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會提林黛玉的《葬花吟》,這首詩誠然是全書藝術成就最高、風格也是哀婉淒厲的。但是那畢竟是林黛玉一個人的際遇,和大觀園乃至榮國府乃至賈府的最終結局相對,還不到“悲愴”的地步。
(畢竟她還有個對她一心一意的“寶哥哥”。當然,我不是否定這首詩,只是和我盤點的風格不一樣。我要的是大命運、大結局。而且如果《葬花吟》可以,那《芙蓉女兒誄》也可以,這就講不完了)
不過,最後我還是把《葬花吟》貼出來,因為我也很喜歡這首詩,算是供大家欣賞吧。
第一首:好了歌
大家應該知道,《紅樓夢》一開頭便是甄士隱家破人亡。後來他晚年貧病交迫,光景難熬。一日上街散心,遇一跛足瘋道人口唸此歌
士隱聽了問道:“你滿口說些什麼?只聽見些‘好’‘了’‘好’‘了’。”
那道人笑道:“你若果聽見‘好’‘了’二字,還算你明白。可知世上萬般,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須是了。我這歌兒便名《好了歌》。”
世人都曉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將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沒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金銀忘不了!
終朝只恨聚無多,待到多時眼閉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姣妻忘不了!
君生日日說恩情,君死又隨人去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兒孫忘不了!
痴心父母古來多,孝順兒孫誰見了?
這其中的狂傲不羈、以及對世俗的穿透力,實在讓人不禁要問:這個作者究竟經歷了什麼,才會有如此泣血的慨嘆?
後邊《好了歌》的注:
士隱本是有夙慧的,一聞此言(道士唱的好了歌),心中早已徹悟,因笑道:“且住!待我將你這《好了歌》註解出來何如?”道人笑道:“你就請解”
士隱乃說道:
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甲戌側批:寧、榮未有之先]
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甲戌側批:寧、榮既敗之後]
蛛絲兒結滿雕樑,:[甲戌側批:瀟湘館、紫芸軒等處]
綠紗今又在蓬窗上。:[甲戌側批:指賈雨村一干新榮暴發之家]
說什麼脂正濃、粉正香,如何兩鬢又成霜?[甲戌側批:寶釵、湘雲一干人。]
昨日黃土隴頭埋白骨,:[甲戌側批:黛玉、晴雯一干人。]
今宵紅綃帳底臥鴛鴦。[甲戌眉批:一段妻妾迎新送死,倏恩倏愛,倏痛倏悲,纏綿不了。]
金滿箱,銀滿箱,[甲戌眉批:一段妻妾迎新送死,倏恩倏愛,倏痛倏悲,纏綿不了。]
轉眼乞丐人皆謗;:[賈寶玉淪為乞丐“寒冬酸齏(別人扔出來的酸菜根),雪夜圍破氈”]
正嘆他人命不長,那知自己歸來喪!
訓有方,保不定日後作強梁。[甲戌側批:柳湘蓮一干人。]
擇膏粱,誰承望流落在煙花巷![是不是暗示巧姐?]
因嫌紗帽小,致使鎖枷扛;:[甲戌側批:賈赦、雨村一干人。]
昨憐破襖寒,今嫌紫蟒長::。[甲戌側批:賈蘭、賈菌一干人。]
亂烘烘你方唱罷我登場,
反認他鄉是故鄉;甚荒唐,
到頭來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
那瘋跛道人聽了,拍掌笑道:“解得切,解得切!”
士隱便笑一聲“走罷!”將道人肩上褡褳搶了過來揹著,竟不回家,同了瘋道人飄飄而去。
真個應了那首詩:滿紙荒唐言,一把酸辛淚。都雲作者痴,誰解其中味。
這第二首,那便是賈寶玉在太虛幻境,聽到的紅樓十二曲中的收尾曲:《飛鳥各投林》
《紅樓夢曲》有十二支分別詠歎正十二釵悲劇,收尾《飛鳥各投林》前半節正好十二分句,兩者是有對應關係的。
為官的,家業凋零:元春(鼎盛時被加封賢德妃,結局應該是在政治鬥爭中成為犧牲品)
富貴的,金銀散盡:榮寧二府(這是甲戌側批說的)但是也有說是湘雲的(史家最終也是敗落了)
有恩的,死裡逃生:巧姐(之前王熙鳳隨意的二十兩銀子的恩德,讓巧姐最終被劉姥姥救回家)
無情的,分明報應:寶釵(“任是無情也動人”唯有寶釵,最終的結局就是“金簪雪裡埋”)
欠命的,命已還:秦可卿(這個比較複雜,非常複雜,大家有興趣可以去看劉心武的揭祕)
欠淚的,淚已盡:黛玉(絳珠仙草還淚的情節,大家不會不知道吧)
冤冤相報自非輕:鳳姐(機關算盡太聰明,反算了卿卿性命)
分離聚合皆前定:探春(探春最終結局就是遠嫁,再也回不來)
欲知命短問前生:迎春(十二釵裡命最短的就是迎春了,誤嫁中山狼)
老來富貴也真僥倖:李紈(她的曲子裡提過“雖說是,人生莫受老來貧,也須要陰騭積兒孫”)
看破的,遁入空門:惜春(可憐繡戶侯門女,獨臥青燈古佛旁)
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妙玉(詞:欲潔何曾潔,雲空未必空,曲:無瑕白玉遭泥陷)
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看著一個又一個無比美好的女子,一步又一步走向泥淖,真是讓人肝腸寸斷,欲語淚流。
最後是附的《葬花吟》,其實黛玉葬的是自己,但葬的何嘗又不是這世間?
在此時,一切的話語解釋都是多餘的,請大家細細品味吧。
花謝花飛花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
遊絲軟系飄春榭,落絮輕沾撲繡簾。
簾中女兒惜春莫,愁緒滿懷無處訴。
手把花鋤出繡簾,忍踏落花來複去?
柳絲榆莢自芳菲,不管桃飄與柳飛。
桃李明年能再發,明歲閨中知有誰?
三月香巢已壘成,樑間燕子太無情!
明年花發雖可啄,卻不道人去樑空巢也傾。
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
明媚鮮妍能幾時?一朝漂泊難尋覓。
花開易見落難尋,階前悶殺葬花人。
獨把香鋤淚暗灑,灑上花枝見血痕。
杜鵑無語正黃昏,荷鋤歸去掩重門。
青燈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溫。
怪奴底事倍傷神?半為憐春半惱春。
憐春忽至惱忽去,至又無言去不聞。
昨宵庭外悲歌發,知是花魂與鳥魂。
花魂鳥魂總難留,鳥自無言花自羞。
願奴脅下生雙翼,隨花飛落天盡頭。
天盡頭,何處有香丘?
未若錦囊收豔骨,一抔冷土掩風流。
質本潔來還潔去,強於汙淖陷渠溝。
爾今死去奴收葬,未卜奴身何日亡?
奴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奴(我)知是誰?
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
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翻譯的白話文(雖然意境全無,但是有助於大家理解):
花兒已經枯萎凋殘,風兒吹得它漫天旋轉。退盡了鮮紅顏色,消失了芳香,有誰對它同情哀憐?
柔軟的蛛絲兒似斷似連,飄蕩在春天的樹間。漫天飄散的柳絮隨風撲來,沾滿了繡花的門簾。
閨房中的少女,面對著殘春的景色多麼惋惜。滿懷憂鬱惆悵,沒有地方寄託愁緒。
手拿著鋤花的鐵鋤,挑開門簾走到園裡。園裡花兒飄了一地,我怎忍心踏著花兒走來走去?
輕佻的柳絮,淺薄的榆錢,只知道顯耀自己的芳菲。不顧桃花飄零,也不管李花紛飛。
待到來年大地春回,桃樹李樹又含苞吐蕊。可來年的閨房啊,還能剩下誰?
新春三月燕子噙來百花,散著花香的巢兒剛剛壘成。樑間的燕子啊,糟蹋了多少鮮花多麼無情!
明年百花盛開時節,你還能叼銜花草。你怎能料到房主人早已死去,舊巢也已傾落,只有房樑空空。
一年三百六十天啊,過的是什麼日子!刀一樣的寒風,利劍般的嚴霜,無情地摧殘著花枝。
明媚的春光,豔麗的花朵,能夠支撐幾時。一朝被狂風吹去,再也無處尋覓。
花開時節容易看到,一旦飄落難以找尋。站在階前愁思滿懷,愁壞了我這葬花的人。
手裡緊握著花鋤,我默默地拋灑淚珠。淚珠兒灑滿了空枝,空枝上浸染著斑斑血痕。
杜鵑泣盡了血淚默默無語,愁慘的黃昏正在降臨。我扛著花鋤忍痛歸去,緊緊地關上重重閨門;
青冷的燈光照射著四壁,人們剛剛進入夢境。輕寒的春雨敲打著窗櫺,床上的被褥還是冷冷冰冰。
人們奇怪是什麼事情,使我今天這樣格外傷心?一半是對美好春光的愛惜,一半是惱恨春天的逝去。
我高興春天突然來臨,又為它匆匆歸去感到抑鬱。春天悄然無語地降臨人間,又一聲不響地離去。
昨晚不知院外什麼地方,傳來一陣陣悲涼的歌聲。不知道是花兒的靈魂,還是那鳥兒的精靈?
不管是花兒的靈魂,還是鳥兒的精靈,都一樣地難以挽留。問那鳥兒,鳥兒默默無語,問那花兒,花兒低頭含羞。
我衷心地希望啊,如今能夠生出一雙翅膀。尾隨那飛去的花兒,飛向那天地的盡頭。
縱使飛到天地的盡頭,那裡又有埋葬香花的魂丘?
不如用這錦繡的香袋,收斂你那嬌豔的屍骨。再堆起一堆潔淨的泥土,埋葬你這絕代風流。
願你那高貴的身體,潔淨的生來,潔淨的死去。不讓它沾染上一絲兒汙穢,被拋棄在那骯髒的河溝。
花兒啊,你今天死去,我來把你收葬。誰知道我這薄命的人啊,什麼時候忽然命喪?
我今天把花兒埋葬,人們都笑我痴情。等到我死去的時候,有誰把我掩埋?
不信請看那凋殘的春色,花兒正在漸漸飄落。那也就是閨中的少女,衰老死亡的時刻。
一旦春天消逝,少女也便白髮如絲。花兒凋零人死去,花兒人兒兩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