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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歷史上的“涼州”,不僅僅是今天的甘肅涼州區。自漢朝建郡以來,“涼州”的名字換了多次,有時叫“武威”,有時叫“姑臧”,有時叫“西涼”,有時叫“前涼”……,其疆域,也時大時小。最大時,把大半個甘肅都佔了,還擴延到周圍幾省,史稱“涼州大馬,橫行天下”。不過,涼州在中國歷史上的地位,不能以其地盤的大小來衡量。要研究中國文化,你不可能繞過涼州。比如:佛教傳入中原時,涼州是最關鍵的一站,佛光西來,自此擴散,才有後來的格局;中國四大佛經的翻譯家鳩摩羅什就在涼州住過十多年,他對中國漢文化的瞭解,就是在涼州完成的。至今,他那個著名的焚不爛的舌頭還埋在涼州,接受著歷代過客的朝拜;要是你研究中國的建築,那就更繞不開涼州了,北京西安等舊都城的模式,最初的源頭,就是涼州。……總之,中國文化的許多方面,其發祥地就在涼州。陳寅恪的《隋唐制度淵源論稿》裡,有許多相應的證據。

雪漠│涼州與涼州人

古涼州南門,亦稱昭武門

涼州的地理位置十分重要。它東接蘭州,西通新疆,山脈前隔,沙漠後繞,“通一線於廣漠,控五郡之咽喉”。古浪峽被稱為中國西部的“金關銀鎖”,最窄處寬僅數米,一夫當關,萬夫莫開。於是,就留下了許多故事,比如:宋代的楊門女將徵西夏時,到古浪峽,走投無路,跳崖自盡,留下了“十二寡婦滴淚崖”的傳說。西路軍也在古浪峽跟馬家軍打過一戰,死傷慘重。上次,我帶上海文化出版社的編輯吳金海和黃韜去我家,路過古浪峽時,他們不由得驚歎:難怪西路軍受挫,這兒,只要架挺機槍,就很難過去。的確,那是條狹長的走廊,峭壁千仞,勢若蜂腰,中有小道,蜿蜒西竄。整個涼州,西邊是祁連山,東邊是騰格里和巴丹吉林兩大沙漠,中間便是地理書上的“河西走廊”。扼住了涼州,就等於扼住了絲綢之路的咽喉。

因為地理位置的重要,涼州便成為絲路重鎮和經濟交流的都會,同時也決定了其深厚的文化積澱。涼州自古多安定,古謠雲:“秦川中,血沒腕,唯有涼州倚柱觀。”涼州百姓愛好和平,從不排外,能忍辱負重,講究“吃虧是福”,商賈往來,從不欺凌,漸成經濟文化重鎮。在唐代,就有“涼州七裡十萬家,胡人半解彈琵琶”之說。

涼州歷史悠久,據考證,原始氏族公社時期,人類就在這兒活動。四千多年前,這兒就開始使用銅器。春秋時,為西戎屬地。當週幽王寵幸褒姒,烽火戲諸侯後,攻入酆鎬之地的西戎兵中,就有涼州人的祖先。戰國後,涼州為月氐住地,後為匈奴休屠王所佔。漢時,驃騎將軍霍去病率軍襲擊匈奴,取得勝利,河西走廊哭聲動天:“亡我祁連山,使我牲畜無繁息;亡我焉支山,使我婦女無顏色。”此後,漢武帝設河西四郡,涼州始名為“武威”,歸屬中央版圖。

雪漠│涼州與涼州人

涼州刺史部 (東漢)

涼州人愛好和平。幾千年來,這塊土地上,沒爆發過一次農民起義。僅有的一次所謂“暴動”,是清末的抗清義士齊飛卿發動的。當時,官府對百姓的壓榨已到極點,據涼州小調的唱詞稱:“娃娃要的爬爬錢,老漢要的柺棍錢。”苛捐雜稅,多如牛毛。當時,據說與孫中山先生有聯繫的齊飛卿等人,便以哥老會為基礎,雞毛傳貼,發動百姓,反抗官府。這次行動,被志書上稱為“暴動”,但老百姓卻叫“打巡警”。這一稱謂,很有意思。前者融入了民族大義,後者僅是洩憤而己。涼州百姓可不管朝廷叫“清”,還是叫“明”。他們只管對方是否欺負了自己。有個涼州小曲兒,專唱這事,雲數千百姓,湧上街頭,把巡警樓砸了個稀爛,群情激憤,氣焰囂天,但官兵一到,便作鳥獸散了。齊飛卿外逃,後來又潛回涼州,再次舉事,卻被堂兄弟告密,叫官府逮去,砍了腦袋。這便是涼州歷史上最有陽剛氣的一次行動了,一哄而起,一鬨而散,既無波及四方之勢,亦乏其應有的堅韌頑強。這不是偶然現象,瞭解此理者,便了解涼州。

相對於戰亂頻繁的中國歷史,涼州實在是個安定的角落。便是在元初,成吉思汗的鐵騎如熱湯潑雪一樣,把世界上許多名城夷為平地、生靈們的血淚黃河般流淌時,涼州仍是個安定的港灣。同屬河西走廊的酒泉,就被蒙古兵屠城,血如河海,頭似滾沙,據說死了四十萬人。那個叫西夏的王朝,更是被蒙古人的大筆,從歷史上塗抹得一乾二淨,連文書也成了稀罕物品。可是,當時作為西夏陪都的涼州卻神奇地活了下來,並完成了中國歷史上的一次重要會盟——由蒙古王子闊端和西藏宗教領袖薩迦班智達參加的“涼州會盟”。此前,西藏是“浪跡天涯的遊子”,此後,它正式歸屬中國版圖。薩迦班智達圓寂後,就埋在涼州的白塔寺裡。那靈塔,遂成西藏歸屬祖國的重要物證了。

在和平的港灣裡打著酣美呼嚕的涼州成了中原士人的避難所。每遇戰亂,他們便來涼州避難,像胡三省在《通鑑》注示稱 :“永嘉之亂,中州之士避地河西,張氏(軌)禮而用之,子孫相繼,衣冠不墜,故涼州號為多士。”薈萃於涼州的士人們,留下了一筆可觀的文化財富。“其文化上續漢魏兩晉之學風,下開(北)魏(北)齊、隋唐之制度,承前繼後,繼絕扶衰”(陳寅恪《隋唐制度淵源論稿》)。

這筆文化財富的歸宿有二:一是顯文化,除成為敦煌學主要來源的那部分外,還有許多以手抄本形式流傳下來的古籍,其完整,其原始,其價值,不在敦煌出土的之下,有的完整程度,似乎超過了出土古籍。出土古籍中有的,這兒大多有相應抄本,而許多東西,卻是涼州獨有,如賢孝、寶卷等;二是隱文化,如民俗風情、民眾心態、人們的群體性格等。時下,最應該研究的,正是後者。

熟悉涼州的外籍人都說涼州很“怪”,是難以捉摸的“怪”。當然,本地人是見怪不怪的,千年了,也沒人詫異過這“怪”。倒是覺出了“怪”味的外地人不久便被這“怪”醃透了,進而也情不自禁地繁衍出“怪”味,染上地道的涼州氣了。

漢唐以來,許多外來民族就這樣被同化了。他們可以異常強悍地揮動金戈,驅馳鐵馬,縱橫中原大地;但一入涼州,便無聲無息地消融於涼州文化的大池塘裡,連個水珠兒也沒有濺起。

他們都成為地道的涼州人。

也許,他們也曾覺出過涼州的“怪”,但甚至來不及嘆息,自身便成為“怪”味的來源。

這是一個既異常封閉又能大度包容的怪圈,其豐富和獨特舉世罕見。一日本漢學家故稱:欲瞭解敦煌學,不瞭解涼州不成;欲瞭解絲綢之路,不瞭解涼州不成;欲瞭解中國,不瞭解涼州不成。

相對的安定,導致了人文薈萃,而薈集的佛道文化,又成為安定的一個文化基因。久之,涼州遂形成一個文化怪圈。這個怪圈文化既有封閉性,又有包容性。其封閉性使其地域文化完全異於別處,即使佛道兩教也打上了鮮明的涼州烙印;其包容性又促使了民族的大融合。秦漢以來,這塊土地上先後有戎、翟、大月氐、烏孫、羌、匈奴、鮮卑、吐蕃、回鶻,党項、蒙古、滿、回等民族,但久而久之,連一些本來獨立性很強的民族也被同化了。

在這個文化圈中,既能孕育天才的唐鍾漢簡銅奔馬,亦不乏巫婆神漢師公子,高雅的西涼樂舞,通俗的賢孝寶卷,陽剛的攻鼓子,陰柔的民間小調,皆能各得其位,各具其妙。

由於涼州文化之豐富且封閉,不少學者對涼州知之甚少,即使對西域十分熟悉的日本作家井上靖先生,在寫到涼州時也只能一筆帶過。他可以寫敦煌,寫樓蘭,寫長安,但他寫不了涼州。因為進不了涼州文化圈子,即使是天才的構想,也顯得十分虛假。

千百年來,主流文化的車輪可以在中原大地甚至邊陲異域巨雷般滾動,涼州文化怪圈卻一次次將它拒於門外。面對外來文化的一浪浪衝擊,怪圈坦然笑道:“你不可改變我。”有時,這個怪圈也會慷慨地敞開大門,但其目的不在於吸收,而在於同化。它可以開門揖“盜”,誘敵深入,而後同化你。

吸收與同化的區別在於前者取其精華,剔其糟粕;同化則是“醃”,像涼州人醃菜一樣,把白菜、蘿蔔、芹菜等混在一起,撒上調料,直醃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難分彼此,一團和氣。其時,優點與劣勢並存,糟粕和精華共在,諸味相串,叫你很難用好壞來衡量。

在這個怪圈中,一切都被異化了,連“以戒為師”的佛教,也難倖免。你見過漢地有飲酒茹肉娶妻生子卻被名之為“和尚”的嗎?涼州有。在涼州洪祥鄉,就有這種祖傳的行業,可娶妻生子,可茹肉飲酒,平時是俗人,發喪成和尚,誦佛經,行佛事,並沒人覺得大逆不道,老百姓只要認你,你就有生存的價值,就能以“和尚”名之。這雖是個別現象,其象徵意義卻很重大。

在涼州,你幾乎找不到純粹“拿來主義”的圈外理論。這兒決不可能如南方諸地忽而這個主義流行,忽而那個主義吃香,張口閉口,多夾生的外來名詞。

翻開歷史,每次時代浪潮在中國大地拍響時,帶給涼州的,也許僅僅是漣漪。怪圈外山洪勃發,怪圈內死水微瀾。時代的呼喚總是很遙遠,喚不醒沉睡的涼州人。偶有清醒者,也想振聾發聵地“吼”幾聲,但也許連個迴音也聽不到的。不久,他定然也會在連天呵欠的感染下昏昏欲睡了。我的長篇小說《大漠祭》寫的就是這種生存狀態。涼州是塊奇異的文化活化石,很有了解和研究的必要。

可以說,明清之後,涼州人的群體性格便成為歷史進程的凝滯點。這一點,可以用流傳數百年之久的賢孝、寶卷、民間小調來證明。他們可能是絞去辮子的清朝人,甚至可在任何朝代發現他們的影子,唯獨不能安在他們頭上的,是“現代人”這個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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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我們前往涼州。

出了蘭州,西行不久,有大山橫亙,地勢險要。坐在車上,你雖看不到山的陡勢,但耳膜會倏然發脹。這山,海拔3562米,是河西走廊東端的門戶,叫“烏鞘嶺”。過了這門戶,才算進了“走廊”。那一座座山,像冬眠的獾豬一樣,首尾相咬,纏綿蜿蜒,扭來竄去,不知所終。這,便是著名的祁連山脈。那“祁連”二字,據說是匈奴語中“天”的意思,所以,祁連山也叫天山。

雪漠│涼州與涼州人

烏鞘嶺漢長城

古涼州水草豐美,漢代時就是著名牧場。班固《漢書》雲:“地廣人稀,水草宜畜牧,故涼州之畜為天下饒。”一過烏鞘嶺,你馬上就會發現那大片的草原。“野闊牛羊小,天空鷹隼高”。綠毯隨地勢跌蕩,牛羊在草裡嬉戲,玉笛牧歌,銀溪淙淙,景色如畫,美不勝收。最惹眼的,是天祝白犛牛,它“獨此一家,別無分店”,是地道的當地特產。它的肉質鮮嫩,纖維細膩,奶中的蛋白質含量也明顯高於別的牛類;尾巴和纓毛曾為朝廷貢品,很是珍貴,舊時演戲,就用它做鬍鬚、蠅拂、假白髮等。再西行,穿過狹長的峽和光禿禿的山,便融入一片廣大的沃土。那近的麥浪,遠的雪山,一望無際的田野,還有那藍得能掬來洗臉的天空,會令你身心俱爽呢。

雪漠│涼州與涼州人

天祝白犛牛

在涼州,名勝極多:如天梯山石窟,它開鑿於北涼時期,距今一千五百多年,早於雲崗石窟和龍門石窟,是我國早期石窟的代表。石窟開鑿之後,西域高僧曇無讖就遠道而來,學習漢語,講經傳法,並翻譯了《大集經》《慧華經》等十多部佛經,共百餘卷,在佛教史上佔有重要位置;如海藏寺,建於宋元之間,元朝國師八思巴曾在此住錫;如磨嘴子漢墓群,因出土漢簡等大批文物而聞名於世……還有許多,不再枚舉。

雪漠│涼州與涼州人

天梯山石窟

涼州的出土文物中,最有名的,是銅奔馬,也叫“馬踏飛燕”“馬超龍雀”,或“天馬”。它的出土地,叫雷臺,在涼州城北郊。雷臺是古代祈雨的地方,黃土夯築而成,高數丈,方圓百十米,上有雷祖殿,故名。

因為涼州一向乾旱少雨,早年,便誕生了一個特殊的行業:祈雨。祈雨者多為道士,坐過靜,有所謂祖傳法術。每遇旱災,縣知事便會在萬民的攛趕之下去和道士們談判:限下時日,求下雨來,酬糧幾百石;若求不下雨,就燒死祈雨者。祈雨之地,多在雷臺上。

涼州人對雷神的態度,很有意思。平素裡,也給雷神上供焚香,恭敬有加,但若是天不下雨,祈雨者就會生出一系列的法兒來整治雷神,比如,用判了符的雷碗來轟擊雷柱,逼雷神下雨。據說許多時候,雷神很是聽話,道士們也能在時限內祈下雨來。

雷臺多供奉道教神靈,除雷祖殿外,還有三星殿、北斗七星殿、南斗六星殿等,遂成涼州道教聖地。每到初一、十五,雷臺湖裡便人山人海,許願者、還願者、趕集者、經商者,各滿所願,熱鬧非凡。數以百計的神婆也蜂湧而至,或唱歌,或跳神,或燎病,或學藝,熙熙攘攘,成為涼州獨有的景緻。

銅奔馬發現於1969年。當地農民在雷臺上挖戰備地道時,發現了一個大型漢磚墓。墓中出土,十分豐富,珍貴文物,數以百計。最醒目的,便是那銅奔馬,它三足騰空,昂首嘶鳴,一足踏著飛鳥,神勢若飛,既顯示了天馬一躍千里的速度,又利用鳥的軀體擴大了著地面積,保證了馬的平衡。這馬,融入了古代涼州人的高度智慧,有精巧的藝術構思和超人的想象,先後在十多個國家展出,屢屢引起轟動。後來,被國家旅遊局定為國家旅遊標誌。

雪漠│涼州與涼州人

武威雷臺漢墓出土的銅奔馬

除了雷臺,值得一談的,還有文廟。

文廟在市區內,古柏青槐,遮天蔽日,清靜幽雅,別有洞天,“地敞而境幽,近市而塵隔”。其規模,“壯偉宏耀,為隴右學宮之冠。”

文廟初建於明代正統二年,後多次擴建。它原有三組建築物:文昌宮、文廟和涼州府儒學。現存文廟和文昌宮。涼州區博物館就設在裡面,陳列了許多舉世聞名的珍品,如漢簡、西夏碑、西夏銅火炮等。

文昌宮供奉文昌帝君,他是玉皇大帝委派的專管祿籍的神靈。據說,他瞅中誰,便授意魁星去點誰,被點者便會文運亨通,文名大昌。為了巴結文昌帝君,從康熙年間開始,歷代學子們就給他敬獻匾額,幾百年來,文昌殿的捲棚內掛滿了各種匾額,上書:“輝增四垣”“文明長晝”“聚精揚紀”“輝騰七曲”“雲漢天章”等。這些匾額,雕飾精美,多為書法中的珍品。

文廟內有一石橋,人稱“狀元橋”。幾百年來,過橋者難計其數,卻無一人中過狀元。涼州歷史上,科舉考試名次最靠前的,是清朝的牛鑑,中了二甲第四名,在進士中名列第七。他的官也做得最大,據說當過咸豐皇帝的老師,後來又當了兩江總督。在鴉片戰爭中,牛鑑臨陣脫逃,使吳淞口失守,導致了《南京條約》的簽訂,因此留下罵名,叫涼州人唏噓不已。

相傳,牛鑑家景貧寒,臨近科考,卻無上京的盤纏。他的母親就宰了家中唯一的母雞,劈了門扇,煮了雞,想請來左鄰右舍,告個艱難,請他們為兒子湊些路費。誰料,竟無一人上門。有個河南人看不過眼,賣了自家鋪子,資助牛鑑上京,牛鑑才得以金榜題名。後來,牛鑑當了河南巡撫,為河南人辦了不少好事。因對家鄉人失望,牛鑑的一生,並不曾為涼州做過什麼,只留下了 “肥牛不耕地”的慨嘆。

“狀元橋”上,是“櫺星門”,為一木製牌橋,飛角翹簷,氣象雄偉。南望,便見六扇硃紅戟門,裝有49顆銅泡釘,看上去很是堂皇。兩側為鄉賢祠,用以供奉社會賢達和清官的牌位。北面是大成殿,宋元建築風格,殿前有孔子雕像,每年高考前香火繚繞熱鬧非凡,平時則冷清蕭索。孔夫子渾不在意,獨立於寒風之中,慈目善眉,笑出無窮暖意來。

雪漠│涼州與涼州人

武威文廟

在涼州人眼裡,文廟的地位極高。在我的《大漠祭》中,沒上過學的憨頭臨死前,唯一的心願,就是逛逛文廟。對這一情節,人稱“神來之筆”。其實,我只是將生活搬入文學而已。我弟弟死時,只有二十七歲。死前,他別無所求,只希望我陪他逛逛文廟。一個無任何背景的農家孩子,想掙出黃土的束縛,改變命運,只有通過讀書。但為了供我上學,他過早地離開學校,去賣苦力。弟弟一生的心願,只能通過逛文廟來了結了。那種靈魂的疼楚,是很少有人能體會的。

涼州人對文化的崇拜,幾乎到了迷信程度:莊戶人家打莊蓋房,都要在莊門的壓泥板下放幾本書。除了對文化的敬仰外,還認為,書能辟邪。據說,所有邪魔鬼怪,都怕書;很小的時候,母親就教育我,不能用有字的紙當手紙。涼州人寧可用土塊擦屁股,也要敬惜字紙,把有字的紙燒了,以顯示對文化的尊重;現在的鄉下,最好的房子是學校。從地市領導,到平民百姓,從實業家,到五保戶,他們齊心協力,創造過涼州歷史上最感人的人文景觀。多年來,非政府投資渠道的各類教育捐資就數以億計。涼州人咬緊了牙根,勒緊了腰帶,硬是用自己瘦弱的臂膀,扛起了一座大廈。

3

在涼州,還流行一種彈唱曲藝,叫賢孝。我認為,對涼州人影響最大的,應是涼州賢孝。

賢孝是地道的涼州特產。長大後,我去過許多地方,但從沒發現有個叫“賢孝”的東西。據說,以前有“西寧賢孝”,但究其根源,也以涼州賢孝為正宗。它與涼州雜調、河西寶卷、涼州半臺戲齊名,是一種很值得挖掘和研究的民間藝術瑰寶,目前已瀕臨失傳。筆者雖多次向有關部門建議,可惜人微言輕,不被重視。據我瞭解到的情況,若不搶救,幾十年後,這一藝術瑰寶將會被歲月淹沒。

賢孝,顧名思義,一賢,一孝,前教人如何做人,後教人如何為子,內容因之而定了:誨賢誨孝而已。聽賢孝成了我兒時很重要的啟蒙教育。閒瑕時,爹就請來瞎仙,村裡人也蜂湧而來。男人邊抽菸,邊喝茯茶,邊很響地說笑;女人邊納鞋底,邊嘰咕,一任那甘霖似的三絃子音澆熄一天的疲憊。

唱賢孝者多為盲人,人稱“瞎仙”或“瞎賢”。把唱賢孝者名之為“仙”或“賢”,由此可看出賢孝在涼州人心中的位置。

“瞎仙”是公認的當地能人,非“仙”字不足以稱其能。他們彷彿禪宗六祖慧能,雖不識字,卻諳通經書,智慧如海。有的兼做摸骨,其眼雖盲,手卻靈異,執手一探,便知吉凶,據說,還能算出你一生的壽祿禍福呢。他們無一例外地是鄉村歷史學家,搬弄史實,如數家珍。公元某年,發生何事,某事件之內幕究竟若何,總能說出個子醜寅卯來。他們甚至知道漢朝張良的妻子的陰毛是金色的。筆者小說《長煙落日處》中的類似細節,即是瞎仙提供的。

我的家鄉最有名的瞎仙姓賈,名福山,博聞強記,自視甚高。中國四千年曆史,都爛熟在他的腹中,他隨手一掏,就能叫人目瞪口呆。他能推陰陽,卜吉凶,六十花甲子倒背如流。每到大年初一,村裡人就要去問他:“今年的喜神,在哪個方向?”賈瞎仙就掐指一算,指出方向。於是,村裡人便牽了牛馬驢羊,一窩蜂朝瞎仙指引的方向去迎喜神了。

明眼人靠盲人指路,也算是涼州一奇了。

賢孝段子很長,有的,得沒日沒夜唱十多天。其形式是,“瞎仙”抱著三絃子,邊彈邊唱,或散文敘述,或韻文抒情,其音樂,古拙質樸,如泣如訴。離開家鄉的日子裡,最令我激動的,就是賈瞎仙為我錄製的賢孝音樂。我常常能從嘣嘣的絃音中聽出黃土地的呻吟和父老鄉親的掙扎,一種濃濃的情緒常使我淚流滿面。寫《大漠祭》的十餘年裡,賢孝的旋律,常縈在我的心頭。在蒼涼、悠遠、沉重、深邃、睿智的賢孝聲中,我走出了小村,走上了文壇。那絃音裡蒼涼的枯黃色,已滲入我的血液,成為我小說的基調之一。

記得那時,母親老反對爹請瞎仙。因為絃音一起,村人就蜂湧而來,把家弄個亂七八糟。還因為,爹總是將一些家中緊俏的東西如煤炭之類救濟瞎仙。那時,我家很窮,但爹卻是村裡最大方的一個。爹一請來瞎仙,媽就知道,有些東西又不做主了,便背了人,惡狠狠瞪爹。爹便心虛著憨憨地笑。心虛歸心虛,卻依然樂此不疲地將那些自家都捨不得用的東西送瞎仙。過後,媽定然要跟爹吵鬧。爹便說,你不見,娃子愛聽。這彷彿是個天大的理由,媽馬上不吱聲了。

於是,在一個個不眠的夜裡,大人們喝著釅釅的茯茶,沉醉在賢孝聲中。而小孩子的我,也睜圓了眼,沒日沒夜跟了絃音悲喜。雖說我喝不下那牛血一樣紅、跟中藥一樣苦的茯茶,卻也能奇怪地“驚醒”,瞎仙唱幾天,我就能聽幾天。不久,我就記下了大段的唱詞,並能模仿瞎仙唱賢孝了。

涼州的瞎仙多,誰有誰的拿手本子,誰有誰的獨特唱法,各有各的師承,各有各的絕活。但沒人知道究竟有多少部賢孝。一個瞎仙,窮其一生,也僅僅是在賢孝的大海里舀了一瓢。

賢孝曲目,浩如煙海,其內容更是無所不包。自春秋戰國,到解放大西北,對這幾千年的歷史,賢孝都有相應的反映。它反映的內容和正史不一樣,正史以寫朝廷為主,賢孝以寫老百姓生活為主。

後來我才發現,聽賢孝,是我最早的藝術薰陶,它直接影響了我。要是沒有賢孝的薰陶,也許就沒有我的創作。

賢孝的敘事方式,和托爾斯泰很相似。它也是進入主人公的心靈,敘述他看到了什麼,正在想什麼,做什麼;也以描寫生活畫面為主。它的風格很古樸,也很優秀,是典型的現實主義敘事方式。裡面有許多民俗性和文化性的東西。它有故事,但又不僅僅是在講故事,裡面還包含了中國古代的智慧。而且,這智慧打上了典型的涼州烙印,從而影響了涼州的民俗風情和民眾心態。它的豐富和價值可以和敦煌學媲美,但可惜,直到今天,仍沒被世人發現。

涼州賢孝中,有許多和《紅樓夢》很相似的內容。比如吃喝玩樂,描寫很是細膩。這在西部文化中顯得很獨特。西部是粗線條的東西多,但賢孝藝術卻很是細膩,包括一些男女之間的“維”朋友,甚至做一件衣服的過程描寫得也特別細膩,很有藝術觀賞性。在西部藝術中,我很少發現有賢孝這樣細膩的。還有一些內容,我小時候聽來,就感到驚奇,比如鄰居之間,親威之間互相搗是弄非等等。賢孝居然關注這些東西?後來,它啟發我寫出了《大漠祭》中的一些片段。

賢孝以口傳為主,沒有文字記載。每一個死去的藝人帶走的,也許是一部部“民間”歷史。這是很可惜的。

雪漠│涼州與涼州人

王月,涼州賢孝省級傳承人

出土的敦煌變文中的一些內容,就和涼州賢孝很相似,但涼州賢孝顯得更完整,更通俗,更能體現一種“賢孝”精神。比如賢孝《呂祖買藥》裡,就有許多佛道文化的東西。故事講的是:某年三月初三,呂洞賓和其他七仙去給王母拜壽,喝酒過量,胡傳混說,惹得王母大怒,將呂洞賓貶往杭州。觀音菩薩怕呂洞賓迷失本性,便化為賣藥先生。二人相遇,鬥嘴一番。呂洞賓有意刁難,要買四般藥材,其名曰:家禍散、順氣丸、消毒飲、化氣丹。觀音便為他開了藥方:“本分”四兩、“孝順”三錢、“老實”做個引子、“好肚腸”放上一條。然後,叫他到“心平鋪”裡買,到“公平稱”上稱,到“容人案”上切,到“寬心鍋”裡炒,到“讓人坑”裡碾,用“三思籮兒”籮,然後,用蜂蜜團成“菩提籽”大小的藥丸,全家人等,吃了此藥,能保周全,百病不生。

流行於涼州的賢孝,故事雖有差異,但其精神,多勸人為善,本分知足。它直接地影響了涼州人的群體性格。所以,涼州人多安分守舊,得過且過,少拚搏之勇,缺闖世之膽;多能近視,難以窺遠;渾噩消極者眾,精進勃發者稀。

千百年來,涼州人的生產方式變化不大,二牛或二驢抬杆,便構成所謂“綠野耕牧”了。許多原該牲畜乾的活,多由人幹了。在幹活這一點上,涼州農民把自己降到了動物層次。他們無異是勤勞的,但相應也是愚蠢的。自漢朝建郡以來,這塊土地上甚至沒有產生過一項哪怕多少可節省自己體力的發明。若有不甘勞苦異想天開者,便會被命之為“二桿子”。這稱謂,跟“二流子”相似,已帶譴責味了。

4

獨有的文化,鑄就了獨有的心靈。獨有的心靈,導致了獨有的命運。

涼州無呼嘯大水,多沉寂土地,少激盪之活性,乏征服之慾望。所以涼州人性格少勇氣而多沉穩,以忍耐安分為主。因循守舊,人誇老實;創新求異,人罵“二球”。在群體中,一眼能認出自己者,寥寥無幾。千年來,涼州多聽話的眾生,卻無特立獨行開一代風氣之代表人物。

因土地肥沃,無饑饉之憂,少“生”之憂患,多“死”的安樂。涼州人有著盲目的自大,“走遍天下,涼州最好。”“出門一里,不如屋裡。”“金窩銀窩,不如自家土窩。” “土裡刨食最可靠,別的全是瞎胡鬧”,“三百六十行,莊稼人為王”。他們大都以農耕為主,安守祖土,不思進取。三畝薄田一頭牛,老婆孩子熱炕頭。有碗“米糊糊”或麵條填飽肚子,決不去幹冒險之事,那怕冒險的結果可能當上將軍,但只要有一丁點危險,涼州人決不去幹。

在經商上,更可以看出涼州人的明顯特點。一遇商機,他們首先想到的是賠。“萬一賠了咋辦?”他們認為,“出手的金子不如到手的銅”,未慮勝,先慮敗,總怕打碎那一個雞蛋的家當。表現在投資上,多試探性質,準備隨時抽身,而不破釜沉舟。所以,涼州商人缺大氣,多攤點而少真正的商家。你在涼州街頭買東西時,會有買啥缺啥的感覺。店鋪大多千篇一律,而無自己特色。不少賣衣者連衣鏡都不置,他們總想湊合著過,怕投資大了,壓資金多,抽身不便,賠得也多。他們的所謂經商,僅僅是把農田裡的“二牛抬杆”,換成了錢貨易手而已。那瓶中,裝的仍是老酒。在骨子裡,他們仍是揪揪掐掐算小賬的農民。他們的對手,卻是經過商業文明洗禮的南方人,較量結果,可想而知。

西路軍在河西大敗,不僅僅敗在軍事上,更有文化的原因。紅軍戰士遇到的,是一雙雙陌生而矇昧的眼睛;他們的呼喊,不會有任何迴應;他們的求援,只得到冷漠的迴避。他們是一群得不到水的魚。有人歸之於發動群眾不力,其實不然,千年文化怪圈造成的人格畸形,能以幾日之發動完成人格之重塑?逼急了,他們可將頭伸進懸在樑上的繩圈,但要其拍案而起,挺身而鬥幹革命,下輩子也不可能。不過,若有人掏了他們田裡的埂子,佔他一寸土地的便宜,則不惜盡傾頸中之血與你拚命。

雪漠│涼州與涼州人

西路軍古浪戰役紀念館

以家庭為單位的生產方式導致了涼州人合作意識差,能抱成一團衝鋒者,寥寥無幾。團隊意識差,難成大氣候,所以,涼州歷史上無雄視一方的大政治家,偶有留名青史者,多為配角,而無主帥。涼州有“人”,而無“幫派”。為政則難形成大勢力,為文則勾心鬥角,自相殘殺,視同行為冤家。很多時候,壞你大事的,恰恰是你視為知己的朋友。忌妒之火,總能焚燬友誼。“流派”二字,與涼州無緣。

慣於過家庭生活的涼州人於是有了兩個人格極端:當“媳婦”和當“婆婆”。當“媳婦”時,卑顏屈膝,低眉順眼;一旦“十年媳婦熬成婆”後,便飛揚起來,忘了自己當“媳婦”時的艱辛了。他可能比先前的“婆婆”更像“婆婆”,其“媳婦”的艱辛程度,自然更甚於他的往日。

自然,涼州人中不乏優秀人才,他們確實能做出一些足以傲世的業績,但最令他們頭疼的,不是面對來自外部世界的廝殺,而恰恰是來自故土的中傷。在這個文化怪圈中,他們付出的,是多於外地同行數倍的力氣和心血。甚至,一有機會,充當成功者的掘墓人的,往往是家鄉人。

在涼州歷史上那次唯一的“暴動”後,出賣組織者齊飛卿的,不是別人,而是自家堂兄弟。其原因,是因為齊飛卿家豪大富,日子過得紅火,名氣又大,自然成別人的眼中盯了。

筆者的小說《白虎關》中寫了一件真事:涼州某鄉的農民把一個曾為家鄉捐資修學校的實業家的祖墳挖了,僅僅是聽說這墳地的風水好,叫“金盆養魚”,能發大財。他們可不管他是在廣州發財,還是在上海發財,只要你強過他,你便是他潛在的對手。這種心態,很值得研究。

有時,涼州人也會發出感嘆:“涼州人不抬承人。”只是,不抬承人的,正是感嘆者。許多傑出人才,在唾星中無奈地離開了家鄉。

在這個怪圈中,優秀企業家遭人罵,虧損廠長反少埋怨。即令你多麼優秀,多有貢獻,只要你比我強,我就要損你。

涼州人的損人方式也有獨特的涼州味兒,他可以將你列入“名人”行列,只是和你同列的是無賴、瘋子,或其他確實有名但又為人所不齒者。彷彿涼州人眼中盯的,僅僅是幾個出頭的同類;做的,也僅僅是把他罵回自己的平庸行列。

但最不該忽視的,他們卻忽視了,那就是席捲而來的時代狂潮。

優秀木匠,是南方人;優秀裁縫,是南方人;優秀商人,也是南方人;彷彿一夜之間,涼州即被南方人佔領。他們像掃樹葉一樣把涼州的錢掃回了家鄉。

更可怕的是,生存的環境越來越惡化,沙暴時起,雪線上升,降雨稀少,蟲害頻發,地下水位急劇下降,大片樹林枯死,巴丹吉林和騰格里兩大沙漠正氣勢洶洶地逼近……五十年後,將有不少地方因缺水而無法生存。

但涼州人仍視而不見,也懶得想太多的事。都說,今朝有酒今朝醉,管他明天喝涼水。

他們仍悠哉遊哉地活著。街頭、公園裡、樹蔭下,到處都有茶灘、酒場、麻將桌,人山人海,吆五喝六,夜以繼日,月以繼年。農村裡常見的,是抱個膀子晒太陽搗閒話的人們。

偶或,有人感嘆一聲:唉,現在的錢難掙,幹啥都不成。

引來一堆“幹就”(涼州方言“就是”意,但語氣更加肯定)聲。

卻沒人問:“既然錢那麼難掙,南方人咋在涼州發了?”

沒人問。因為答案明擺著:人家是南方人。

異類。

還會說:“南方人真可憐,領著老婆孩子來這兒爬街臺。”

善良的涼州人總是很大度的。因為土裡刨食總能填飽肚子。

實在沒錢了,搞“副業”掙一點。涼州人眼裡,掙錢總是“副業”。

主業是什麼?當然是上班或種地了。一個人種幾畝地,或上幾個小時班。閒暇多,無聊多,無事了,連幻想都懶得製造。或編或傳,“順口溜”滿天飛。在這個怪圈裡,紛飛的總是唾星。

槍打的,定然是出頭鳥;先爛的,定然是出頭椽子。彷彿涼州人夢寐以求的,就是把優秀人物罵回平庸的行列。當然,許多年後,他們追憶的,也往往是那些曾實實在在為家鄉做過事的人。那時,他們才能感嘆著給你以公正的評價。

更也許,那時對你的肯定,僅僅是為了否定另一隻出頭鳥兒。

一些優秀的涼州兒女,在最需要來自家鄉的動力時,得到的,卻往往是唾星。誰能從他們的輝煌或失敗中讀出血淚來?

5

在涼州,也許更有意思的,是涼州女人。

涼州女人悟性極高。閉塞的環境, 單調的生活, 激發了她們獨有的內心體悟。她們即使大字不識一個,也有一套自己的人生哲學。那些用質樸語言說出的哲理,往往與經典暗合。她們寧可賣菜擺地攤, 也不願依附權勢或賣笑。觸目皆見寒風中擺攤悚立的涼州女人,吆喝成一道風景。

涼州女人多痛苦, 多艱辛, 少空虛無聊, 其人生大多有主題。當個人進取的夢想破滅之後, 便主動把自己降到犧牲位置, 以生命為祭品, 來換取丈夫和兒子的榮耀;但最終換取的,往往是傷心。

涼州女人多夢,幾乎每個女人都有一暈嚮往,一抹絢麗,一個五彩的夢。這夢使她們能夠忍受一切艱辛。這夢是心靈唯一的慰藉,她願為之付出一生, 卻又不動聲色。這是真正的無私奉獻。她可用粗礪掩去感情之細膩,用憔悴隱了心靈的豐滿。但永不可褻瀆的,卻是夢想,那是支撐她在艱辛人生中挺直脊樑的標杆。一旦毀滅, 人生的殿堂隨之倒塌:或從此沉淪,或以死殉夢, 或渾噩度世, 或遁入宗教以求寄託。粗心的涼州男人是讀不懂涼州女人的。雷臺湖裡盡神婆, 居士群中多女人, 此中真味, 誰能解得?

若將南國佳麗比作畫眉, 將北方女子比作燕子, 則涼州女人為杜鵑了。大多年輕的涼州女子都曾是杜鵑。子規夜半猶啼血, 不信愛情喚不回,一口口血, 吐自裂開的心;但後來竟然是真喚不回, 奈何? 只好做“老母雞”了。

不得不成為“老母雞”的涼州女子雖也有飛翔的夢, 但生活的風霜和歲月的磨礪早已令翅膀退化。偶爾,她也會振翅高翔,但很快就發現,一切,只發生在想象之中,現實仍生鐵般冷硬。她的所有努力,僅僅是在安排好秩序的庭院中扇起塵灰招來唾星而已。等候她的,依舊是那方狹小的天地。她面對的,仍是千百個女子重複了無數次的一切。

終而認命。

也有不願認命的涼州女子,其愛情大多與父母設計的人生軌跡相悖, 衝突隨之產生。皮肉之苦免不了,更免不了的卻是父母要她支付的養育費。這顯然是一個駭人的理由和數字。這時,女兒僅僅是父母飼養待售的動物, 父母則成了變相的人販子。許多地方, 買賣已成婚姻實質。於是,這個百年前即為西方人取笑的事實,在涼州卻司空見慣, 成為習俗了。

這時,拯救愛的唯一途徑彷彿就是私奔了。但這,更是佈滿荊棘的路。子君的悲劇屢屢上演, 更多的是無奈地墮落或灰溜溜歸來, 女子的命運大多因之而定了。“掃帚星”是人們常為這類女子準備的雅號。但這掃帚卻掃不盡攪天的唾星。她最大的價值,就是人們茶餘飯後的談資。此外, 便是充當反面教材了。

終而認命。

認命的涼州女人不得不走向另一個極端,變為一隻人格意義上的“老母雞”。“窩”便成為她人生的舞臺。實用主義漸趨上風,浪漫情懷隨之減少, 反映在涼州民歌上, 便是情的色彩少,欲的成分多。涼州民歌中少《走西口》之類纏綿之情,多《割韭菜》之類的肉慾之歡。閒暇時,人們津津樂道的,也恰恰是後者。

在愛情的浪漫與實惠上,涼州人傾向於後者。娶嫁婚事的第一步是看“家道”,而非相人。許多感情糾葛最能讓人接受的方式,便是賠償財物。索者理直氣壯,給者理所應當。父母為財物硬生生拆散情侶卻毫不內疚,女子竟也因經濟的滿足而消解了感情的痛苦。

一切,實惠得可怕。

涼州人的婚事,分為三個階段:訂婚、送婚和娶親。訂婚時,男方先付訂金,性質等同於商場的訂貨。其數目,大致為幾千元。若女方反悔,就退婚,返還訂金;若男方反悔,訂金是分文不退的。第二步是送婚,雙方商定彩禮數目,男方一次“結賬”,不得拖欠;而後,才是擇吉日娶親。同時,自訂婚之日起,男方就得承擔女方的日常費用,像冬衣錢、夏衣錢、零花錢等等;娶親時,男方還得支付壓轎錢、壓箱錢………不一而足。

雪漠│涼州與涼州人

“抵制高價彩禮 倡導文明新風”簽名活動

看得出,這婚姻之路,完全是錢鋪成的。女人遂成為被買來的貨物,所謂“娶來的媳婦買來的驢,任我打來任我騎”。孃家人也會說:“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再也不去幹預男方家事。

至此,那女子便死心塌地了。今生,她生為夫家的人,死為夫家的鬼。患難與共,是她們最讓人稱道的美德。她們能義無反顧地潑一腔熱血,與你同生死,與你共歌哭。因貧棄家、因病離婚、因災分離者永遭唾棄。

有時,當巨大的人生災難降臨時,她們會綻放出叫人難以想象的生命能量。她們可以號哭,但更多的是向隅自泣。淚珠一經抹去,她們便是世上最堅強的人類,是真正“敢於直面慘淡的人生”的。她們可殉情而死,但不會在嚴酷的生活面前畏首,她們能在異常惡劣的人生困境中,為自己儘可能多地營造溫馨,進而孕出理想併為之奮鬥。

苦難,壓不垮涼州女人。

遺憾的是,無暇浪漫了。“浪漫”字眼已遙遠而奢侈。即令許多顯性的浪漫,也必然帶有隱性的實惠。純粹的浪漫已等同於幼稚。有時,她們也會光彩照人地浪漫幾次,但終於疲憊而麻木了。多數時辰,她們甚至懶得梳理羽毛。在一束浪漫的玫瑰花和一雙普通的鞋襪之間,她無異會選擇後者。

她們也會在憑弔逝去的青春時渴望愛情,更珍惜的卻是家庭的穩定。為了孩子,她寧願把感情活埋。北方女人應有的奔放熱烈,為愛情不顧一切的特性,在涼州女人身上少見。有偶現者,即被視為狐狸精。千婦所指,唾星攪天,縱然借得西江水,也難洗來清白名。其餘生,定然凝固在道德法庭的被告席上了。

觀者自然悚慄。一朝見蜂反,十年怕嗡嗡。這時,壓在理性水中的感情皮球再也不敢彈出。她們所做的,只能是長嘆一聲,乾嚥唾沫,低眉垂首,唸叨“為了孩子”,靠艱苦之勞作壓息翻騰的愛慾。

這時,能拯救她們的,也許只有“神”了。於是,一個叫“神婆”的群體隨之產生。筆者在《大漠祭》中,塑造了一個神婆,很能代表涼州神婆。其特點是:風流多情、愛情受挫、患病“磨神”多年、舉止神異、交際很廣、生活富足等。

在生鐵般的現實面前,涼州女人已無權浪漫,神婆卻可以例外。她們大多口齒伶俐,會唱歌,會跳舞,極有情趣。她們是一群遊離於當地婦女圈之外的女性。女人天性中固有的東西,在她們身上體現得最為淋漓。

因為她們的心裡,有一個“神”。她們戀“神”,愛“神”,與“神”合而為一。用她們的行話說,“神”入了她們的竅。

沈從文在《鳳凰》中也有相應描寫:“……料不到女兒因在人間無可愛悅,卻愛上了神,在人神戀與自我戀情中消耗其如花生命”,“她在戀愛之中,含笑死去”。

與沈從文描寫的苗女不同的是,涼州神婆在與“神”的相戀之中,幸福地活著。

筆者常與神婆交談,一開口,我便能把她與“神”在夢中的交往說出。每每令她們目瞪口呆,把我也視為“神漢”了。因為她們的夢,多帶桃色,總是羞於出口,外人自然少知。她們就是在夢中,才能從“神”那兒,得到平日在丈夫那兒得不到的許多東西,比如愛悅和性的滿足。

有一男子,曾給我談過他妻子“出神”時的奇異。他驚詫地告訴我,“神”竟然還與他的妻子過夫妻生活,“神”給予他妻子的酣暢,常令他驚奇不已。他妻子坦白地說,就是從與“神”的交往上,她才明白了女人竟然還有那種“暈”。我告訴他,那“暈”,叫“性高潮”。這個詞兒,更令那漢子目瞪口呆。他說當男人一輩子了,還不知道女人也有這個。

在涼州,這決不是個別現象。

相較於一般的涼州女人,能與“神”有感情交往和性交往的神婆無疑是幸福的。

有了“神”後,女人的苦日子才算熬出了頭。

因為有了“神”,丈夫不敢再老拳相向。因為有了“神”,她自然可以走南闖北,不受束縛。想唱了,她們大聲地唱;想跳了,她們盡情地跳。名氣很大的神婆,不僅在當地紅,常有來自外地的小車前來求神問卜,或接送她前往異地他鄉行事。

這時,慣於靠老拳在女人身上顯示權威的男人便再也奈何不了她了。

至此,這些涼州女人才算過上了“好”生活,無論在物質上,還是在精神上,她們都是當地最富有的一群。

喜耶?悲耶?

遺憾的是,神並不光顧每一個女人。大部分女人終究是凡人,她們不得不面對塵土,面對豬屎,面對自己必須面對的一切。

憑了她們與生俱來的聰慧和堅韌,在歷史文化和生存詩意的夾縫裡,她們終於活出了屬於自己的一段風景:粗豪時,她能在大街上吼出一連串髒活而面不改色,可推著小車亮出攪天的叫賣,可一任風沙塗抹滿面的塵沙——但你不可因之而忽視其細膩——她也許因一句體己話而感動一世,也許因一件小禮物而幸福許久,她能從你緊鎖的眉間窺出心事,她能因你輕微的嘆息未雨綢繆;大氣時,能將生命和愛情一次性拋擲而不圖回報,但又小氣得為針頭線腦嘮叨許久;大膽時揚言要與你私奔,謹慎時接一張名片也要惦量再三……

現實的刀剪,無情地絞去了她們臉上的紅顏,也絞去了與生俱來的女兒性。但絞不去的,是大自然賦予她們的母性。她們幾乎個個都是偉大的母親。千百年來,涼州的母親們掐碎了浪漫, 懷揣著夢想, 硬是在黃沙掩映的古道上走出了一段歷史。

一言難盡的涼州,一言難盡的涼州女人……

(雪漠:《涼州往事》,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2017年版,第5-38頁。藍色文字由“哲學家的客廳”根據作者博客補入。“哲學家的客廳”配圖。圖片來自網絡)

來源:哲學家的客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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