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菱學詩,林黛玉為什麼告誡她千萬不要學陸游的?

紅樓夢》第四十八回,說的是香菱學詩的故事。林黛玉問香菱喜歡什麼詩,香菱說“只愛陸放翁的‘重簾不卷留香久,古硯微凹聚墨多’一句,黛玉聽罷,極不贊成,說“斷不可學這樣的詩。你們因不知詩,所以見了這淺近的就愛,一入了這個格局,再學不出來的。萬萬不可迷這種詩歌,這詩太過淺近。”

香菱學詩,林黛玉為什麼告誡她千萬不要學陸游的?

黛玉為什麼不喜歡這句詩?老婆問我。我說是這句詩僅僅是單純的詠物,缺少詩人自己的情感,很糟糕。老婆遂說,哇,你的看法和錢穆一樣。內心不禁一陣得意。

所以趁著這股得意勁,我想來談談我對這句詩的理解。

如上所說,這句詩缺少詩人自己的情感投入,是不好的詩。我突然想到了南唐中主李璟與宰相馮延巳的一個著名故事。

馮延巳是五代南唐時期著名的詞人,他寫過一首非常好的詞,《謁金門》,起句是“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

這句起得非常好。人們交相傳誦,後來就傳到了中主李璟的耳朵裡。一天,李璟遇到馮延巳,就向他問起: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干卿何事?”

我們也可以這樣問問陸游:重簾不卷留香久,古硯微凹聚墨多,干卿何事?

香菱學詩,林黛玉為什麼告誡她千萬不要學陸游的?

李璟之問馮延巳,當然是開玩笑的。其實李璟是在誇讚他:愛卿,你這個人可真是多情,連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這麼細微的變化都被你察覺到了。

李璟馬上說,不若陛下“細雨夢迴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這樣說完,兩人肯定很開心。

馮延巳這首思婦之詞,全詞是:

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

閒引鴛鴦芳徑裡,手挼紅杏蕊。

鬥鴨闌干獨倚,碧玉搔頭斜墜。

終日望君君不至,舉頭聞鵲喜。

寫得非常好。

香菱學詩,林黛玉為什麼告誡她千萬不要學陸游的?

詞中刻畫了一位思婦與心上人會面之前的場景。從“終日望君君不至”這句話可推測,這位心上人的回來的日子,她應是事先知道的(或許也可以說是偶然的觸景生情,但我總以為若依這樣解釋,這首詞就太戲劇化了。很明顯,女主角後來的一系列動作,都是應得知心上人要來的消息後才會流露的舉動)。所以在這一天,處於愛情狀態中的她,就顯得特別敏感。“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表面看似寫景,實在是思婦心靈的敏感與波動。然後通過“閒引鴛鴦”、“手挼紅杏蕊”、“闌干獨倚”、“碧玉搔頭斜墜”這一連串的動作與形象,來表現她的狂喜、矯飾、不安、失落等等複雜的心情。“閒引鴛鴦芳徑裡,手挼紅杏蕊”,都契合少婦春心萌動的形象。“閒引鴛鴦”:有意無意地戲弄鴛鴦,“閒”字用得很傳神。因情郎即將到來,內心狂喜而不知所措,故以它事掩飾排遣,打發這段最為漫長無聊的而又不安的一刻,然終只是心猿意馬,醉翁之意不在酒,故曰“有意無意”。“鬥鴨闌干獨倚,碧玉搔頭斜墜,”轉入下闕,意緒便轉折,用以點染其失落之情。前面因內心狂喜故以它事掩飾,現情郎久等不來,以至掩飾都懶得做了,只是“闌干獨倚”、“碧玉搔頭斜墜”:心緒低落。“終日望君君不至”,低落乃至絕望時,忽又“舉頭聞鵲喜”。詞在達到最高潮後便戛然而止。短短一則小詞,有人物,有心理,有轉折,有高潮,把古代語言的魅力發揮得淋漓盡致。

香菱學詩,林黛玉為什麼告誡她千萬不要學陸游的?

“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一句,廣為傳誦。因人處於愛情之中,故特別敏感。外物的一靜一動,都會在心中投下陣陣的波瀾。元稹會真詩描寫張生月下等待催鶯鶯:“待月西廂下,迎風玉戶開。隔牆花影動,疑是玉人來”,只是花影微動,就引起了他的敏感,可謂“草木皆兵”了。

推而廣之,對於一顆多情的心來講,大千世界的萬千景象,都容易引起內心的共鳴。而作為詩人,首先是要懷著一顆多情的心來觀照萬物。是謂之“詩心”。禪宗雲“不是風動,不是幡動,仁者心動”,誠然如是。

而陸游這句詩,最大的毛病,就是這一切都與他無關,他沒有把“心”放在詩歌裡面。“重簾不卷留香久,古硯微凹聚墨多”,太冷靜,太小,真是沒有多少言外之意可言。意思大概就是說自己在屋裡焚香寫字,因為不面的世界交通,所以“重簾不卷留香久”,因閱讀書寫,當然就注意到“古硯微凹聚墨多”了。這種焚香靜坐、把玩古硯,是典型的古代知識分子對雅文化的把玩心理。

香菱學詩,林黛玉為什麼告誡她千萬不要學陸游的?

所以黛玉才說“一入了這個格局,再學不出來的”。詩歌、美,或者文化,乃至一切所追求,需要用生命來悟證,最忌“把玩”心態。

不過,香菱雖然才剛學詩,但是我覺得她對詩歌的感覺是非常好的(後來她對王維詩歌的感覺也非常好。雖然香菱自幼被拐賣,但骨子裡也遺傳了她父親的一點文化基因吧)。她就說這句詩“說的真有趣”。這個“趣”字可謂道破了這句詩的奧祕。這句詩確實不是以精神境界來取勝,而是以趣味來取勝。宋代的江西詩派對詩歌作出了自己的貢獻,可古典詩詞壞於江西也是不爭的事實,其原因就是江西詩派太過注重趣味,不以感情來寫詩,而以才學寫詩,把詩歌的眼光侷限於狹仄的書齋生活乃至琴棋書畫茶酒花這些精緻道具中,爭勝鬥新,不厭其煩地把玩這些自己覺得高雅的文化或場景。陸游這句詩也是這樣。不過香菱所說的有趣,雖與趣味接近,又不太一樣。基於香菱的文化侷限,她大概覺得,簾子不去動它,屋裡的香氣就能保存更長的時間;把硯凹進去一點點,就能盛更多的墨水,這麼簡單的道理,而詩人竟會像老外婆一樣嘮嘮叨叨,這樣很有趣吧。

於是林黛玉指點香菱,學詩歌先要讀王維的五言、杜甫七言律詩、李白的絕句這三家。那麼在那麼多詩人之中,林黛玉獨選這三家,有何命意呢?

先看二人對王維詩歌的討論。

香菱受到了林黛玉的指點,便取了“林批摩詰本”去看。

一日,黛玉方梳洗完了,只見香菱笑吟吟的送了書來,又要換杜律。黛玉笑道:共記得多少首?香菱笑道:凡紅圈選的我盡讀了。黛玉道:可領略了些滋味沒有?香菱笑道:領略了些滋味,不知可是不是,說與你聽聽。黛玉笑道:正要講究討論,方能長進。你且說來我聽。香菱笑道:據我看來,詩的好處,有口裡說不出來的意思,想去卻是逼真的。有似乎無理的,想去竟是有理有情的。黛玉笑道:這話有了些意思,但不知你從何處見得?香菱笑道:我看他《塞上》一首,那一聯雲: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想來煙如何直?日自然是圓的。這“直”字似無理,圓字似太俗。合上書一想,倒象是見了這景的。若說再找兩個字換這兩個。竟再找不出兩個字來。再還有“日落江湖白,潮來天地青。這“白、青”兩個字也似無理。想來,必得這兩個字才形容得盡,念在嘴裡倒象有幾千斤重的一個橄欖。還有“渡頭餘落日,墟里上孤煙。這“餘字”和“上”字,難為他怎麼想來!我們那年上京來,那日下晚便灣住船,岸上又沒有人,只有幾棵樹,遠遠的幾家人家作晚飯,那個煙竟是碧青,連雲直上。誰知我昨日晚上讀了這兩句,倒象我又到了那個地方去了。

香菱學詩,林黛玉為什麼告誡她千萬不要學陸游的?

香菱與林黛玉討論的三句詩,都是王維以寫景為主的詩。那麼這三句詩為什麼好呢?

很簡單,寫景詩當以即目即景為最佳。或者推廣說,在詩歌眾多題材中,首先能引起人的直覺印象的,莫過於寫景詩。

所謂即目即景,就是當你讀到這句詩的時候,它會在你腦海中直覺地喚醒一副畫面。

“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日落江湖白,潮來天地青”;“渡頭餘落日,墟里上孤煙”,莫不如此。

“楊花落儘子規啼,聞道龍標過五溪。”(李白《聞王昌齡左遷龍標尉》)

“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揚州。”(李白《黃鶴樓》)

“池塘生春草,柳園變鳴禽。”(謝靈運《登池上樓》)

“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陶淵明《飲酒》)

“雲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杜審言《和晉陵早春遊忘》)

“紅樹青山日欲斜,長郊草色綠無涯。”(歐陽修《豐樂亭遊春》)

“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孟浩然《過故人莊》)

也莫不如此。

這種即目即景的描寫,就是王國維《人間詞話》裡說的“不隔”。

其實關於寫景詩,我過去一直想不通一個悖論:既然我們平時也能欣賞到美麗的風景,寫景詩作為一種人工的藝術品,怎麼能比得上大自然的朝暉夕陰、氣象萬千的美呢?

後來黑格爾的《美學》部分地解決了我的疑問。

黑格爾說:自然美是不自由的,藝術美由心靈產生,而心靈是自由的。

我覺得自己能贊成黑格爾一半。

首先,我承認自然也是美的,也是自由的。因為它每時每刻、每分每秒都不同,也充滿了各種可能。

不過,現在我很少能看到純粹的自然之美了,一切都帶上了人工的痕跡。

看到青山白雲之中突然長出一根電線杆,或者是一座信號塔,我就不免要埋怨一下現代文明。

看到別墅群,有時我會起佔有之心。

看到垃圾袋,我會皺眉頭。

這樣就破壞欣賞的心情。

蘇東坡說:唯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盡,用之不竭,是造物主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

可現在連純粹的清風明月都遇不到了。汙染很嚴重。

所以閱讀詩歌,能彌補這個遺憾。存在於我想象中的世界,是不會被任何東西所汙染的。

其次,人生充滿了無聊的瑣屑的生不由己的營役,而閱讀詩歌,至少是一種解脫——使你暫時從瑣屑與營役中超脫出來。

就像香菱說的:“倒象我又到了那個地方去了”。香菱變成海德格爾了。

有點扯遠了。

香菱確實有一顆詩心。

但是,香菱對王維詩歌的理解,也存在一個薄弱點。

上引香菱談到的王維的三首詩,都是境界比較廣闊的。因其境界廣闊,不免有些線條有些粗略,餘味也稍欠缺。比如那首“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除了僅此一句工,其餘三句都不甚理想。眾所周知,王維值得稱道的還有另一部分的詩,主要以描寫隱逸生活為主,寫得比較精緻纖細的,比如著名的輞川詩:

鳥鳴澗

人閒桂華落,月靜春山空。

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

竹裡館

獨坐幽篁裡,彈琴復長嘯。

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

辛夷塢

木末芙蓉花,山中發紅萼。

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

等等

我覺得林黛玉沒有理由不把這些詩圈注出來,可香菱在對話中卻對它們一字未提。這是由於香菱的文化水平限制了她對這些詩歌的理解。下回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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