂州司馬,詩人登夕陽樓(此樓為蕭澣在鄭州刺史任上所建),舉目四望,觸景傷情,感慨萬千,於是寫了這首詩,但我們認為,這首詩極適合他屢試落榜後的狀態,所以拿來放在這裡讀一讀。

唐詩閒讀:“欲問孤鴻向何處,不知身世自悠悠”

(現在的夕陽樓)

夕陽樓是舊時鄭州的名勝,始建於北魏時期,為中國唐宋八大名樓之一,曾與黃鶴樓、鸛雀樓、岳陽樓等齊名。現在鄭州還有夕陽樓,只不過是商家新建,差不多就是個古玩市場,早已不復舊時風景。

花明柳暗繞天愁,上盡重城更上樓。秋日仍有各種花卉盛開,但秋日柳葉幾無一存,這讓詩人升出繞天之愁,夕陽樓是樓上有樓,因此他說,上盡重樓更上樓,或許又因為上樓再上樓,更生出層層疊疊的哀愁。

欲問孤鴻向何處?不知身世自悠悠。站在樓頂四下遠望,有孤鴻飛來,詩人低頭看看自己,想想遠去的朋友,他想要問問孤飛的鴻雁,你這是要飛向何方啊?就算你飛得再高再遠,難道你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同樣是悠茫無邊的虛妄!

唐詩閒讀:“欲問孤鴻向何處,不知身世自悠悠”

(孤雁單飛)

李商隱是唐文宗開成二年才中進士(令狐父子幫了大忙),寫這首詩時,他尚未得進士出身,隨著失敗次數的增多,他漸漸開始不滿。他在《送從翁從東川弘農尚書幕》詩中,他將沒有錄取他的考官(太和七年一科)比喻成阻撓他成功的小人:“鸞皇期一舉,燕雀不相饒。”他失望,他挫敗感越來越強烈。

《夕陽樓》所寫的生命無力感與人生無常的無奈,或許只是他失望情緒的又一重延伸罷了。

(【唐詩閒讀】之207,圖片引自網絡,版權歸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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