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獄的林風眠 | 白樺

林風眠作品《荷塘過雁》

我們這個民族總是在特定的年代

把我們的文化精英當做犧牲

在“文革”中

人都變成了刺蝟,互相背離

人一旦恢復為人以後

才可能像星星一樣互相照耀

這是【一次冒昧的拜訪】

文| 白樺

作家、詩人


在美術界,我的朋友比文學界多。但是,有一位畫家和我只有一面之識,而且我也沒有向他通報過自己的姓名。在我的藏畫中,至今都沒有他的作品,他當然也不會記得我。

他就是林風眠先生。

我從上世紀四十年代末就開始讀他的畫,在畫報上,在美術館裡,在朋友的家中。嚴格地說,作為繪畫外行的我,只是覺得他的畫很醒目,有獨特的個性:淡雅彩墨、簡練構圖;清新、飄逸……數十年風風雨雨,世事多艱,林先生始終如一,不改其清俊畫風。身在人海中浮沉顛簸,心在煙雨裡靜思浮想。

吳冠中先生曾經說過:“林風眠是向西方現代繪畫最早的取經者之一,他不僅是取經者,同時是譯經者。”吳冠中先生說的“經”就是繪畫技法的精髓。

林風眠先生是一位把中西技法融匯貫通得十分完美的大師,我們在靜靜地讀林風眠的時候,不僅會想到中國曆代繪畫大師,也會想到:雷諾阿、德加、安格爾,甚至畢加索。他以純熟的線、墨暈和濡染等獨特的中國技法,創造了人類共識的繪畫語言。既空靈而又準確,既隨意而又嚴謹。林風眠先生曾經在給學生(編者注:木心)的信裡說:

我像斯芬克司,坐在沙漠裡,偉大的時代一個一個地過去了,我依然不動。

林風眠先生一生坎坷,比“坐在沙漠裡”要艱難得多。上世紀六十年代,我問過一個廉價收購林先生作品的外貿工作人員,他用很權威的聲調對我說:“林風眠的作品,顯然是不能為社會主義上層建築服務的,我們所以收購他的作品,是給他一個間接為社會主義經濟服務的機會,掙點外匯······西方人很喜歡他的這種怪畫。”這就是當時某些人對於中國為數不多的卓越知識分子、對於他們的創造性勞動的態度,既讓人心痛,又讓人心寒。


出獄的林風眠 | 白樺

林風眠在上海南昌路的寓所


“文革”臨近尾聲,一位記者朋友告訴我:林風眠先生出獄了。我表示要去看看他,這位朋友就把林先生在南昌路的門牌號碼給了我。

一個晴朗的下午,我獨自扣響了林先生的房門,應門的正是林先生自己,因為我當時還是軍人,可能是身上的軍裝使他有些驚詫。

我結結巴巴地向他做了一個不像樣的自我介紹:

我很冒昧!來······來看看林先生。只是······來看看您······

林先生指著一張椅子對我說:

請坐!你······看,我自己······一個人,實在沒法招待你······

我道了謝,坐下來以後,環顧了他的寓所,才真正知道 “家徒四壁”的真正含義是什麼。除了我坐的椅子以外,再沒有第二張椅子了,他自己坐在床沿上。在他清癯的臉上充滿了倦意和隱隱的創痛,我小心地避免觸及他心靈上的傷痕,問他:

您還畫嗎?

其實,對於畫家,這一問幾乎涉及到他身心的全部,包括健康,以及藝術家對主客觀世界的擁抱還有沒有強烈的感應和激情。他立即回答說:

不!不!我的眼睛看不見,再也畫不成了。

我注意到他的小書桌上有一臺硯池,池心是乾涸的。筆筒裡只有兩隻毛筆,一大,一小,筆鋒彎曲而堅硬,它們已經有很多年頭沒有接近過水了。我打心眼兒裡為他、也為中國惋惜。

這時,我再一次仔仔細細地環顧他的四壁,應該說,中國文化人室內的牆壁最能反映時代的特徵、以及主人個人的愛好和情趣。林先生的室內牆壁上沒有任何可以考察的痕跡,沒有當時很行時的標語口號,也沒有中西繪畫或其它裝飾。當我的目光掃描到靠近林先生床頭的壁上,忽然發現兩幅火柴盒那麼大的畫,我定睛看去,它們本來就是從兩張火柴盒上撕下來的彩色印刷品······那種通常被稱為“火花”的小畫。

我把身子向前探過去才能看清,原來是兩張民間剪紙畫,一幅是一個小男孩抱著一隻和他差不多大的大鯉魚,另一幅是一個小女孩抱著一隻和她差不多一樣大的大公雞。畫雖小,色彩豔麗,情緒生動。由於是剪紙作品,有一種特別的拙趣。

林先生注意到我的目光所向,輕聲緩緩地對我說:

我的藏畫原本是很多的······現在,都沒有了,什麼都沒有了。

說到這兒,曾經臨摹、欣賞過幾乎全部東西方繪畫傳世精品的林先生竟會燦然一笑,使我感到非常意外,也非常感動。


出獄的林風眠 | 白樺


“文革”中,林風眠在恐懼與憂鬱中,把幾十年心血凝聚成的成千幅畫作,從這個抽水馬桶沖走。這個馬桶,在上世紀50年代林風眠的上海南昌路寓所二樓

他說:

沒想到,回來以後,在一個抽屜的角落裡還躲著一男一女兩個娃娃!火柴盒裡的火柴頭都脫落了,盒上的畫揭下來還是鮮活的。我把它們貼在牆上靠近我的床頭,可以常常模模糊糊地看著他們······怪······怪討人歡喜的。

我聽了他的這番話,就比較心寬了些,於是起身告辭了。

在門口,林先生問我:

你貴姓?

我答非所問,我說:

林先生!在“文革”中,人都變成了刺蝟,互相背離。人一旦恢復為人以後,才可能像星星一樣互相照耀。無端地打攪您了,我只是一個希望走進您圖畫裡的人,您應該知道,這樣的人很多。

我沒有通名道姓就離去了,他黯然地佇立在門口。

出獄的林風眠 | 白樺

林風眠 (1900~1991),出生於廣東梅縣,國立藝術學院(後來的中國美術學院)首任院長。1977年客居香港,深居簡出,憑記憶重畫在“文革”中毀掉的作品,幾乎一直畫到生命的終點。

今天,我們相聚在一起,常常會很自然地想起林風眠先生,想起那些已經離開我們的藝術大師們,高度評價他的藝術和人生。可這些事我們為什麼不能在他們生前而只能在他們身後做呢?特別是在他們困厄的時候。

如果監獄裡的林風眠先生,在夢中因為找不到畫筆而痛苦呻吟的時候,我們能悄悄地給他遞一句話,說:林風眠先生,畫筆還在,成千上萬您的畫作愛好者,都擎著畫筆在陽光下等著您哩!

如果在傅雷先生夫婦走向死亡臥榻的時候,我們能在窗外叫一聲:傅雷先生和夫人!您們應該知道啊!宇宙間哪裡會有永恆的黑夜呀!

如果在老舍走向太平湖的時候,我們能輕輕在他背後對他說:老舍先生,轉過身來,家在您的背後!家,家在您的背後啊!

如果當石揮站在民主三號輪上走向甲板邊緣的時候,我們能提醒他一句:您還有演戲的機會!還有!即使人家不讓您演戲,您不是還可以作為觀眾觀賞人家的表演麼!

我們最可珍貴的表演藝術家們,如馮喆、周信芳、上官雲珠、言慧珠……等等,他們在臨終的時候,無一例外,特別在意的並非自己的血肉之軀,而是藝術生命。

設想一下,當初······那會是什麼結果?毋庸諱言,昨天的事是沒有如果的,永遠沒有如果。多麼可怕!我們這個民族總是在特定的年代,把我們的文化精英當做犧牲。

所以,當我們為昨天感到非常遺憾和懊惱的時候,應該想到,我們還有今天······還有明天······

相關推薦

推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