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靖的自汙與自救

貞觀四年二月。就在前一個月僅以三千驍騎大破突厥名城定襄城的定襄道行軍總管李靖奉詔命率兵前往白道會合李世績,他的使命是迎降退守鐵山上表請求舉國內附的東突厥頡利可汗。

曾經強盛一時,大唐草創時曾向其稱臣、大唐開國後又屢遭其侵擾的東突厥,在前一個月只和唐軍交鋒兩次,便告土崩瓦解乃至窮途末路,退守鐵山。這兩次戰役,李靖大破定襄城無疑是最致命的,李世績在白道擊潰的突厥軍已是軍心渙散之伍,難以與其爭鋒。龜縮於鐵山的頡利可汗,帳下只剩下十餘萬男女,其中雖有數萬士兵,但都已風聲鶴唳,無奈上表請降。李靖此時只須效仿漢朝名將霍去病將兵迎降渾邪王,見著頡利可汗,然後用車乘將其傳詣行在所即可。再說,皇帝也是如此規劃的。皇帝在給李靖下詔命之前,先派遣了鴻臚卿唐儉去鐵山,慰撫一日數驚的頡利可汗。當李靖起兵從定襄城出發到白道與李世績會合時,唐儉已快到鐵山了。

在舉朝上下皆以突厥降順為此次征伐突厥之戰完美的句號時,李靖卻看到了徹底剪除突厥這個大唐心腹大患的戰機。然而,在前往白道的路上,李靖思慮的不是如何建成這不世之功——這,他已有謀劃,而是如何應對大功告成之後的功高難賞。

他想到了蕭何。

漢朝開國第一功臣、受封酇侯、官居丞相的蕭何,在漢高祖親征反王黔布時,聽從門客的進言,在關中大肆收購田地,賤價強買百姓財物,造成百姓對他怨聲載道。蕭何之所以這樣做,是因為他位極人臣功居第一,已然功高難賞了。蕭何只有主動犯過,以求折功。這樣,皇帝就又有了可賞賜他的東西:以不罰代賞。蕭何雖然並沒有因此而徹底泯滅皇帝對他的猜忌,但在皇帝一連向他派出數位使者偵伺,已然到了懸刃於頸的當時,還是很有作用的。

李靖又想到了自己。

自從大業末年降歸李唐以來,南平後梁蕭銑,由此功得上柱國、永康縣公兩個勳爵;並懷輯嶺南九十六州六十餘萬戶,被優詔勞勉,授嶺南道撫慰大使,檢校桂州總管;又撲滅反將輔公祏,江南至此悉平。官拜東南道行臺兵部尚書,執掌東南兵權。

這是開國的勳勞。如果說,大唐基業,北方是由秦王打下的,那麼,南方則是由他李靖打下來的。這些功勞稱得上是蓋世之功,然而,李靖雖主其謀,卻位居副帥,主帥為宗室李孝恭。加上大業末年和高祖皇帝結有舊怨,雖然高祖曾有手敕:“既往不咎,舊事吾久忘之矣。”難說不存芥蒂。用其謀卻使其位居副,有分其功之意。一來二去,算下來,一個東南道行臺兵部尚書和一個永康縣公便稱得上論功行賞了。

武德八年,突厥侵犯李氏龍興之地太原。突厥兵勢強勁,朝廷將李靖從東南揚州調到北方太谷,任行軍總管。隨李靖從南而北調來的有江淮兵一萬之眾,同幷州道行軍總管張瑾所部一同迎戰突厥。張瑾率部與突厥戰,全軍皆沒,張瑾隻身逃出,依奔李靖。當時,唐朝各路迎戰突厥的軍隊大都受了挫敗,只有李靖所部未受什麼損失。朝廷加拜李靖為檢校安州大都督,後調任靈州道行軍總管,讓其主北方軍事。之後至武德九年,朝廷和突厥用兵,大率使用李靖。

太宗嗣位之後,加拜李靖為刑部尚書,並重新評估李靖平定江南以及迎戰突厥的前後功勞,賜實封四百戶。這四百戶的實封,有點對李靖平定江南卻賞不及功的一個彌補。三年後,將李靖從刑部尚書轉為兵部尚書,讓他執掌全國軍事。

然後,就到了貞觀四年,一個月前。李靖以三千驍騎破定襄城,擒獲隋齊王暕之子楊正道及煬帝蕭後,送於京師。頡利可汗於城破前帶著所餘部眾撤到嘖口,收攏四散兵民後,再退守鐵山。東突厥這個大唐心腹之患至此已呈式微之態,李靖以此功進封代國公。

至此,李靖的官位為兵部尚書,並不算高,在正三品的職事官中排第十九。爵位為國公,這個算很高了。品級上和嗣王、郡王一樣都是從一品,排行上比郡王低一個位置。往上就是王,再往上就是皇帝。爵位雖不算低,但也還不算人臣所能達到的頂點。李靖受封代國公之前,有兩個非宗室的人就被封為王和郡王。那就是杜伏威和羅藝,此二人都不得好死。(杜伏威的死有兩個說法,一個是他自己吃丹藥,被丹藥中的雲母毒死;一個就是杜的舊部輔公祏叛唐時,被唐高祖毒死。)這兩個人的下場怎麼會不被李靖引為借鑑呢?漢高祖刑白馬的故事,每個開國皇帝莫不引為圭臬。他雖然姓李,但不是宗室,異姓王的爵位他有功夠格得到,但那是一根鴆羽,好看,有毒。綜合看起來,李靖處於爵高職低的境況。(侯君集後來在吏部尚書的位上認為自己職位低了,而憤憤不平,終自釀禍。)

以李靖之功,為何會出現爵高而職低的局面呢?在高祖是因為舊怨,在太宗則是因為李靖的名高。

唐太宗是很自矜武功的,剛嗣位不久,就將原先帶有民間性質的《秦王破陣樂》作為國家的禮樂。他對群臣這樣評價《秦王破陣樂》:“朕昔受委專征,民間遂有此曲,雖非文德之雍容,然功業由茲而成,不敢忘本。”後來又命太常寺編出《九功》之舞,象形他征服王世充、竇建德等九個反王的歷程,可謂對自己的戰功念念不忘。李靖雖非太宗秦王府嫡系重臣,對太宗重視自己征伐的功績聲名很在意還是瞭解的。隋煬帝能因“空梁落燕泥”而殺薛道衡,能征善戰之名可比文名更能帶來猜忌,且兩者在口碑與青史的地位相較,也相差太遠了。何況李靖現在要去掃滅的突厥頡利可汗,其重要性抵得上太宗征服的全部九個反王。那九個反王裡就有受過突厥的封號的,而且九個反王裡沒一個曾讓太祖皇帝很受傷很委屈,象突厥可汗曾給過的。

以前還有個宗室李孝恭為李靖分功分名,這次,他是主將,得功得名全是他的。但卻並不是好事,至少不全是好事。

所以,李靖現在要考慮的是怎麼解決功高難賞的問題,問題的核心是怎樣將這一奇功,即能畢其功卻不使功看起來太高。功高難賞,所以要求功之可賞,就只有折功,以過折功。即求功,亦求過。折功,另一方面也就是折名。

有功能賞,皇帝便會覺得好做,功臣便能好過。

到了白道,見到李世績,李靖將自己的對突厥作戰的謀劃對李世績和盤托出:慰撫使唐儉已到鐵山,頡利必然因此而放鬆警戒,這時,選一萬名精騎,帶足二十日糧食,從白道出發,襲擊鐵山,可一戰靖邊。這謀劃明顯違背皇帝的旨意,但確實是條清除大患的良計。李世績不好表態,算是默許。李靖又找到白道唐軍的另一員大將張公瑾,把計謀跟他一說,如果他也同意了,計謀便可立即實行。不想張公瑾一聽完,就強烈表示反對:“詔書已許其降,使者在彼,奈何擊之!”張公瑾反對的理由中使者的份量佔相當重的部分,因為使者唐儉可不是泛泛之輩,而是最早在太原從龍的人之一,是備受皇室信任與親近的人。這要是偷襲暴露,唐儉肯定將命喪頡利刀下。而違背旨意,致使重臣殞命的後果,張公瑾可不敢忽視。李靖半是勸說半是命令:“此兵機也,時不可失,韓信所以破齊也。如唐儉等輩,何足可惜。”李靖這麼一說,張公瑾便反對不下去了,畢竟自己是受李靖節度的。可能他還是不贊成,不過沒有對著幹,類似於現在的持保留意見。

李靖的自汙與自救

既然決心已經統一,就開始實行。當天夜裡,李靖帥本部先出發。李世績帥其本部保持一定距離跟著——後來駐紮在嘖口,並沒有來鐵山。李靖所部疾行十九天,到了陰山,碰上突厥的一個小部落,將這一千餘戶突厥人裹挾隨軍。第二十日清晨到了鐵山,當日大霧瀰漫。李靖命令前鋒蘇定方率二百騎兵做尖刀,乘著大霧的掩護,一舉攻到離放鬆警惕的突厥鐵山總部七裡遠的地方,才被突厥人發現。接下來,一邊是狼奔豕突,一邊是抱頭鼠竄。頡利可汗跳上千裡馬就跑了,丟下老婆孩子以及金頂大帳裡的財物。和頡利一樣,其他的突厥人,來得及跑的人都跑了,自然都是光身逃跑的,沒誰顧得上帶點財物再跑,晚了就來不及了。這樣,鐵山突厥人的財物幾乎完整地落在唐軍的手裡。突厥人跑得慌張,沒誰想到要報復下騙子唐儉。唐儉毫髮無傷,可能還迷迷蹬蹬地在帳篷裡睡著呢。

這一仗的戰果,明細如下:斬首萬級,俘男女十餘萬,獲雜畜數十萬。明細明細,明裡的帳,報上給朝廷的。突厥人來不及帶走的非人畜類財物,沒有上報,為什麼?全給分了。

突厥自北魏興起,建立幅員遼闊的汗國。從隋以來,不斷侵犯中原,掠奪財物。隋末群雄蜂起,割據一方者有不少向突厥納貢,以換得突厥的支持,突厥在此一時便聚斂了了不得的財富。後來,幾次打到唐朝的腹地,迫使唐朝與他求和,到手的東西也是少不了。即便彼一時在定襄城丟了很大一部分,帶到鐵山來的財物,也絕不會只有數十萬頭雜七雜八的家畜吧?鐵山突厥的財物用金山銀海來形容,應該不過份。可皇帝看到的捷報中,只有雜畜數十萬頭而已。

(千年後曾國藩的湘軍攻陷南京後,給清廷的戰利品也只有一座城和城中的活人。)

可以禁止、能夠禁止將士私分突厥財物的人只有主將李靖,而他沒有禁止。這和他一貫的作風是不一致的。

武德四年十月,攻陷了蕭銑的都城江陵之時,唐軍將士在一開始想大掠一番,被禁止後要求籍沒蕭銑手下將官的家財,分發給他們。李靖勸說道:“王者之師,宜使義聲先路。彼為其主鬥死,乃忠臣也,豈可同叛逆之科籍其家乎!”以忠臣不抄忠臣的家說服了那些想大發其財的手下。江南自古富庶,江陵城的財寶當很可觀。在江陵而不取,在鐵山卻取之,而且取得乾乾淨淨,一點也不留給朝廷。究其原因,只有李靖以此來自汙才能解釋得通。

唐軍每逢征戰,遇到堅城,破城之後,將士抄掠城中財物並不算犯法。如果主將約束得住手下,那一城平安;約束不住,那滿城兵火。貞觀十九年,在高麗白巖城下,太宗準備接受白巖城投降。李世績帶著十幾個將領找到皇帝抱怨:“士卒所以爭冒矢石、不顧其死者,貪虜獲耳;今城垂拔,奈何更受其降,孤戰士之心!”可見,攻下一城之後,只要將庫府財物留出給朝廷的,再怎麼擄掠都不成問題。如果一點都不給朝廷留下,那就成問題了,問題還不小。

這次攻下鐵山得到的財物,更是別的城池所不能比擬的——那是突厥集近百年滿天下收羅來的財富,被分得一乾二淨,只上報數十萬頭牛羊做做賬面。如果以李靖原先的作為,他不會允許手下擄掠;即便允許,也會留下上繳朝廷的那份。也許有手下提醒過他這點,可李靖無動於衷,手下自然樂得多分一些。

在逃跑的頡利最終被西道行軍總管張寶相擒獲之後,全軍班師回朝,獻俘闕下。太上皇李淵聽到頡利被擒,想起早年自己對突厥的忍氣吞聲,誰知道竟然以這意想不到的結果一洗前恥,唱嘆不已。李靖這一功勞,從社稷、從宗室來說,都是無以倫比的,要怎樣酬賞他才得當呢?

還沒論功行賞呢,參罪的摺子先來了。

御史大夫蕭瑀劾奏李靖破頡利牙帳,御軍無法,突厥珍物,虜掠俱盡,請付法司推科。

而且要將李靖下到大獄裡去。

太宗皇帝很大度地批示,不要追究了。但是,見到李靖,太宗皇帝還是很嚴厲地訓斥了李靖一通的。其實他並不在乎,將士攻城戰勝之後擄掠財物並不是沒有先例,只不過這次比較嚴重過格了些。可比起這次一雪社稷宗室積年之恥來,那都算不了什麼。可是,太宗還是得高高舉起板子,對李靖表明他還是有可打板子之處的。而這板子,皇帝要打下去可以,不打下去也可以;打輕點可以,打重點也可以。只要李靖清楚,皇帝在這裡寄下了他的板子。

立下奇功還挨批評,李靖卻很誠懇地頓首謝罪。他知道,這下他的宗族安全了。

亡滅東突厥的李靖就這樣留下一根御軍無法的大尾巴,這大尾巴讓功勞看起來小了很多。事實上,太宗本著錄公之功,赦公之罪的君王道義,給李靖的處理是,加封為左光祿大夫,從正三品職事官升為從二品散官。另賜絹千匹,加真食邑通前五百戶。多加了一百戶的食祿。

幾個月之後,太宗找到李靖說,先前有人在我面前說你壞話,當時我聽信了。現在那些話我不信了,你也不要放在心上。所謂讒言,估計是說李靖縱容手下擄掠突厥財物,自己肯定撈了不少。讒言太宗到底是信還不信,且不說,只知道太宗和李靖談過話後不久就提升李靖為尚書右僕射,掌管兵、刑、工三部,成為宰輔。

坐上宰輔位置的李靖,每次在朝廷中百官議論時政時,很少發言,一副沒有自己見解的樣子。貞觀八年,李靖上表告病辭職,被批准。貞觀九年,又被啟用,去征討吐谷渾,又獲大勝。因此功轉封衛國公。回朝後,部將高甑生誣告其謀反,太宗反治高甑生死罪。李靖經此杜門不出,不見賓客,連親戚也不隨便見。太宗伐高麗,李靖請纓,太宗婉辭。貞觀十七年,李靖入選凌煙閣二十四功臣,名列第八,位於秦王戰場保鏢尉遲恭之後。貞觀二十三年,李靖老死家中。冊贈司徒、幷州都督,給班劍四十人、羽葆鼓吹,陪葬昭陵,諡曰景武。身後可謂極盡哀榮。

最後要說的是,太宗駕崩之後,宗廟配饗的大臣是房玄齡,杜如晦,和高士廉。到了唐玄宗的天寶元年,才加上長孫無忌和李靖。

最後的最後,李靖的家廟在天寶年間成了玄宗寵溺的楊氏家族的馬廄。

相關推薦

推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