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血千年土中碧——李賀之恨

他是命運的寵兒,年少成名,譽滿京華;他是命運的棄兒,半生失意,半生漂泊。他的人生只有短短的27年,卻留下了無數膾炙人口,流傳千古的名篇。他飽嘗著人間悲苦,卻用生命開出了一朵朵絕世之花。

他是李賀,這個世界讓他深愛,也讓他痛徹,在痛徹之後,是無可描畫,也無處著力的恨,隱藏於一個個奇詭的意象當中,留待後人解讀。

恨血千年土中碧——李賀之恨

公元790年,落魄潦倒的鄭王后裔李晉肅在迎來了他的小兒子,看著這個出生的小生命,在政治氛圍每況愈下的中唐,漂泊一生的李晉肅對兒子並沒有其他期望,而是希望他能在這日漸紛亂的世道中平平安安,長命百歲,平安吉祥,故而給他起名:李賀,字長吉。

但這個孩子卻出乎他的意料,彷佛命運天賜,才思聰穎,李賀七歲成詩,博覽群書。少年時曾終日騎驢在昌谷之中游蕩,尋找靈感,晚上則回到家中悉心整理。那空靈的深谷環境,給了他無窮的想象和素材來源,也給他插上了浪漫主義的翅膀。十年讀書、十年苦功,他的用力和專注,彷佛要把心肺,全部嘔出來為止。

恨血千年土中碧——李賀之恨

儘管生活困窘,但這時的命運,對李賀還是公平的,超人的天賦和後天的不懈努力給他帶來了應得的回報:十五歲時,李賀的詩名已經譽滿京華,和長他四十歲,成名已久的李益齊名。

在李賀的心中,他是一直以王孫身份自居且自豪的,“宗孫不調為誰憐”、“為謁皇孫請曹植”。可回到現實,家境的落魄卻與他引以為傲的血統相去甚遠。而在他之前,盛唐的氣象還未遠去消散,李白、杜甫、王維、王勃、王昌齡……詩壇文壇一個個如雷貫耳的名字,如天上的群星閃耀奪目,引得他心馳神往。

他就如一個劍客,在用十年苦功,苦練出絕世劍法,為的,則是實現王孫之志,配得上自己的王孫身份,光耀門楣。也為了自己的名字,能和這璀璨繁星並列,不負天縱之才,胸中抱負。

恨血千年土中碧——李賀之恨

唐憲宗元和二年,懷著滿腔熱誠,十八歲的李賀離開了生活多年的昌谷。他要用自己的詩歌,去征服這天地。而他的第一站,便是古文運動的倡導者,百代文宗——韓愈,他呈上的,則是那首赫赫有名的《雁門太守行》:

黑雲壓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鱗開。

角聲滿天秋色裡,塞上燕脂凝夜紫。

半卷紅旗臨易水,霜重鼓寒聲不起。

報君黃金臺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

他用一片斑斕的色彩,卻寫出了戰場的悲壯慘烈。向日金甲,磷光閃閃,叛軍壓陣,暗如黑雲。場面奇詭深豔,卻又處處顯出他的愛憎分明。此詩一出,如石破天驚,其氣勢之奔放,其想象之豐富,其才華之高絕,讓人忽然想到了那個“天上謫仙人”,也馬上就打動了韓愈。

很快,愛惜李賀才華的韓愈便和弟子皇甫湜親自回訪,相談之餘,李賀提筆寫下了《過高軒》:“龐眉書客感秋蓬,誰知死草生華風。我今垂翅附冥鴻,他日不羞蛇作龍。”今天的我雖然客居他鄉,窮困潦倒,但好在卻像枯草遇到了春風,馬上就能從雲化龍,一飛沖天。

恨血千年土中碧——李賀之恨

有對韓愈的欽慕,有對二人的敬重,有對自己志向的傾訴。但更多的,卻是少年人那獨有的、劍挑天下的豪情。

按照這樣的軌跡發展,李賀應當登科及第,重振家聲,然後沿襲著前人的道路,光照詩壇。但是,命運對李賀的眷顧,卻在此時戛然而止,剩下的,則是無盡的痛苦和捉弄。作為後來人,我們不知道如何看待:或許該責怪命運,開始把李賀的人生之路,一步步堵死。但有時卻又要感謝命運,正是因為它的不公,卻有了另闢蹊徑,獨成一脈的長吉體,和那個恨血千年,如鬼如魅的“詩鬼”李賀。

就在李賀如橫空出世般照耀詩壇之時,他的父親突然去世。對於李賀來說,不僅意味著至親至愛的離去,也意味著三年之內,不得參加考試。懷著雙重的悲傷和憂慮,李賀回到了昌谷之中,為父守喪。

沒有人知道失去這三年,對於銳意進取的李賀來說意味著什麼,“我當二十不得意,一心愁謝如枯蘭。”家境的每況愈下,滿腔才華的不得施展,讓他度日如年,他在等,等一個機會,去一飛沖天,去兌現曾經的豪言,也告慰父親的亡靈。

元和五年,守孝期滿三年的李賀在韓愈的鼓勵下,離開昌谷應考。在府試中,他勢如破竹,一舉獲雋,並前往長安赴考。此時的他早已名滿天下,無數人等著他守喪歸來,一展鴻圖。

可是,有多少的擁戴,就會有多少的嫉妒,有多少的輝煌,也就有多少的失落。就在李賀一心準備考試之時,卻有好妒者惡意中傷:李賀父親名叫“晉肅”、“晉”與“進”犯“嫌名”,李賀不應該來參加進士考試。此言一出,讓人啞然失笑,但主持科舉之人,不知是無知無識,還是同樣嫉妒李賀之才,偏偏信了這樣的鬼話,即使韓愈專門做了《諱辯》一文反駁,也無濟於事,李賀被趕出了朝堂。

此時的李賀只有二十一歲,他尚未迎來一次真正意義上的得志,卻就又被扼殺。此番失意,比之為父守喪對李賀的打擊更加沉重,他心中有萬般的憤怒,他想要咆哮,也想報復這個不公的世界,但最終,卻只憋出了幾句嘲諷:“枉辱稱知犯君眼,排引才升強緪斷。洛風送馬入長關,闔扇未開逢猰犬。”

如果這朝堂全都是小人,不與之為伍也罷,被傷透了心的李賀離開了長安,回到昌谷,決心以詩為生。可是,他小小的隱居意願,都不得順利,由於他的宗室身份,一年後,二十二歲的李賀莫名其妙的因為祖蔭,得了個從九品奉禮郎的小官,開始“牢落長安”的三年。

在這三年之中,身軀的不自由彷佛也侷限了他的想象,李賀不再如往日般奔放浪漫,神仙銀河,而是看盡了朝廷的腐敗和黑暗。於是他“深刺當世之弊”,可又於是,他“瞧悴如芻狗”。

整整三年,李賀沒有得到一分一毫的升遷希望。也就在此時,他的妻子也離他而去,接連的打擊,讓李賀隨之病倒,回到昌谷養病。在修養一段時間後,他重整旗鼓,收拾信心,來到了南方,想在這裡一展才華。

可是這一圈下來,他發現的,只有“九州人事皆如此。”

所有的一切都讓他感到失望,也許軍旅之中,會有不一樣的感受和結果。“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於是他來到了昭義軍節度使郗士美軍中擔任幕僚,然而,這一次留給李賀的,仍然只有失望。

當他所堅持的一切被命運和當權者輕蔑而又不屑的否決時,他感到了屈辱,也感到了崩塌。在和世間的鬥爭中,李賀敗下陣來,他的憤怒還未爆發,就已經消亡。

從軍中回來後,李賀一病不起。人生的最後一段日子裡,他形銷骨立,勉力強撐病軀。他恨,他恨這命運、恨這朝堂,甚至恨自己滿腹的才華,他的恨,只有一口口嘔出鮮血,才能讓自己警醒和痛徹。

恨血千年土中碧——李賀之恨

茫茫天地之中,只有萬千斑斕奇詭之意象,化作一個個鬼魅之形,方和他同日而語,方能得他傾訴,方能讓他看到那個失意的自己。他的一生那麼悲,悲到就連死都沒有再在當時的人心中泛起一點漣漪,悲涼如此之重,讓人難以承受。

桐風驚心壯士苦,衰燈絡緯啼寒素。

誰看青簡一編書,不遣花蟲粉空蠹。

思牽今夜腸應直,雨冷香魂弔書客。

秋墳鬼唱鮑家詩,恨血千年土中碧。

秋夜墳場上,詩鬼誦讀著鮑氏的詩句,其怨血在土中化作碧玉,千年難消。

淒涼悲冷,瑰麗奇豔,這首《秋來》極為透徹地體現了他的語言風格,也成了他一生的寫照。

唐憲宗元和十二年,李賀在昌谷孤獨離世,英年二十七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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