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麗蓮
在梳理上世紀30年代復旦劇社史料時，一個人物名字跳入眼簾：李麗蓮。
1936年1月，復旦劇社分別在上海卡爾登大戲院、新光大戲院演出曹禺名作《雷雨》，這是《雷雨》在上海的首演。著名戲劇大師歐陽予倩擔任導演，復旦劇社成員參演了大部分角色。1月10日的《申報》這樣介紹《雷雨》的演出陣容：“劇本是曾獲得一九三五年至高的評價，導演是中國舞臺技巧最精細的專家，演員是久經鍛鍊的學校劇人。”
然而，《雷雨》主角繁漪，卻由“李麗蓮女士客串”——李麗蓮是誰？她既不是復旦學生，更不是“學校劇人”，怎麼會在《雷雨》中擔任主角呢？
復旦劇社演出《雷雨》廣告，刊於1936年1月10日《申報》
查當年報刊可知，1930年代初，李麗蓮已經走紅，在歌舞、戲劇和電影方面嶄露頭角。她的表演天賦，深得歐陽予倩賞識。按復旦劇社的傳統，一些名劇的重要角色，都會邀請著名影劇明星擔綱，袁牧之、王瑩等都客串過復旦劇社的演出。在歐陽予倩引薦下，李麗蓮成為《雷雨》的臺柱，也算順理成章。
不要放過她在舞臺上的眼淚吧！
祖籍廣東的李麗蓮，1914年出生於上海。她原是粵劇演員，又喜歡唱歌，被稱為“嶺南歌星”。
1930年9月，在上海北四川路橫浜橋新東方劇場，上海曦社歌劇部隆重推出了五幕歌劇《王昭君》，這是中國嚴肅歌劇的開山之作。該劇由蕭梅編劇，張曙作曲，全劇音樂素材取自廣東粵劇。年僅16歲的李麗蓮，憑其粵劇演員的功底，成功扮演了主角王昭君。
編劇兼導演蕭梅盛讚李麗蓮的表演，他特別提醒觀眾：“請不要放過她在舞臺上的眼淚吧！因為那清純的眼淚，也是可以給我們以靈魂的歡喜。”
《王昭君》的樂譜已經散佚，也沒有留下影音資料，但從當年報刊評論中，仍可一窺李麗蓮的表演功力。1930年9月10日《民國日報》刊文認為：“主角李麗蓮女士，嶺南生，精於粵曲，其歌喉的嘹亮動聽，自不待言，表演方面除一二處稍嫌呆板外，餘均自然而入理，所以我確認李女士是一個富有藝術天才的人才。”
李麗蓮
正式“觸電”，如魚得水
1931年，李麗蓮進入天一影片公司，正式“觸電”，在影片《上海小姐韓繡雯》中扮演角色。之後，經歐陽予倩推薦，她又進入明星影片公司。
從歌星跨界成為影星，李麗蓮似乎不費吹灰之力。除影片《上海小姐韓繡雯》外，她還在《有夫之婦》中扮演林四小姐、在《社會之花》中扮演張曼、在《夢裡乾坤》中扮演趙女士……這些角色，李麗蓮演來得心應手。
電影《社會之花》劇照，李麗蓮飾張曼
1936年，李麗蓮出演歐陽予倩執導的影片《清明時節》，她飾演愛搬弄是非的女僕王媽，是影片中的丑角，但她演得爐火純青。業界這樣評論，王媽“叫人看了痛恨，感到這一類人最能壞事，她（指李麗蓮）的演技襯托出劇情的活躍，她那皮哭肉笑的嘴臉，更給人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歐陽予倩則依然對她不吝讚賞之詞：“李女士她在話劇當中演過許多樣的角色，她對於角色也從來不挑選，人家說她最好演一種特殊的個性，如瘋狂恐怖和極度悲慘的角色與她最為適宜，可是她演普通性格的角色也頗能稱職。”
《清明時節》劇照，右二為李麗蓮飾演的王媽
不過，因為在電影中演的大多是配角，和其他影星比起來，李麗蓮似乎沒有同時代的王人美、黎莉莉、阮玲玉和胡蝶那樣大紅大紫。她的優勢在於歌喉，不少影片插曲，如胡蝶主演的《皇后的新婚》等，她都擔任了配唱。在影片《上海小姐韓繡雯》中，李麗蓮唱了“戀芳春”，《申報》評論道：“李麗蓮是歌舞明星，片中清歌一曲，鶯聲嚦嚦，名不虛傳。”
李麗蓮與其他影星的不同特點，當年有人曾做過比較：“她的嗓子卻比王人美、黎莉莉等都好，凸出的一點是情感的濃郁。”“她所唱的歌，都是些很快、很難的曲子，音樂也特別複雜，只有她，才能夠勝任呀。”
民國老報紙上的李麗蓮
在延安，她的名字家喻戶曉
抗日戰爭爆發後，李麗蓮加入上海救亡演劇隊。1937年底，她輾轉到達延安，開始了一生中的重要轉折。
延安魯迅藝術學院全景
作為延安魯迅藝術學院第一期學員，李麗蓮一畢業即成為魯藝音樂系教員。她還曾擔任陝甘寧邊區民眾娛樂改進會幹事、民眾劇團文化教員、邊區文化協會執委會委員等職。對於延安文藝活動，李麗蓮傾注極大的熱情，參加過各類演出，曾演唱過《黃河曲》《鳳凰涅槃》等。
李麗蓮參演的新歌劇《農村曲》和《軍民進行曲》，受到延安軍民熱烈歡迎。《軍民進行曲》是冼星海創作的唯一一部歌劇，他本人非常珍愛，曾點名要求“由李麗蓮同志來扮演嫂嫂……”
1940年延安魯藝音樂系師生在東山窯洞前合影
李麗蓮是延安最活躍的文藝活動家之一。在延安，她的名字家喻戶曉。
當年，美國醫生馬海德向魯藝女學員蘇菲求婚，得到同意後，他高興地策馬趕到王家坪，衝進政治部主任王稼祥住處，大聲喊道：“我要結婚了！”據蘇菲回憶：“王稼祥同志一愣，問道：‘你要和誰結婚？’馬故作神祕地說：‘你猜。’王稼祥同志試探性地問：‘李麗蓮？’馬急忙自豪地說：‘不是，是蘇菲！……’”可見，在中央領導人眼中，李麗蓮也是個延安名人。
馬海德和蘇菲的結婚證，李麗蓮為婚姻介紹人
戲劇性的跨國婚姻
在一次延安舉行的舞會上，李麗蓮遇見了身材高大的奧地利人李德，李德那時正在抗日軍政大學任教。李麗蓮用英語向李德問好，李德對她竟會講英語深感吃驚。
之後，李麗蓮邀請李德觀看了一場歌舞晚會，她演唱的陝北民歌《趕牲靈》，讓李德聽得如痴如醉，兩人很快墜入愛河。
李德後來回憶：“在我和李麗蓮成了密友之後，自然各方面的藝術家就常到我家來過週末，愛好交往的馬海德也常常把一些年輕人拉到我們院裡來。我們海闊天空，無所不談，主要談藝術和政治，也打乒乓球，有時甚至跳舞……”
1938年的一天，李德找到主管中央組織部的陳雲，請求與李麗蓮結婚，得到了批准。從此，李麗蓮成為李德的第二任中國妻子。
李德
然而，好景不長。1939年8月28日清晨，李德接到通訊員送來的紙條，是張聞天的筆跡：“速來機場，你飛莫斯科。”李德匆匆穿上衣服，騎上他的察哈爾矮馬，向機場飛奔而去。
原來，共產國際發來電報，要求李德回蘇聯述職。正好有一架飛機，送不慎墜馬摔傷胳膊的周恩來去蘇聯治療，讓李德搭機前往。
在機場，毛澤東、張聞天等中央領導人前來送行，李德要求與李麗蓮一同前往，但因沒有護照簽證，只得與妻子含淚吻別。
從此，他們天各一方，再也沒有見過面。
總覺得延安那臺最好
丈夫離去，李麗蓮並沒有中斷藝術實踐。她一邊演劇、教書，一邊採風、蒐集整理陝北民歌。
1939年冬，毛澤東對魯藝領導張庚等人說，在延安可以上演一些國統區劇作家的作品，曹禺的話劇《日出》就可以演。不久，魯藝成立了《日出》演出籌備組，導演王濱決定：主角陳白露由李麗蓮扮演。這是李麗蓮繼在復旦劇社版《雷雨》中扮演繁漪後，又一次擔任曹禺名劇的主演。
1939年12月28日，《日出》在延安北門中組部禮堂彩排預審。那天大雪紛飛、寒風凜冽，禮堂的窗戶沒有玻璃和糊窗紙，只是用木條釘的框框，冷風從縫隙吹進來，凍得演員和觀眾瑟瑟發抖。
第二幕開幕沒有多長時間，顧八奶奶正向陳白露講她的“戀愛哲學”：“愛情是你心甘情願地拿出錢來叫他花，他怎麼胡花你也不心疼——那就是愛情，愛情……”
延安魯藝的話劇演出
忽然，大幕落下來了，李麗蓮和飾演顧八奶奶的顏一煙都怔住了！原來，那天演出，李麗蓮和顏一煙穿的是綢子旗袍、高跟鞋，恰逢周恩來冒雪前來，看見李麗蓮和顏一煙在臺上凍得發抖，牙齒咯咯地碰，臺詞都說不大準了，就跟導演發了脾氣：“你們太不愛護演員！怎麼把她們凍成這樣呢？”隨即派人去找毛衣毛褲和木炭火盆，讓演員“好好休息休息，暖和暖和”。
顏一煙後來回憶，“聽了這些話，麗蓮和我都感動得熱淚盈眶，強忍著不叫它滾下來，因為怕毀了妝。”後來，舞臺工作人員拿來了毛衣毛褲，讓演員穿在旗袍裡邊，並在舞臺四周看不見的地方升起了炭火，這才打鈴重新開幕。
1940年元旦，《日出》在延安正式公演，引起轟動。延安《新中華報》曾以“《日出》公演八天，觀眾將近八萬”為題，報道了演出盛況。延安魯藝版《日出》的成功，主演李麗蓮功不可沒。多年以後，不少老藝術家聚在一起，談到《日出》，“總覺得延安那臺最好。”
“她不再是過去的歌星、影星了”
1946年初，李麗蓮和歐陽山尊、陳波兒從延安返回上海。其時，李麗蓮已和歐陽予倩之子、劇作家歐陽山尊結婚。
歐陽山尊
李麗蓮在延安的傳奇經歷，讓她的粉絲頗感神祕。一別九年，這位從前的歌星、影星，到底有些什麼變化呢？人們追蹤她、觀察她，希望從她身上找到答案。
一位署名“聞堅”的作者欣喜地寫道：“前天在馬路上，我們看見了一個十分面善的小姐，瘦瘦的身料與瘦瘦的臉，後來仔細一想，記起來就是她。”還有人描述，某天在會上見到李麗蓮，“人比以前蒼老得多了，但精神卻異常良佳。”
很快，人們在一件小事上找到了答案——大中華唱片公司得知李麗蓮回滬，慕名前來要求她灌製新唱片，李麗蓮提出簽約條件：首先，“歌詞必須絕對進步”；第二，“歌與詞先得經歌者同意”，否則出價再高，也不屑為之。大中華公司聽罷，只能知難而退。
有人評論道，“一般女明星女歌唱家，對於播唱歌曲，往往只認得鈔票，對於歌曲內容，滿不在乎……而李麗蓮究竟是個思想前進的女歌家……她竟不問鈔票多少而要講歌詞內容哩！”“一個十足典型‘都市的女性’，完全改變了作風，染上了‘延安風’……”這，就是從延安歸來的李麗蓮！她已經不再是過去的歌星、影星了，而是人民歌唱家、革命文藝工作者。
李麗蓮
李麗蓮回滬以後，就在報紙上和公開場合熱情介紹延安，延安的新氣象與新文藝、延安的軍民與中共領袖，讓國統區民眾充滿好奇。
在上海，李麗蓮受夏衍委託，參與了爭取國統區文藝界人士反抗國民黨獨裁統治的工作。1946年的一天，她登門拜訪了著名作曲家陳歌辛。
陳歌辛的兒子、作曲家陳鋼回憶：“我記得她那兩條精辮子和一對深陷在黑瘦臉窩中的透亮的大眼睛。她帶來了黨的溫暖，帶來了春的消息，鼓勵爸爸到進步文人云集的香港去找夏衍，去找黨。”不久，陳歌辛隻身飛往香港，“在香港，他找到了春天……”
陳歌辛
李麗蓮以光彩奪目的主角亮相，是在1946年5月4日。那天，為紀念五四運動27週年，文化協會上海分會在辣斐大戲院舉行文藝招待會，宋慶齡、葉聖陶、周予同、許廣平、李健吾和趙景深等著名人士出席。
李麗蓮和歐陽山尊在會上演出了秧歌劇《兄妹開荒》。《兄妹開荒》的演出，讓上海觀眾耳目一新。演出結束後，觀眾紛紛湧入後臺，要求籤名。
作家李蕤當年是南陽《前鋒報》記者，正在上海出差，《兄妹開荒》強烈地震撼了他：“對於我來說，這確是有生以來第一次使我最激動的文藝……我一輩子從來沒有見過他們這樣的精神面貌。他們的腰挺得那樣直，胸膛顯得那樣寬，眼睛那樣明亮，歌聲那樣響亮和愉快。他們是真正的自己人，中國農民，真真正正站起來的中國農民！”
秧歌劇《兄妹開荒》是延安魯藝的經典劇目
新中國成立後，李麗蓮曾任全國婦聯對外聯絡部副部長等職，主要從事民間外交和婦女兒童事業。同時，她還為籌建北京人民藝術劇院、中央歌劇舞劇院出過力。
1965年4月，李麗蓮因病在北京去世。
摘自《檔案春秋》（dacqbjb）
作者：讀史老張
編輯：衛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