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汝昌:黛玉原來是這麼死的啊!

林黛玉 周汝昌 賈環 趙姨娘 烏衣巷 2017-05-10

周汝昌:黛玉原來是這麼死的啊!

黛玉後來怎麼樣了?她是淚盡夭亡了。這已人人皆知,但真情實況,卻又是大家未曾想到的——她是和湘雲兩個“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花魂”的。

黛玉原是大觀園內群芳的代表。所以她單單生在二月十二月,即古時的“花朝” (百花生日),而她作詩喜用“花魂”二字。她死時,是冷月無人,寒塘有鶴的境界。她是生趣已盡,自己投水而亡的。

她的自沉命盡,正是“飛花逐水流”、“花落水流紅”這些詩句所象徵、所預兆的結局歸宿。

當然,花落水流,在自然界表現得一切尋常,並不新奇,但黛玉之死,之水逝花流,卻沒有那麼輕鬆容易。她是先有一段段的慘痛的經歷,而後才決意那麼結束的。那可大不同於“自然界”了。正像紫鵑說的:

……若孃家有人有勢的還好些;若是姑娘這樣的人,有老太太一日,還好一日;若沒了老太太,也只是憑人去欺負了。

這就是一大關鍵。老太太在,嫌忌她的人雖虎視眈眈,常欲伺機而動,卻不敢下手。如今老太太真沒了!

第一個要害黛玉的,就是趙姨娘——她害鳳姐,害黛玉,目的都是為了害寶玉,因她十分了解:鳳是寶玉的保護者(專盯趙的詭計壞心),黛是寶玉的知心人(現今語言,也許就會是“精神支柱”吧?),所以要害寶玉,先得害她兩個。趙姨娘往常到探春房裡去,要入園的,臨回來,順路的人情,一定要到瀟湘館,問候林姑娘。

這一為討老太太的好,二為暗查寶、黛二人的形跡,蒐集“資料”,伺察“隙縫”。她對館內情形並不生疏。林姑娘體弱聲微,多愁善病,一進她那房,滿室藥香,總有藥方、藥案,打藥、煎藥的事物入於銀簾鼻觀之內。賈府的規矩,家下各般事項,皆有專人分管,不但帳房銀庫,等等要務,就連配藥制丸,也有專司其責的。林姑娘一入府,就問知她常服人蔘養榮丸,賈母就吩咐,命管理藥劑的賈菖賈菱加配一料,供她服用。

是後,凡敘及王夫人與黛玉的對話時,總是先問大姑娘近日服藥如何?一次是說:服鮑太醫的藥可好?黛玉答雲不大見效,老太太叫還是吃王大夫的藥。由此引出寶玉說,這些湯劑丸藥都不管用,太太給我三百六十兩銀子,我替林妹妹配一料丸藥,保管治好了……。還說薛大哥哥將此方討了去,花了上千的銀子配了……。

後來,秋窗風雨,其先一刻寶釵來坐,二人討論的也還是藥的事情。——這還都是她素常病未太重時的情形。

再往後,她的病可就越來越重了。

老太太著急了,真的拿出大筆的錢,專給黛玉配藥,這個處方用的皆是上等珍貴藥味。賈菖賈菱二人受命精心配製。

誰知,趙姨娘得知此情後,一面愈生嫉忿,一面忽然觸動了心機——她想要在藥上使心用計,暗害林姑娘。她支使賈環到菖、菱二人處去走串,伺機使壞。

賈菖、賈菱素知賈環為人,對他加了警惕,況且規矩是配藥處不許閒人來往擅入的。賈環計難得逞,遂向賈政進讒,說菖、菱舞弊,為了賺銀子,採買藥材時以次代良,以假充真。賈政派管事人伴隨大夫去查驗藥質,監督炮製工序。這時賈環卻買通了管事人,將給黛玉的藥掉換了——雖非毒劑,卻是與她的病情大大相反的藥品。

黛玉哪裡知有此事,將配得的新藥珍重服用。可是不但無有轉機,反而症候日益加劇。

此時,偏偏老太太已經拋她而去,寶玉也已因家勢牽連,被罪拿問。黛玉悲痛焦慮,無論體力心力,都已難再支撐。

她自覺生趣生機皆盡,強生不如就死,終於橫下一條心,讓人扶持到塘邊,託言要賞月遣悶,以利病身。

天上一輪冷月,池內半畝清波。月色也映入了池中,溶合了水光,上下一片寒氣,自覺侵肌透骨,已難禁當。

她想起上次與湘雲在此月夜聯句的情景,如在目前,她記得十分清楚——“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花魂。”

她流下最後的滿臉淚痕,咬咬牙,一翻身投入池中去了!

湘雲呢?此時不再在她身旁——因為已經也被命運播弄,“雲散”到他方去了。

中秋聯句,有這麼幾句——

“……

寶婺情孤潔,銀塘氣吐吞。

藥經靈兔搗,人向廣寒奔。

犯鬥邀牛女,乘槎待帝孫。

虛盈輪莫定,晦朔魄空存。

……”

這說的表面上是詠月,實際上卻正是寶釵、黛玉、湘雲三人即將發生的事故。上面一節講的,你先明白了,然後再重溫那“藥經靈兔搗,人向廣寒奔”,方覺得雪芹原著是個精密計劃的大整體,結構章法,胸有成竹,筆無泛詞。那麼,就該聽到你追問了:如此一解,那麼“寶婺”、“犯鬥”、“乘槎”,又都是何事何義呢?

這就先要理解,雪芹寫書,並不是《金瓶梅》裡那種妻妾丫環的爭風吃醋的俗套,也不同於後世中西小說常見的“矛盾鬥爭”的那種模式。

還得再從黛玉講起。上文所說的,只是藥的一層致命之由,但事情還沒有那樣簡單。使黛玉精神上也無力支承的,乃是趙姨娘誣陷她與寶玉有了“不才之事”,散佈她二人之間的個“私祕”和“醜聞”。這一莫須有的大罪名,東院邢夫人的一些生事者也正樂於隨聲附和,加葉添枝。造成了“不由你不信”的形勢。那時候的一位小姐,一旦被上了這個惡名聲,有口不能辯,只有用生命來洗雪冤屈辱垢。

但黛玉起先還不能因此即死,是為了寶玉一人。為寶玉的安全與幸福,她不惜犧牲自己的一切,哪怕承擔萬苦,也甘心情願,此外皆非所計。

這是見過雪芹原書的一位批書人所指出的:

“補不完的是離恨天;所餘之石,豈非離恨石乎?而絳珠之淚,偏不因離恨而落——為惜其石而落。可見惜其石,必惜其人。其人不自惜,而知己能不千方百計為之惜乎?是以絳珠之淚,至死不幹,萬苦不怨!所謂‘求仁而得仁’,又何怨?悲夫!”

讀此一段痛語,便知黛玉那時處境萬難,內心萬苦,然而她為知己而犧牲一切,並無一絲一毫的怨尤之意——這也才是“還淚”答報恩情的本心本義。但這種特殊崇高的精神境界與感情昇華,已非常人所能想像理解,以至不相信,不“接受”天地間有那樣的“有人無己”的性情境界。

寶玉的不自惜,是他的行徑言詞越發與世俗難合,越發“乖僻”“瘋顛”了,以至時有身蹈危機的趨勢,令人擔心焦慮了。千方百計為之惜,正是不惜犧牲自己的性命以保住寶玉的安全。

所以,黛玉之自沉,不是一個世俗的“活不下去”的淺層次的問題,而她的故事的悲劇品格性質之迥異於所有小說戲本的俗套,正在於此。

黛玉自葬於寒塘之內,冷月之中,時當秋氣生悲,金風蕭瑟。她在“兩宴大觀園”時作詩,單單“菊夢”這個題目屬她,其結句是——“醒時 (夢醒也) 幽怨同誰訴,衰草寒煙無限情。”

這是說菊,又兼帶自己的“夢醒”,正也是秋景的寫照。這兒的“幽怨”,是自嘗萬苦,無人理解,還被著惡名——這也並不真去計較;所重所求,仍然只在那一個“無限情”上,這情,早已大大超越了世俗爭奪的那種所謂的“愛情”。等到寶玉回來,重到瀟湘館,只見“落葉蕭蕭,寒煙漠漠”,與往時的“鳳尾森森,龍吟細細” (翠竹的風致) 早已是恍如隔世,兩種人間了。

摘自周汝昌《紅樓夢的真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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