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了黛玉對寶玉的暱稱,才知道她愛得多深

林黛玉 林妹妹 賈母 論語 玄枵館主 玄枵館主 2017-11-01

如果問:“爸媽之間的暱稱是什麼?”相信很多像我一樣的八零後都會想到“你這挨千刀的死鬼”這類讓人頭皮發麻的暱稱。小的時候,聽到身邊的女人都是以“掌櫃的”稱呼自己的丈夫,我母親在外人面前也是如此稱呼父親的。大家並不以此為怪,但時至今日,再聽到“掌櫃的”這個稱呼,第一反應倒是想起了《武林外傳》中的“佟掌櫃”,讓人忍俊不禁。那時候的女人,對自己丈夫的暱稱似乎少之又少,一個“娃他爸”就代表了她全部的情意。

再看中國古代女人對自己丈夫的暱稱,良人、郎、官人、相公以至於老爺,每一個暱稱,都讓本應卿卿我我的夫妻之間隔了萬水千山的距離。男子更甚,將妻子稱作“拙荊”、“執帚”、“賤內”,彷彿女人天生就該是低賤拙劣的僕婢似的,一瞬間讓人對古人的愛情產生了懷疑。

極其不平等的古代婚姻制度讓女人們連稱呼自己的丈夫都小心翼翼,只要於禮來說不莊重的暱稱,都是有悖禮法的。《論語》中記載顏淵問仁,子曰:“克己復禮為仁。”又曰:“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經過幾千年,禮法還是中國人生活中至高無上的東西,即便是夫妻之間的情感,也要“發乎情,止乎禮”。

新一代的中國人就不然,看名人情書,發現愈來愈多的人已經脫離了儒家禮法的剋制。大翻譯家朱生豪恨不得用盡天下所有富有愛意的詞語稱呼他的妻子宋清如,比如:好人、寶貝、小姐姐、傻丫頭、傻子、小鬼頭兒、女皇陛下、妞妞、天使、蠢孩子……

我想天下任何一個女人聽到這般稱謂都會暖得心發癢的,因為世間自有了愛情,便有了暱稱,沒有暱稱的愛情生活是冷清、生硬的。

看《紅樓夢》,發現那些僵守著禮法的老腐朽們也是以“賤內”、“拙荊”稱呼自己的夫人,而女人們則一口一個老爺,連稱一個“你”字都生怕對方聽了不慣。

但也有例外。視禮法為浮雲的寶黛二人就讓我們看到了愛情最本真的樣子。

黛玉剛進賈府,寶玉因她的“兩彎似蹙非蹙罥煙眉”杜撰了一個“顰”字稱呼她。一來二去,兩人在愛情的路上越走越遠,也讓作為讀者的我們聽到了相愛之人發自本心的暱稱。

聽了黛玉對寶玉的暱稱,才知道她愛得多深

真真是我命中的“天魔星”!

在“意綿綿靜日玉生香”一回,寶玉揭起繡線軟簾直入裡間臥室(此一不顧禮法也)探視在床上歇午的黛玉,怕黛玉睡出病來,特地替他解悶兒。當黛玉遣他到別處去時,這位公子說了句:“我往那去呢,見了別人就怪膩的。”(已然進入初戀期的寶玉為黛玉的相貌、氣質、風度、談吐、才華所吸引,產生了一種排她性的思念情緒)

恐怕這是全天下陷入愛情的女孩子最愛聽的話了吧,方才還無心說話的黛玉聽了這話心裡花兒都開了,嗤地笑出了聲。但還未完全脫卻拘謹心理的黛玉則指著一張椅子讓他老老實實地坐著,寶玉又言:“我也歪著。”(此二不顧禮法也。他沒有說“我能歪著嗎?”而是揣摩出黛玉對他亦有親近心思,這是戀愛雙方心有靈犀地覺察到對方對自己有著不可抑制的親近衝動)

女孩兒的羞怯心理讓黛玉脫口而出說了一句“放屁”,同床並頭歪著是她作為一個生活在禮法社會的女孩最大的底線。愚頑如寶玉,偏說了一句“我不要,也不知是那個髒婆子的!”(初戀者眼中的彼此身上籠罩著一層光環,讓他目眩神迷,對除了彼此之外的他人視而不見)

黛玉顯然對此心領神會,這才起身笑道:“真真你就是我命中的‘天魔星’!”這是黛玉為寶玉起的第一個暱稱。天魔星是一個玄學概念,是古代星命學中每日當值的凶曜惡星。黛玉說寶玉是她“命中的‘天魔星’”,顯然是曹公的反言筆法,這就像賈母說寶黛是她命中的“兩個冤家”一樣,雖是正話反說,卻比多少句情話還要耐聽。

這就像上文提到的老一輩的父母以“你這挨千刀的死鬼”稱呼對方,在外人聽來可能嚇得膽裂魂飛,心意互通的相愛之人聽到這樣字眼心裡卻比蜜還甜呢。

這裡穿插一個小故事。我的朋友有一次很晚回家,在路上目睹了一對夫妻拳打腳踢吵架的事情,女的拽頭髮,男的揮拳腳,女的撕心裂肺地哭,男的肆無忌憚地鬧,不知鬧到什麼時候才結束。第二天將此事繪聲繪色地描述給我聽,我打趣她道:“半夜11點,不正是足少陽膽經運行的點麼?人家那不是在吵架,是在疏通膽經哩!”朋友彼時未婚,汗顏道:“兩口子過到這程度還不如離了解脫!”而強詞奪理道:“俗話說,打是親,罵是愛,愛到深處才用腳踹。所謂‘情到深處拳腳生,多情卻似總無情’。那殺妻弒夫的人,說不定就是愛之極恨生,好比陽之極陰生。”

話說整部《紅樓夢》,曹公為了渲染寶黛愛情,寫盡了這對真情兒女的日常口角,剪香袋兒、剪穗子、砸通靈寶玉、甚至哭得嘔吐、氣得臉黃眉豎,可謂是變盡法子試探對方的真情真意。

黛玉笑說寶玉是她命裡的“天魔星”,把她內心那種又愛又恨、又喜又怨的心思形容得一個縫兒也沒有了。俗話說:“不是冤家不聚頭,冤家聚頭幾時休”,不消說,寶玉聽到這樣的暱稱必是喜得心花怒放了。

在愛情的光環照耀下,寶玉目眩神迷,看黛玉無一瑕疵缺陷。儘管她寒冬十月並未戴什麼香,寶玉卻聞得醉魂酥骨,且杜撰了一則小耗子精變香芋未成卻變成了香玉的趣事。他口中的黛玉,是古靈精怪的“小耗子精”,是標緻美貌的“香玉”,這樣的暱稱,只有他愛的人才叫得。

黛玉聽寶玉說她身上的香不是香餅子、香球子、香袋子的香,而是一種“奇香”,這下來了興致,一籮筐的連珠妙語不乏絲絲醋意,直指寶釵弄了花兒、朵兒、霜兒、雪兒所炮製的“冷香”,還夾帶著謅出一個“暖香”。痴呆如寶玉,不解何為“暖香”,黛玉又給了他一個暱稱:蠢才,蠢才!

在相愛雙方的眼裡,對方是呆子、憨瓜、傻貨、蠢才、笨豬,想破了腦瓜用笨、傻、蠢、憨、呆之類的詞語給他起別號。老子的“知其雄,守其雌,復歸於嬰兒”在愛情這裡也是適用的,所以,墜入愛河的人是失智的,在彼此那裡回到最純真的自己,成為了一個孩子。但愛情能矇蔽人的心智,陷入愛情的人也就像患上了“失心瘋”,正如莎士比亞說“愛情不過是一種瘋”。無疑,黛玉與寶玉有一種天作之合的痴心癖性,他們與生俱來的本真面貌在彼此的世界裡得到了最大程度的保留,愛得像個孩子。

喜的時候,黛玉一句一個“好哥哥”,寶玉一口一個“好妹妹”;而怒的時候,黛玉則叫他“該死的”,寶玉則呼她“姑娘”,就像平日裡叫寶釵“姐姐”一樣莊重嚴肅。當黛玉聽到寶玉編了故典繞著“罵”她時(實則是“誇她”,嘆曰:讀紅樓無時不刻須謹記“假作真時真亦假”這句良言吶!),毫不留情地叫他“爛了嘴的”,說著,就要起身擰他的嘴巴。

這對真情兒女這時已經破了禮法的界限與束縛,一時甜言蜜語,一時又打情罵俏,瘋瘋傻傻,在旁人看來直如一對精神症患者。

聽了黛玉對寶玉的暱稱,才知道她愛得多深

你這該死的!原來是苗而不秀,是個銀樣鑞槍頭!

自從寶玉和眾姐妹住進了大觀園,他每日所作之事就是讀書寫字、彈琴下棋、作畫吟詩、描鸞刺鳳、鬥草簪花、低吟悄唱、拆字猜枚,但那些正在混沌懵懂世界、尚處天真爛漫之齡的女孩兒,並不懂得寶玉的一件心事。

作為“寶玉肚子裡的蛔蟲”,茗煙懂得,他從外頭書坊間弄來一批書,這才圓了寶玉的心思。寶玉得了這些書,如獲珍寶一般。茗煙事先警告:“若叫人知道了,我就吃不了兜著走呢!”寶玉把這書分為兩批:粗俗過露的放在自己園子外面的書房,無人時自己密看;文辭細密的拿進園子去,放在床頂上夜來細讀。

一日正當三月中旬,寶玉攜了一套《會真記》,到人跡罕至的沁芳閘橋邊,坐在桃花底下一塊石上,從頭賞玩。千算萬算,沒算到天生好僻靜的林黛玉擔著花鋤、掛著花囊、拿著花帚來這個犄角旮旯掃花來了,慌的藏之不迭,騙她說讀的是《大學》、《中庸》這些正經書。

這點小伎倆當然瞞不過聰明的黛玉,她三下五除二把書搶到了手,自己連讀帶誦地看了起來,一頓飯的功夫不到,就把一本書的十六出全部讀完。寶玉見她興味猶足,放膽說了句:“我就是個‘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傾國傾城貌’。”這可是越了雷池不止半步了,黛玉頓時腮耳通紅,豎眉瞪眼,嗔怒道:“你這該死的胡說!”

“該死的”,就如戀人之間慣常所說的“殺千刀的、天殺的、該殺的”。作為一個寄居他家的女子,她從來都是“步步留心,時時在意,不肯輕易多說一句話,多行一步路,惟恐被人恥笑了他去。”;而作為一個含蓄靜默的女子,她更懂得 “禮為上,情不言”的道理。她二人所讀的書,已經是禮法不允了,何況是寶玉這句粗野鄙俗的話,旁人聽了,那還了得?

“該死的”顯然不是暱稱,卻是一種對彼此毫無保留的稱謂,誰何曾見過黛玉將別人稱作“該死的”?“該死的”是發自肺腑的正色之言,是嚴肅莊重的警示,示意對方拿捏好語言的分寸。

但黛玉永遠是那個心直口快的女孩,她見寶玉左右賠不是,揉著眼睛嗤得笑了聲道:“呸,原來是苗而不秀,是個銀樣鑞槍頭!”就像書上紅娘罵張生,果斷厲害地指出了對方致命弱點。

寶玉的確是中看不中用的,這一點黛玉深知。但愛情永遠和別的東西無關,愛上了他這個人,就等於接受了他的“苗而不秀”。寶釵、湘雲、襲人、麝月,他身旁的這些賢良女性哪一個何嘗不勸諫他去學學為官作宰之道,經濟仕途之法,將來好考取功名光宗耀祖?唯獨黛玉不說這些應酬世務的“混賬話”,因此,寶玉也不會和她生分疏遠。

在美好生命正在綻放的時候得到愛情,於黛玉來說已經是奢望了。“己所不欲,勿施於人”,這個人,向來最憎恨作祿蠹,亦是她所看重的明心見性之人,得此良人,夫復何求?

聽了黛玉對寶玉的暱稱,才知道她愛得多深

啐!我道是誰,原來是這個“狠心短命的”!

芒種節,眾人都打扮得桃羞杏讓,燕妒鶯慚,在為每一朵花踐行。黛玉因夜訪寶玉不成,存了滿腹的疑思,又因晚間失眠,才沒有和眾姐妹們一道餞花,而是自攜了花鋤、花兜登山渡水到了那日和寶玉共讀西廂的地方,在那桃花樹下一面葬花,一面悲吟。

寶玉在坡上聽聞,雖不見黛玉,卻在心下自忖:“人人都笑我有些痴病,難道還有一個痴子不成?”

“痴子”,是他兩人的共性。後來他隔著薔薇架看到齡官畫薔時,又如此感慨:“難道這也是個痴丫頭,又學顰兒來葬花不成?”看來,在他心裡,顰兒這個痴丫頭,也有一種痴心癖性,是如他一樣的痴子。

張岱說:“人無癖不可與之交,以其無深情也;人無疵不可與交,以其無真氣也。”正因為如此,他們才能以一段痴心癖性,不惜冒天下之大不韙,不遮不掩、無怨無悔地愛著對方。

黛玉不待他說話,便道:“啐!我道是誰,原來是這個狠心短命的……”心比針尖還細的曹公莫非是見到了寶黛二人當時的光景,才寫道:“剛說到“短命”二字,(黛玉)又把口掩住,長嘆了一聲,自己抽身便走了。”

在旁人聽來,或許感慨一句“真真這林姐兒,說出一句話來,比刀子還尖!”而在寶玉聽來,她無聲啜泣,比這句“狠心短命的”更要扎人心。此刻,一句“狠心短命的”,就已經足夠了。

聽了黛玉對寶玉的暱稱,才知道她愛得多深

原來是個呆雁!

黛玉雖愛惱,卻從不記恨。這一霎還在和他杵著,那一刻就已經把之前的事忘到了九霄外。二人正在鬥嘴打趣間,寶釵來了,分別去了賈母那裡。寶玉見寶釵左腕上籠著一串紅麝串子,便要看,寶釵就少不得褪了下來給他。

殊不知,寶釵生的肌膚豐澤,容易褪不下來。寶玉在旁看著雪白一段酥臂,不覺動了羨慕之心,暗暗想道:“這個膀子要長在林妹妹身上,或者還得摸一摸,偏生長在他身上。”

正是恨沒福得摸,一時間看呆了,這時黛玉蹬著門檻子,嘴裡咬著手帕子笑呢。風趣幽默的黛玉一出場,少不了好看好聽的事兒。黛玉這一笑,心裡早有一出讓眾人捧腹的笑話醞釀了出來。

寶釵問她為什麼站在風口,黛玉笑道:“何曾不是在屋裡的.只因聽見天上一聲叫喚,出來瞧了瞧,原來是個呆雁。”

寶釵道:“呆雁在那裡呢?我也瞧一瞧。”

黛玉道:“我才出來,他就‘忒兒’一聲飛了。”口裡說著,將手裡的帕子一甩,向寶玉臉上甩來。寶玉不防,正打在眼上,“噯喲”了一聲。

寶玉倒唬了一跳,問:“是誰?”

黛玉搖著頭兒笑道:“因為寶姐姐要看呆雁,我比給他看,不想失了手。”

黛玉呼寶玉“呆雁”,也不是沒有緣由的。林黛玉就是一隻孤影北飛、哀鳴嗷嗷的鴻雁,她帶來的貼身丫頭也叫雪雁,“雁”字頻繁地出現在她所寫的詩詞裡,所作的酒令裡,也不斷出現在她的夢境。

作為詩人的林黛玉,焉能未讀過元好問的《雁丘詞》,詞半闕雲: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生死相許?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歡樂趣,離別苦,就中更有痴兒女。君應有語,渺萬里層雲,千山暮雪,隻影向誰去?

雁雖遷徙之鳥,卻是痴情之鳥,終身只忠於一個伴侶。想必黛玉呼“寶玉”為“呆雁”,也是在內心深知,他雖對寶釵的雪白一段酥臂動了羨慕之心,卻在內心想著“這個膀子要長在林妹妹身上,或者還得摸一摸,偏生長在他身上。”

這個時候的寶黛,已經兩情相重,達到了很深的默契。寶玉此前雖從未向黛玉表白過,後來便要敞開心扉時,黛玉卻道:“你的話我早已知道了。”

自此以後,我們再也看不到黛玉的無故猜疑,也再也聽不到寶玉的賭咒發誓,因為他們不再惶惑,並且堅信,眼前的彼此就是於千萬人之中,自己苦苦所覓的那個對的人。

文/玄枵

相關推薦

推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