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讀者大致可分為兩個派別:粗讀派和精讀派,因為粗讀和精讀的區別實在太大,就像對薛寶釵這個人物的瞭解,粗讀者容易認定她無趣、“一問搖頭三不知”,這確實是她呈現給大多數人的印象。精讀者需要從她無情冷漠的外表去發現她動人且博學的內在,才意識到原來寶釵是一座寶庫。如果有深入探討的機會,便能從她身上得到快速成長的營養。
比如她講六祖惠能的故事。
初讀之時,往往忽略了這個情節,因為這個故事並不新鮮,也不難懂,自然就覺得沒必要在這裡耗費太多精力來研讀。
隨著精讀的深入,發現作者確實無閒筆,每個人都有用意,那麼這個段落和場景應該也是有所指的。
於是,疑問來了:寶釵為什麼要講這個故事呢?
我們先來看看寶釵講故事前發生了什麼。
事情還得從寶釵過生日說起。
賈母為寶釵過生日,寶釵點戲時點了賈母最喜歡的熱鬧戲《魯智深醉鬧五臺山》。寶玉對此不滿,認為熱鬧無好戲,寶釵告訴他熱鬧戲也有熱鬧戲的好處,“排場又好,詞藻更妙”,並把其中的一支《寄生草》念給寶玉聽。
戲散後,鳳姐挖坑,口無遮攔的湘雲說出雖小旦的戲子很像黛玉,從而引發了湘雲與寶玉、黛玉與寶玉的口角糾紛。
受《寄生草》中“赤條條來去無牽掛”的影響,寶玉“越想越無趣”,進入參禪的狀態,寫了一個偈語和一支《寄生草》,就此引來了寶釵、黛玉、湘雲以圍觀寶玉的方式論禪。
這個場景非常有趣,這是第一次,寶玉生命中最重要的三個女孩結隊來討伐他,並且體現了她們各自不同的個性及學識境界。
討伐是黛玉提出來的,看到寶玉所寫,激發了她的好鬥之心:“你們跟我來,包管叫他收了這個痴心邪話。”
“包管”,說明黛玉非常自信。
果然,見到寶玉的第一句話,就極具挑釁:“寶玉,我問你,至貴者是寶,至堅者是玉。爾有何貴?爾有何堅?”
突如其來的發問,寶玉當然答不出來。脂批說:“大和尚來答此機鋒,想亦不能答也。”大和尚都不能不答,何況是剛剛開始參禪的寶玉呢?而且寶玉面對的是圍攻之勢,寶玉的心性本來就是面對漂亮女孩自然矮三分,有理都願意讓出理來。
這其實也是寶玉與黛玉的日常,這兩個人要是吵起架來,寶玉完全沒有開口的份。面對黛玉咄咄逼人的氣勢,他哪敢開口啊!
這個場景被作者三言兩語表達得相當形象:一個進來就問,沒有任何前奏,一個沒有思想準備,啞口無言。所以愛看熱鬧的湘雲“拍手笑道:寶哥哥可輸了”。在湘雲看來,這就是一場有關輸贏的遊戲。三個女孩中,湘雲年紀最小,再加上她直來直去的個性,自然也看不明白什麼是參禪,也不懂黛玉話中的禪機。所以,這是湘雲在這個場景中的唯一表現,接下來的學術探討,她再也插不上話了。
黛玉之妙,妙在不僅發問,而是把問題拋出去,自己能再收回來,這也是她自信的原因。
很多人喜歡質問,但也止於質問,因為自己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只是以質問為樂。
黛玉之問,是針對參禪的,她能有此一問,是因為她從寶玉的偈語裡看出,寶玉參禪還只停留在表層,並沒有真正理解什麼是禪。於是,她在寶玉的偈語後續了一句:“無立足境,是方乾淨。”
直到這個時候,寶釵才發話:“實在這方悟徹。”於是講了六祖惠能的故事。
黛玉發問、湘雲看熱鬧、寶釵做總結,作者這樣安排的用意何在?
竊以為用意有二:一是把三女進行了排序,湘雲尚處於懵懂無知的狀態,黛玉的學識與悟性高過寶玉,寶釵則又在黛玉之上;二是突出寶釵的個性:輕易不開口,開口即為金玉良言,且有理有據。而且,寶釵開口是看場合的,覺得說出來有用才說,否則寧願三緘其口。話要向對的人說,對牛彈琴的事,儘量不要做,枉費口舌不說,還容易被誤解而傷感情。
寶釵講的六祖惠能的故事,把黛玉的“無可雲證,是方乾淨”做了通俗化解讀,並用佛經故事肯定了黛玉的領悟能力。
寶釵的博學,都是通過這種方式體現出來的,書中從未直接寫她日常讀書,也沒有她主動挑起話題的場景。她的博學與高識,都是在某個非刻意的場合,不經意地流露出來。比如念戲文中的《寄生草》,比如此處講故事,比如第四十二回從專業角度替惜春解釋畫畫需要的時長以及開出畫具單子;還有探春代理管家時寶釵提點她不要“利慾薰心”,流於“紈絝之談”,指出管家之人尤其要務實。這樣的場景不勝枚舉,但需精讀才能意識到。
作者在判詞中對寶釵的定評是“停機德”,即適時規勸。不去深挖,也很容易把寶釵的規勸和世俗女人的嘮叨混為一談。寶釵從不嘮叨,藏愚守拙,對寶玉的正面規勸僅有一次,而且還是通過襲人轉述的。
所以,寶釵的“停機德”從不刻意表現,當然,也是她“隨分從時”的處世態度所決定的,因為不需要表現給誰看,順其自然、水到渠成。
也正因為如此,她對寶玉的幾次提點都起到了效果,不過最有效的是對黛玉的提點。通過“蘭言解疑癖”,不但避免了黛玉在眾人面前出醜,而且把沉浸於雜書移了性情的黛玉及時拉了回來。寶釵之德,是該出手時就出手,如關照湘雲和邢岫煙;該隱身時就隱身,比如劉姥姥遊大觀園,熱鬧場合中她毫無存在感。
這便是大隱隱於市,隱是因為不爭,於市是為了有需要時有所作為。
總有人問是否願意跟寶釵做朋友,其實最該問是是否有資格或有緣分做寶釵的朋友:與之為友,受益無窮,既不擔心走上邪路,更有良師在側,時不時地聽她講講那些有趣又有內涵的故事,人生不知不覺中就得到了提升。
難怪作者給了寶釵“山中高士”這麼高的評價,這應該代表了作者的理想:身不能至,心嚮往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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