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自述她的真實死因

林黛玉自述她的真實死因

作者:Dandelio

我是黛玉。我在一個冷冷清清的夜晚,含恨病死在了“鳳尾森森,龍吟細細”的瀟湘館。

有人說,我向來怯弱,中氣不足,落得這個結局雖然可惜,但也不足為奇;也有人說,我的病不是身病而是心病:一句句“金玉良緣”的談說,已足以匯成狂風驟雨,吹倒這個姓林的。

好吧。我當然不能決定身體素質之類的先天條件,也扭轉不了命運不公的殘酷局面。可是我的疾病從來都不是簡簡單單的心病:它完全不只是一個小女孩失去戀人的鬱悶心情。至於所謂“金玉良緣”,不過是那所謂“最後一根稻草”,在沉悶的草垛之上,把人壓迫到窒息。

其實剛來賈府第一天,我就“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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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被擁進賈府大門的,一路上伴著一種儀式般的傳信——“林姑娘來了!”,接連不斷。小廝們抬著我,丫鬟們扶著我,婆子們捧著我,像太監宮女小心翼翼地呵護著一塊稀世珍寶,要送給皇上去把玩。

對我來說,賈府的富麗堂皇比作皇宮還真不為過,即便我根本不知道皇宮應該什麼樣子。“座上珠璣昭日月,堂前黼黻蔽煙霞”,哪怕別的都不記得,光是這個聯子,就讓我感覺到,這外祖母家與自家完全不同。

我便即刻決定,自此凡事“都要步步留心,時時在意,不要多說一句話,不多行一步路”,只因為“恐被人恥笑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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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好還好,外祖母、兩位舅母和眾姊妹們都還比較友善。賈母見我,即傷感起來,道:“我這些女孩兒.所疼的獨有你母親。今一旦先我而亡,不得見面,怎不傷心!”至於那早有耳聞又似曾相識的寶玉,見面兩分鐘,先給我起個字,再對我摔個玉,突然間把我就刷了一通存在感,弄得我不知該責備還是感激,只得低頭不語,也自然不忘回房對紫鵑哭了一場。

在那麼一瞬間裡,我曾對這賈府抱有一點期望:也許我在這兒可以好好地把日子過下去。

可是很快我便猶豫了起來。

倒不大是因為兩位舅舅找上各種理由來對我避而不見,為我添了些許疏離與隔膜;也不全是因為才來不久就又來了個“行為豁達,隨分從時”寶釵,弄得再沒有小丫頭願意來和我玩;更不只是因為周瑞家的傳送宮花,偏偏把那別人挑剩下不要的留給我拿去——雖然他們也的的確確用行動提醒著我,我確實不是他們賈家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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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記得來到賈府聽說的第一件大事,應該是那蓉大奶奶的葬禮;而我親眼所見的第一件大事,就是那元妃娘娘的省親活動了吧。兩件大事,一悲一喜,一同讓我首次管中窺豹,看到了這“鐘鼎之家”的真實面目。

蓉大奶奶到底是怎麼沒的,倒是至今都眾說紛紜。至於這“風光無限”的喪禮,我雖然那時候回了幾日蘇州,但多少也聽得些消息。什麼停靈七七四十九日為死者超度魂靈,什麼為了喪禮的名號專門為蓉哥兒“捐了個前程”,什麼薛大哥哥一錢不要送出了那潢海鐵網山上出的萬年不壞的檣木棺材,奢靡至極。我們林家不像這豪門望族,從沒組織過這場面,但聽了倒不覺得羨慕,而是頗為反感——哪家過日子能過成這個樣子?縱使家裡不缺幾兩銀子,又怎能這樣揮金如土,還自得其樂?

更令人堪憂的是,每個提到這事的人,竟然都一副得意洋洋的口氣,好像家裡出了什麼大好事,因而我聽他們聊這個還屢屢不信;直到又接到好消息,說元妃娘娘即將回來省親,我才信了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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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家為了接娘娘回趟家來,竟然專門修了一所大園子,亭臺高挑,花鳥繽紛。據說二老爺帶著一群清客並寶玉一起在園子裡先把諸多匾額擬了一遍,然後又喊她們姊妹幾個和我,看心情隨意擬了幾個。那“凸碧堂”“凹晶館”,我到若干年後,也記憶猶新。

反正從那以後,娘娘來了又走,我算是真正領教了賈府的虛榮氣派。

這可能是我有生以來最累的一天了:大清早起床便要盛裝打扮,出來在大門口站著,看著路上的“一對對龍旌鳳,雉羽夔頭,又有銷金提爐焚著御香;然後一把曲柄七鳳黃金傘過來,便是冠袍帶履”,雖然華美至極,但是著實無趣;好不容易熬到晚上,又得打起精神來“熱熱鬧鬧”地作詩、看戲,一通折騰下來,除了站著真累,惟一的感受便是觸目驚心的奢侈,無度,荒淫,“憑是世上所有的,沒有不是堆山塞海的,‘罪過可惜’四個字竟顧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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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我在家裡,常常被父親教導要“惜福養身”,並不只是吃完飯不要馬上喝茶這種細枝末節的小事,更是為人處事的根本原則。日子過著,每每有所花費,都應有所節制;無論是拿著金銀財寶亂花一氣還是端著山珍海味暴飲暴食,都是有福不惜,有身不養;縱然能高興一時,得意幾天,也躲不過註定毀滅的結局——“出來混,遲早要還的”。

可是偌大一個賈府居然沒有人看到這些——好吧,除了上頭穿黃袍的貴妃娘娘。可是,就算她臨走之前雙眼含淚,再三叮囑道“倘明歲天恩仍許歸省,萬不可如此奢華靡費了!”,在這個人人忙著吃喝享樂的地方,又有誰聽她的呢。

可能也就是這個時候,我感到了這個看似和諧溫暖的“家”內部真實的空虛和混亂。虛榮,張揚,難道這就是那傳說中的知書識禮的榮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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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候我還單純地以為這也就罷了,幾年下來,也漸漸發覺,竟然更有甚者。

原來,從寧府到榮府,上有大舅舅盯著一個個漂亮丫鬟們動壞心思,表舅舅宅在道觀裡求仙問道、諸事不問;中有鳳姐姐為了利錢拖欠丫頭的工資,璉二爺把多姑娘鮑二家的尤二姐秋桐們姦淫至遍;下有各位老婆老媽們聚眾飲賭,馬道婆為了趙姨娘的銀子,不惜下手試圖害死寶玉和鳳姐兩條性命。更有父子兄弟一同挑逗尤氏姐妹,環哥兒故意打翻油燈想要燙死寶玉,趙姨娘沒事找茬給自己親女兒添堵添亂,二舅母道貌岸然地打發掉一個丫鬟活生生的性命... ...由上至下,空氣中瀰漫著虛偽和貪婪。這個家族的眾人都對錢財、對情誼、對生命無不抱有一種奇怪的理念;這種理念是我,讀四書也偷看西廂記一路長大的林黛玉,從來無法理解和忍受的。

所謂“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吧,一個人覺得他和他身旁的環境三觀不合的時候,其煩躁感可遠遠勝於身邊有個比自己溫柔端莊的寶釵。園子裡雖然繁花似錦細柳纏綿,卻在這充滿汙濁的空氣中顯得膩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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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能地想要逃避,也想要反抗;可是在這冷漠的溫柔富貴鄉中,這一切似乎絕無可能。沉重,壓抑,黑暗,住在這個言行舉動都得小心翼翼的地方,就像被一隻鐵鎖緊緊箍住,越是掙扎,越是陷入絕望。並且,我漸漸地病了:往小了說,脣亡齒寒,我不能接受卻又不能改變,自己的棲身之所竟然如此不堪入目的事實;說嚴重點,我也發覺到,這個外表精緻內在空虛的地方,打碎了我求美的希冀,更玷汙了我純淨的人格:我是那常常高昂著頭吟出“孤標傲世偕誰隱,一樣花開為底遲”的林黛玉啊,我怎能容忍身處這樣的地方?

“質本潔來還潔去,強於汙淖陷渠溝!”面對身外的風刀霜劍,我終於從心底湧出了最強烈的呼聲。

曾幾何時,我還能堅持住好好生活在這兒的惟一動力,也是對這個地方惟一的希望,只有一個人——寶玉。可以說如果沒有他的存在,哪怕在這裡的日子再豐衣足食,哪怕園子裡的諸位姐妹們再友善,我可能都活不到看著那些最不願看到的事情發生,就早已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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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初見寶玉我還不覺得如何,但是時間長了,我卻在他身上看到了一點別樣的東西。那雙單純的眼睛,和上頭那些混雜的心機權謀形成對比,彷彿就是一陣清風滑進瀟湘館,挑動著窗外細細的龍吟。

“多愁多病身”“傾國傾城貌”“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鴛帳,怎捨得叫你疊被鋪床”“是幾時孟光接了梁鴻案”“小孩兒口沒遮攔”......自從那天在桃樹下一起翻了翻那《西廂》,這寶玉便時常有意無意地把那戲裡的句子提起幾句來。我當然是被氣哭,但哭完心中自是波瀾起伏。怎麼說呢,感覺這樣的戲本文章,在這個地方雖然格格不入,但於我,於他,卻驚人地契合。時間久了,我漸漸發現,原來這寶玉和我一樣,而和他們不同,真實率性,比鳳姐要重情,比王夫人要善良。在他眼裡,每一種情誼都難能可貴,正如每一個生命都值得珍重。他會為金釧兒的投井而灑淚,為平兒的為難而嘆息,為陪嫁迎春的丫頭而抱怨,哪怕她們是“奴才”,哪怕她們的命在他人眼裡,不過是幾兩銀子罷了。

至於說,我所謂的心病,寶姐姐和林妹妹,寶玉到底選哪一個?不如說問,你是選擇率真和純情,還是圓滑和世故?一切金玉良姻和木石前盟的爭端,其實不是誰更好看,不是誰更有才,更不是誰更守本分,誰更注重功名利祿,誰活得更現實,而誰活得更有快意。對於我也是對於寶玉來說,簡單來想,這是一個感情問題,複雜點說想這是一個上綱上線的道德價值觀的問題。因此真正的金蘭解疑,並不是那個風雨悽悽的蘅蕪苑的夜晚,而是當我終於聽到寶玉聲稱“林姑娘從來說過這些混帳話不曾?若他也說過這些混帳話,我早和他生分了”的時候,也就看清了寶玉最終的選擇的時候,便坦坦蕩蕩地放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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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有那麼一陣子,我在大觀園裡的日子,其實過得非常美好。雖然周圍的賈府還是一副讓人哭笑不得的樣子,但是我的心中已經有了堅持下去的力量。甚至可以說,我已經夢想著有一天成為那“寶二奶奶”,在與寶玉琴瑟和鳴的同時,定要起來理家,管事,把賈府調教成一個百年豪門應有的樣子。

一個想法在心中憋久了,多少都會暴露出來;而聽說已經有個三妹妹已經多少開始幹了一些,便是我最高興的事情了。聽說三姑娘竟發起了了那喜人的“聯產承包責任制”,我心裡默默讚許著,對寶玉稱讚她道:“要這樣才好,咱們家裡也太花費了。我雖不管事,心裡每常閒了,替你們一算計,出的多進的少,如今若不省儉,必致後手不接。”

我以為寶玉會非常有同感地應和我一聲,並且多少談兩句成由勤儉敗由奢的基本道理,卻不曾想,他竟然毫不在意地笑了:“憑他怎麼後手不接,也短不了咱們兩個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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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愣住了,隨即醒悟過來。

原來寶玉過去常常感嘆那些“赤條條來去無牽掛”“咱們一處化灰化煙”云云,與其說是對超脫生命之存在的領悟,不如說是對現實的逃避和漠然。他固然脫去了父兄之輩們低俗的惡習,但也並沒有更上一層,變得更加崇高而沉著;他不過是一個年紀輕輕的公子哥兒,只願意吃喝享樂,而畏懼肩負起這個重大責任。

終於,我對賈府失去了最後的希望。心中的支柱一倒,我便真的一年病過一年:不僅每年按時鬧那一春一夏,就連平時好的時候,也逐漸氣色衰弱下去。

後來那幾年的日子是怎麼過下去的,我也說不清。

也許我期待著,雖然寶玉不聽別人勸他考取進士,但至少能夠聽我勸他力挽狂瀾;也許我已經放棄了賈府,但是我不會放棄寶玉:若是能和他長相廝守,我也會感到滿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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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無論如何,我的病,我的“心病”的確是越來越重了。這個時候,再來點兒雜事一刺激——比如賈府被抄寶玉出走,或者寶玉掉包娶回了寶姐姐什麼的——我便應了那句舊年的讖語:

“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其實自那以後,我在警幻那兒“辦個手續”,回到了一別十餘年離恨天之外,反倒過得挺好:沒有身體的疾病和心靈的痛楚,而是化回那棵至清至純的絳珠仙草,無慾無求,生長在三生石畔,的確比紅塵一夢過得舒服多了。

而回想起上凡間走這一遭,卻覺得這大旨談情的地方,倒也頗值得回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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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竟雖然整天病成那個樣子,但我至少轟轟烈烈地愛過恨過,也認認真真地生活過思考過,我活出了一個人應有的姿態。至於賈府這個至今令人不知所措的奇怪地方,即便我最終當然無能為力,但也問心無愧了。

而這一切悠長的情味,飽含著無數哲思和念想,遠遠不只是那個“金玉良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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