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才子為李龜年寫詩,而他真正認定的知己只是他

“老先生要彈唱曲目名何?”

“《千忠戮》。”老伶工目中含淚,聲音再不復昔日的清越,如他額間疊起的皺紋一般,倍感滄桑。

他彈起那調子,開了腔,情濃愁憾撲面而來,絲絲催人耳膜。是牡丹花下手執琥珀杯的歡笑,是霓裳歌舞陣陣催了戰鼓的急促,是戰亂中馬嵬血汙天資色的悽惋,是空殿裡一抔黃土見孤魂的悲涼。

說的是天寶年間安祿山之亂的事,道的是玄宗與楊玉環慼慼惶惶的愛情。

周圍坐滿了人,大都是悽苦百姓。在這一方不大的廟宇中,一個小小的集會,算是有緣。

大家聽得動情,但並未能真的體會,也不會感到這個表演者有什麼過人之處。

許多才子為李龜年寫詩,而他真正認定的知己只是他

只一個叫李暮的青年伶工,聽得真切,那一陣陣的聲腔敲在他的心坎上,他便知此生要追尋的高度在何處了。

待集會畢了,眾人四散。那叫李暮的青年尾隨著老伶工,切切叫著先生,一定要問清他的姓字。

“李龜年。”幾個字淺淺道出,老伶工只是嘆息。

李暮愣住,又覺無限驚喜。

李龜年瞧著,想著那眸光裡閃現的東西和從前的自己是多麼相像啊。

從前,像李暮這個年齡的時候他還是個追求仕途的人,在湖北蘄縣任縣丞之職,說來也只是個小官。

興許是上天憐見,覺得不該埋沒了他的藝術天份。正值太平盛世,唐明皇極愛歌舞,他與兄弟李彭年、李鶴年得到賞識,供職於梨園。

許多才子為李龜年寫詩,而他真正認定的知己只是他

那時的他,伴著羯鼓與長舞,一曲清歌,將那《渭川曲》唱得千迴百轉,唱得名動長安,不僅博得了唐玄宗的喜愛,更添得皇親貴胄、朝堂百官的一致青睞。

一曲酬以千萬金,更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那時的他來往俱是高官名士,多少伶人暗自豔羨。

“風流隨故事,語笑合新聲。”這是進士李端贈他的詩,極言他這新人之才,這天下都因結識他而備感榮焉。

雖賞識他的人眾多,他也知真正的知己謂誰,是那掌著天下的玄宗呵。

每每有了新詩,令他譜曲,他竟能片刻而就。隨著那樂音起,玄宗閉目,竟如海中升騰的浪花,隨之跌宕起落,全是心領神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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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爾二人也切磋羯鼓,玄宗興起而擊,咚咚時如天雷驟起,時如雨打殘荷,李龜年揹著手聽著,指尖暗挑,眼中是讚賞又快意的笑。

玄宗愛著歌舞,朝夕伴著的,除了那愛妃楊玉環,便也只有他李龜年了。

在春暖花開時節,興慶池沉香亭前的牡丹開了。

世人都知楊貴妃愛牡丹,卻不知這牡丹中的珍品能美到何種程度。

那幽靜的花海,多色牡丹綻蕊吐香,倒像是一片仙境,不沾一點俗氣。

楊貴妃就立於這一片花叢中,發上是玄宗新折的牡丹,與那額上的花佃相稱,明俏而嫵媚。

他不自禁彈起了瑤琴,便要清唱起來,玄宗卻笑著阻止了他,說,此情此景,用舊樂倒掃興了,不如新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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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有宮人請來了尚在醉酒的李白,宮人奉了紙筆,李白迷濛著眼,見著楊貴妃,驚如天人,落筆成風,一首《清平調》躍然紙上。

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

若非君玉山頭見,會下瑤臺月下逢。

一枝紅豔露凝香,雲雨巫山枉斷腸。

借問漢宮誰得似?可憐飛燕倚新妝。

名花傾國兩相歡,常得君王帶笑看。

解釋春風無限恨,沉香亭北倚闌干。

多美的詩呵,曠古未有。奇才,奇才。

李龜年心中激動不已,那一個個字有如深海里的珍珠在他脣間銜著,那般高貴,他緩緩哼起調子,清唱起來,這詩彷彿活了一般,那月下瑤臺的美人望著他盈盈而笑,玄宗親自吹起長簫為他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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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是國色牡丹,琥珀杯裡盛著葡萄美酒,他這一生落在此處,還有何憾呢?

但戰禍終是來了,安祿山領了藩鎮之兵攜著風雨之勢而來,都城兵馬層層出動,卻全都不敵,一路淪陷,安祿山最終攻進都城,慌亂中玄宗只顧得上攜愛妃出逃,那一身凜冽梅香的女子,那是玄宗昔日的寵妃,一身縞素投了井,宮中亂作一團。

天下無主,他亦只能逃。

一路向南。

從前絲竹入耳只嫌無悅目之景,而今所聞,一片血色中全是撕心裂肺的哭聲。

榮光呵,他這才知曉,所謂的榮光不過是太平盛世的假象。

他逃到了江南。

他聽說勤王之兵節節敗退。

他聽說玄宗到了馬嵬,那些個士兵逼他,逼他處死貴妃。這兵荒馬亂中,玄宗只能依靠一個柔弱女人的性命來爭取他這皇族最後的尊嚴。

他聽說,聽說自楊玉環死後,玄宗如失了魂一般,再也快活不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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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戰亂平定了。

再後來,肅宗繼位,玄宗獨居在甘露殿。

這盛世終是不再了。

玄宗老去,整日在空蕩蕩的殿堂裡想著楊真人。

而他亦垂老,依舊是個落魄的伶人。終其一生,他未再遇到有比玄宗更懂他音樂的人。

但他的曲,能那般為玄宗所沉醉著迷,不過是因那已仙逝的人兒。

她的離開,是玄宗靈魂孤寂的開始,也是他音樂之路孤寂的開始。

玄宗不會再有賞曲的興趣,也再沒有掌權的能力。

他想起很久以前的那首霓裳羽衣曲,玄宗為他伴奏,打著拍子,目光則在那舞蹈的人兒身上,那翩鴻的身姿,踩著他所編曲子的節點,那顧盼間的神采,全都歇在兩人的相視之間。

那時的李龜年是寂寞的,卻也是滿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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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將這首曲子傳給了李暮,但只有他知,這霓裳羽衣的神,已經散了。

一個很深的夜裡,他想起在岐王府裡操了旁人手裡的琴,彈出的曲子滿驚四座的樣子。有個叫杜甫的詩人為他提詩:“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又逢君。”

又憶起昔日,素有清雅之名的王維為他寫過的詩:“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願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他將這首詩譜成了曲,耳邊仿似還響起了那樂音,他彷彿看到了昔日的盛世,昔日的君王還是很意氣的樣子站在廊下,向他請教篳篥的吹法,他好想吹給他聽,但他漸漸沒入無邊的黑暗之中,再也發不出一點聲響。

那一日,他在床榻上病逝。享年七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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