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們向達·芬奇學什麼?



今天我們向達·芬奇學什麼?


(傳)列奧納多·達·芬奇:《達·芬奇自畫像》(1501-1510年期間),楊木板蛋彩畫60 釐米x 44釐米,私人收藏。這件作品將於今年9月在中央美院美術館展出。


如果達·芬奇是一個形容詞,這個詞代表著創造力和行動力。500年後,他仍屹立於人類文明的山巔之上。他的畫作永遠神祕,他的手稿仍待解讀。

達·芬奇很失敗。他格格不入,畫畫也沒耐性,整天胡思亂想,搗鼓這搗鼓那卻經常是紙上談兵。達·芬奇在世時雖然已經是大腕,從佛羅倫薩一路紅到了米蘭乃至巴黎,但在藝術史家瓦薩里眼裡,他的成就根本比不上勤勤懇懇的米開朗基羅。

達·芬奇又很偉大。他超前,他全能,他智慧,他鎮館,他包羅萬有。19世紀開始,他領文藝復興之風騷;500年後,他仍屹立於人類文明的山巔之上。他的畫作永遠神祕,他的手稿仍待解讀。


今天我們向達·芬奇學什麼?

2017年,達·芬奇的《救世主》在紐約佳士得拍賣行以約30億元人民幣成交。


天文學、物理學、光學、氣象學、生理學、醫學、數學、建築學、水利學、機械工程學、地質學、生物學、哲學、文學、音樂與藝術,達·芬奇無一不通,科科都是課代表。如果達·芬奇是一個形容詞,這個詞代表著——

第一,創造力。他否定了“地球中心說”,發現了太陽能;他發現了液壓、重力、慣性、槓桿和摩擦原理,也預見了原子能的威力;他描述了多普勒效應,第一個說出天空為什麼是藍色的;他了解肌肉和表情的關係,瞭解血液與心臟,也瞭解記憶、智力與慾望;他夢想上天入地,發明武器但憎恨戰爭;他知道意大利北部的峻嶺過去曾是大海;他相信經驗,也長於理論。

第二,行動力。他實驗了小孔成像和大氣折射;他30年解剖30具屍體,第一個繪出人體構造和子宮中的胎兒;他最早使用加減符號,也最早發明人行道和下水道;他設計了護城河、雙重螺旋樓梯和單一跨距240米的大橋;他疏通,他灌溉;他發明單車、汽車、空調、密碼筒、機器人;他計算出地球的直徑是7000多英里;他是《蒙娜麗莎》的作者,也是米蘭著名的七絃琴演奏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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達·芬奇博物館將他的奇思妙想做成實物。


今天我們向達·芬奇學什麼?學他的創造力,學他的行動力。學他好奇、鑽研、百折不撓。在他博學的肩膀之上,人感到生而為人的榮光。

不會再有一個達·芬奇,因為失敗的技藝已經失傳;但達·芬奇永遠不會失傳,只要人類還相信自己是“宇宙之精華,萬物之靈長”,還對我們生存的世界有好奇,有疑問,有期待。


畫只是他研究世界的一種手段

專訪中央美術學院人文學院院長李軍


李軍是中央美術學院人文學院院長、教授、博士生導師,畢業於北京大學哲學系,曾於法國國家遺產學院、巴黎第一大學、哈佛大學本部及佛羅倫薩文藝復興研究中心從事藝術史研究,2014年任意大利博洛尼亞大學客座教授。

採訪┃孫琳琳

《新週刊》:500年後全球都在懷念和紀念達·芬奇,500年前的人們又是如何評價達·芬奇的?

李軍:文藝復興時期,達·芬奇只是“三傑”之一,而且在三傑中他的評價也不是最高的。

瓦薩里的《名人傳》分為三卷,第一卷寫13世紀到14世紀的藝術家,即文藝復興早期;第二卷寫14世紀到15世紀的藝術家;第三卷人最多,寫的是他所在的16世紀的藝術家,此時是文藝復興盛期,已經開始進入所謂樣式主義階段。

在第三卷裡,瓦薩里寫到“文藝復興三傑”,但是他最崇拜、認為最重要的不是達·芬奇,而是米開朗基羅。他甚至認為達·芬奇在某種程度上是一個失敗者——興趣太廣、沒有耐心,作品都畫不完,總是想太多抽象問題。

《名人傳》有1550年、1568年兩個版本。第一個版本結束時米開朗基羅還活著,瓦薩里就以他作為全書的結尾和最高潮。

我做過一個空間還原,把文藝復興比作一個倒凹字形結構,左邊一面牆擺的是13世紀到14世紀的藝術家,右邊是14世紀到15世紀的藝術家,第三面也就是最中間那面牆,是16世紀的藝術家。

1550年,米開朗基羅還活著,位於最中間,達·芬奇、拉斐爾是簇擁著米開朗基羅的。所以,當時達·芬奇並不是最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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達·芬奇之墓,安布羅斯城堡 / 維基百科


《新週刊》:誕生了達·芬奇這樣不世出的天才的文藝復興,是如何發生、發展的?

李軍:文藝復興時期肯定是意大利藝術最繁榮,但這種繁榮如果只出現在意大利,不會有這麼大的影響力。文藝復興藝術的發展,不止是一個意大利現象,更是一個歐洲現象,在被模仿和傳播的過程中逐漸擴大了影響力。

它的傳播有兩個途徑:一是通過古代作品的複製,二是通過當時藝術家作品的流傳,達·芬奇就是一個典型例子。

1515年法國弗朗索瓦一世即位,意大利戰爭重新開戰,法軍擊潰米蘭大公的瑞士僱傭兵,佔領了米蘭。但在文化上,法國反而是被意大利征服了。弗朗索瓦一世是意大利文化藝術的仰慕者,他請來意大利藝術家羅索、普里馬蒂喬設計楓丹白露宮,還修建了安布羅斯城堡,都是意大利風格的。他崇拜達·芬奇,將他請到了法國去,達·芬奇就葬在安布羅斯城堡的小教堂裡。

據說達·芬奇最後死在弗朗索瓦一世懷中,就像父親死在兒子懷中一樣。因格里斯的畫作表現了這個場景,一直保留在盧浮宮。

收藏於盧浮宮的《蒙娜麗莎》之所以那麼有名,跟法國藝術後來繼承了甚至自認為超出了意大利藝術,是有關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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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達·芬奇之死》,因格里斯


《新週刊》:達·芬奇是如何成為文藝復興的代表人物的?他身上到底有一種什麼樣的魅力?

李軍:文藝復興理論實際上是建構出來的,其中有兩個重要的人物,一個是法國史學家米什萊,1859年寫了著名的《法國史》。

Renaissance這個詞,就出自《法國史》第七卷的標題,意思是再生。這一卷講的是中世紀之後,整個歐洲出現了發源於阿爾卑斯山以北、在意大利達到頂峰的文化復興,重新恢復了活力。Renaissance這個詞後來就流行開來了。

1875年到1886年,英國曆史學家西蒙斯陸續出版了七卷本《意大利文藝復興》,這套書很有名。比他還早的是瑞士人布克哈特用德語寫的《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的文化》,影響特別大。

他用到一個詞——“全能的人”(l'uomo universale),這個詞最早指耶穌,布克哈特用來指文藝復興時期的巨人,達·芬奇就是其中濃墨重彩描寫的一位。

米開朗基羅再全能,還是雕塑家、畫家、詩人,即使他設計過建築,也是造型藝術。但達·芬奇不一樣,他興趣特別廣泛,不僅是畫家,更是發明家、科學家、數學家、哲學家、工程師,是一個傳奇。因此,最能代表文藝復興的人就從米開朗基羅變成了達·芬奇。

19世紀之後,這個觀念到處流行。文藝復興是個巨人的時代,是“全能的人”的時代,是人文主義興起、反抗中世紀神學的時代。這個觀點後來在社會主義國家很流行,因為馬克思也持這個立場,認為文藝復興主要是人文主義反對神本主義的運動,這促進了文藝復興神話傳播。還有很多作家,比方說羅曼·羅蘭,也寫過關於“三傑”的通俗讀物,促使了這個觀念的流傳。在中國,我們早就接受了這套觀念,但並沒有提供自己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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達·芬奇研究胎兒、子宮的手稿。/ 溫莎城堡皇家圖書館


《新週刊》:達·芬奇只有非常少量的畫留下來,“三傑”裡他的畫是最少的,這在文藝復興藝術家裡很罕見,是什麼原因造成的?

李軍:畫畫對他來說肯定不是最重要的事。舉個例子,他給斯福爾扎家族的米蘭大公寫信推薦自己,說我很牛逼,不只會畫一手好畫,還會設計大炮,設計堡壘,疏通運河,做很多很多事。這些事更重要,別把我當成一個畫家。

達·芬奇有很多筆記,他在裡面不斷地跟別人辯論,辯論什麼呢?從希臘到文藝復興有同一種觀點,即把藝術分成兩類,一類叫做自由藝術,還有一類叫做機械藝術或者手工藝術。兩者完全不重合。

自由藝術指語法、修辭、天文學、幾何學、數學、音樂;手工藝術指造船、造房子、造甲冑、造武器、航海、縫紉。繪畫和雕塑都不是自由藝術,所以達·芬奇很不滿,他要論證繪畫一定是自由藝術,屬於哲學的一部分。

他筆記裡的原話是:繪畫是自然的兒子。後來他又說繪畫是自然的孫子。就是說,自然創造的一切,繪畫全部能照原樣再把它創造出來。

瓦薩里也在《名人傳》的序言裡講:上帝創造世界,跟畫家的設計是一樣的。上帝就是個藝術家,他是在用觀念構想世界。這些話都反映了當時一個現實:繪畫不重要,需要不斷提高它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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達·芬奇設計的撲翼機,約1490年


《新週刊》:達·芬奇研究已經發展得很成熟,幾乎沒有死角,現在吸引了最多注意力的研究是什麼?

李軍:達·芬奇研究不能說是顯學,但是一直沒有停頓。研究太多了,汗牛充棟。現在可能更多的是對達·芬奇手稿的研究,比如對他的機械、解剖學的研究,課題更加細節、更加微觀。

達·芬奇研究不限於藝術史,大量關於他的研究都不是關於藝術的。今年,世界範圍內會有針對達·芬奇的各種各樣的活動、展覽、新專著出現,但對他繪畫的研究,估計已經沒有太多東西可說。更多的可能是從科技史、醫學這些角度來說達·芬奇。

《新週刊》:在《可視的藝術史:從教堂到博物館》一書中,你建構了博物館、藝術史、教堂與空間佈局之間的因果關係。在達·芬奇的傳播史上,博物館和美術館起到了什麼作用?

李軍:達·芬奇的作品分散在全世界22家博物館、美術館。意大利境內的達·芬奇作品很少,烏菲齊美術館有幾件,當然《最後的晚餐》也在意大利。但他主要的作品是在歐洲其他國家,還有美國。

觀眾幾乎沒有機會看到一個特別全面的達·芬奇,所以中央美院的教育展才叫“不可能的相遇”。他的繪畫全部集中在一起,只有虛擬展覽才可能做到,我從沒看過一個完全靠實物取勝的達·芬奇大展。

現代社會中,藝術品是被崇拜的,美術館相當於教堂。神像搬到了美術館,原先的宗教信息變得不重要了,更關鍵的是誰畫的。在美術館裡,作品因其本身的存在而受到崇拜。經過這一轉化,達·芬奇已經變成一尊神了,他的作品就是神蹟。所以,如果能有他的真跡來到中國,本身就是個轟動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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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央美術學院“不可能的相遇”展


《新週刊》: 《蒙娜麗莎》為何是達·芬奇最受矚目的作品?

李軍:盧浮宮裡有五件達·芬奇油畫,還有一些素描。《蒙娜麗莎》罩著一個玻璃罩子,還有圍欄圍著,已經變得不可接觸了,但她所在的萬國大廳還是人山人海。

達·芬奇的另四幅著名作品——《施洗者聖約翰》《巖間聖母》《聖母子與聖安妮》《美麗的費羅妮葉》都掛在大畫廊展廳裡,就沒有什麼人去看。

《蒙娜麗莎》的形象影響了很多畫家,比如說拉斐爾。19世紀,大家認為文藝復興的美就是優美,優美就是拉斐爾式的,實際上拉斐爾的優美繼承自達·芬奇。

達·芬奇有優美的部分,比如說《抱銀貂的女子》,但他的優美跟拉斐爾比起來還是有很大的差別,達·芬奇的女性形象有一種不可琢磨的東西,你很難確定她的身份,她是少女、成年女人還是母親?她的表情相當微妙,《蒙娜麗莎》就是抓住了這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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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的晚餐》,意大利米蘭聖瑪利亞感恩教堂


《新週刊》: 《最後的晚餐》從未停止過修復,但是好像不管怎麼修復,大家都不會滿意。

李軍:文化遺產的修復是一個公眾話題,怎麼樣都會有議論。國內這幾年陸續發生了很多這樣的事件,比如2018年安嶽石刻的翻新,這之前大足石刻千手千眼觀音的修復,都有很多爭論。《最後的晚餐》是達·芬奇的實驗之作,但是用幹壁畫加上坦培拉技法的做法並不成功,他還在世的時候壁畫就開始脫落了。

一個完美的東西往往有脆弱一面,那種痕跡本身就是歷史厚度的表現。我們會產生一種類似於父性或母性、對一個失去的時代那種迷離恍惚的情懷。

現在我們認為的斷臂維納斯的美,根本不是她原來的美。當時她跟戰神阿瑞斯並排列在一起,伸著胳膊,可能很庸俗。古代的美是一個理想,這個理想已經不能完整呈現了,這才符合我們的想象,不夠完滿才是一種完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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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報喜》,佛羅倫薩烏菲齊美術館藏


《新週刊》:達·芬奇所處的時代差不多是明朝萬曆年間,有一種說法,他可能是通過《馬可·波羅遊記》這類文本見過中國的山水畫,因此才會畫出油畫背景裡那樣離奇的山水。

李軍:這件事是一個公案,現在也有很多學者在討論。烏菲齊美術館那件《天使報喜》是達·芬奇年輕時的作品,那個時候他還在韋羅奇奧的畫室工作,只有十幾歲,已經畫出了嶙峋的山。

其實我們仔細看達·芬奇畫裡的背景,那絕不是他所在的托斯卡納地區的山水,托斯卡納多是平緩的丘陵。但是,位於意大利北部的阿爾卑斯山就是這樣嶙峋的。

他的山水有可能受到拜占庭藝術的影響。拜占庭繪畫處理山水就是很抽象的,雖然不會畫成達·芬奇那種冰川式的,但也是光禿禿、帶有幾何形狀式的。

達·芬奇的山水有沒有受過拜占庭甚至東方山水畫的影響,還不能確定。但我做過14世紀意大利藝術受東方藝術影響的研究,有很多證據可以證明這一點。

15世紀到16世紀,也就是達·芬奇生活的時代,托斯卡納地區和威尼斯確實有很多東方女性,由於跟土耳其人的戰爭還有販奴,從黑海到地中海輾轉而來。

達·芬奇是一個私生子,母親身份低賤,父親是一個貴族,一直沒有娶他的母親。有一位學者寫過文章,說達·芬奇的母親很可能就是當時的一個東方女奴。這一點我沒法肯定或否定,但當時的確存在這個現象,有很多歷史文獻可以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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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維特魯威人》,威尼斯美術學院畫廊


《新週刊》:同時期的藝術裡有沒有明確的證據,證明西方受到東方的影響?

李軍:有很多,比如說服飾,比如說絲綢的圖案,很多一朵一朵的蓮花。從13世紀開始,意大利開始跟東方做生意。那時候的東方指的是地中海東岸,一般屬於伊斯蘭勢力,穆斯林主要也是商人。土耳其、伊朗、波斯,歷史上都跟中國有千絲萬縷的聯繫,絲綢、圖案、陶瓷的傳播,都是毫無疑問的。

《新週刊》:交流是雙向的,中國離達·芬奇好像也並不是那麼遙遠。我們在哪些方面是受惠於文藝復興的?

李軍:萬曆年間就是地理大發現之後、耶穌會傳教士來到中國的那個時代。利瑪竇的《坤輿萬國全圖》,就是在文藝復興時期過來的。圖中已經有了南北美洲、北極和南極;那時澳大利亞還沒有被單獨區分出來,是跟南極連在一塊兒的。但那個世界觀已經很接近於今天了。

全球化是由世界各地的人共同參與的。文藝復興受到了東方的影響,但它同時復興了古代,做了很大的綜合,又把這種綜合的結果傳播到全世界,我們也受惠於這一點。我們小時候學的幾何學,都是利瑪竇和徐光啟翻譯的。

《新週刊》:文藝復興最大的價值是什麼?

李軍:文藝復興時期再次回到古希臘、羅馬,同時接受了來自東方的影響,它把人放在世界中心,就像達·芬奇的《維特魯威人》一樣。這樣一種觀念,包括人文主義、人道主義對我們的影響,就是它的遺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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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羅倫薩,意大利文藝復興的搖籃。


本文首發於《新週刊》第540期

✎作者 | 孫琳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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