樑欽寧:我的爺爺梁漱溟

對“文革”抄家祖父的態度

一九六六年毛澤東發動的“文化大革命”席捲全國,禍及無數家庭。祖父的家庭也未能逃脫被紅衛兵批鬥抄家的厄運。其時,我年齡尚小,也就兩三歲,雖有經歷卻不曾有什麼記憶。只是長大之後,時常聽長輩說起紅衛兵抄家把居住在什剎海附近的祖父家中的物品或是沒收充公或是付之一炬。

對於家中遭受如此劫難,祖父當時是什麼心態呢?我曾充滿好奇地當面向祖父發問:“爺爺,當時紅衛兵抄咱家,您生氣嗎?”祖父回答:“不生氣。”回答如此的簡單隻有三個字,簡直難以置信。

我立刻追問:“為什麼?爺爺!”祖父略帶著笑意的答道:“他們都只是十五六歲的孩子,跟他們生什麼氣呀。”寥寥數語反映了祖父在面對人生坎坷的時候,態度是如此的平和、如此的寬容。

有一句話說得好:態度決定一切。事情發生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的想法。想法決定行為,行為決定命運。我想這或許是“文革期間”雖有著同樣境遇,且與什剎海有著不解之緣的老舍先生,為什麼有著與祖父如此迥異的人生結局的原因吧。

祖父之不快

祖父由於常用毛筆寫書信,雖未研習書法,但他是一個認真的人。隨著日積月累,自然也寫得一手好字。因他是文化名人,上門慕名求字者眾多。家人怕他勞累常勸他少寫一些。可他總是儘量滿足來客的請求。

我記得一日下午祖父午休時,家裡來了幾個外地客人登門拜訪,我把他們讓到客廳等候。稍許我祖父午休後從臥室出來,與客人打招呼。

寒暄過後,客人道明來意,請樑老賞賜墨寶。同時說了許多恭維的話,什麼“樑老是當代的偉大書法家”等等,此時祖父正在取紙筆做準備,聞聽此言頗有不快用手輕拍書案,“啪”的一聲,並厲聲喝斥道:“小道,輕看我!”客人和我都被祖父嚴厲的態度震懾住了,呆若木雞。室內靜的出奇,鴉雀無聲。這是我唯一一次見到祖父的震怒。

我最喜愛祖父的題字

在孫輩之中,祖父給我寫的題字最多,有錄自諸葛亮的,有取自《易經》的,有出自《孟子》的,可我最喜愛的祖父題字是他為我書寫在王若水先生的著述《為人道主義辯護》一書的扉頁上,出自他自己的一句話:“我願你成為有思想又且本著自家思想而行動的人。”這句話出自祖父重要著作《中國文化要義》一書的序言。這句話也正是祖父一生的真實寫照。

樑欽寧:我的爺爺梁漱溟

你喜歡就好

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中期來自西方的迪斯科舞,它強烈的節奏、自由奔放的舞姿,深受年輕人的喜愛,我也不例外。

記得一個夏日午後,我從學校來到祖父家。祖父午休過後,正在客廳裡踱步,我放下書包,興高采烈的來到祖父面前,給他演練我新學的迪斯科舞。我伸臂蹬腿,左搖右擺,臀部劇烈扭動。

舞畢,我便向祖父發問:“爺爺,喜歡嗎?”其實我內心知道祖父對我們這些小孩的玩意不會感興趣,但我還是想從他口中知道他對我們年輕人行為的看法。祖父只是莞爾一笑,用左手扶了一下眼鏡,笑言道:“你喜歡就好!”

樑欽寧:我的爺爺梁漱溟

祖父的回答令我很意外,因為在那刻時代與我父輩、祖輩年紀相近的大人們,對我們年輕人所喜歡這種有違傳統的舞蹈頗多非議,無法接受甚至是厭惡,反對之聲不絕於耳。而現在當初那些曾經激烈反對的大人卻在大街小巷,從早到晚一路跳個不停。而當時的祖父對年輕人的舉止自己雖不認同,卻能夠說出如此富有包容精神的話語,不但令我意外和感動,更影響到我在以後對待新事物的看法,都本著開明、平和、寬容的態度。

祖父最後的一句話

我是親眼目送祖父走完了他人生路的最後一程。一九八八年六月二十二日夜,我獨自守候在北京協和醫院祖父的病床邊。祖父的病情還算平穩,我打水給祖父擦拭身體,他很安詳的睡去,這一夜很平靜。

可是第二天清晨就在我即將離開準備去學校時,祖父突然便血,病情危重。我急忙喊來醫生護士進行搶救。醫生診斷後,立即下達了病危通知書,我立即通知了父母和家人。最先趕來的是我的堂哥欽東。這時祖父的病情加劇開始吐血,進入昏迷狀態。

醫生護士有條不紊的進行搶救,搶救室內只有我和欽東兩個親人,祖父忽然從昏迷中清醒,揮手要小便,欽東急忙把小便器拿過去,為祖父接尿。祖父微微睜開雙眼吃力的說道:“我很累,我要休息。”

後來祖父幾度昏迷幾度醒來都喃喃自語地說著這句話。祖父把生死看得很明白,去世前幾天曾親口和我父親說道:“醫生治得了病,治不了命”。認為自己的壽數已盡,別無所求了。願意平靜地接受這個事實。“我很累,我要休息。”這句話成了祖父在人間的最後一句話。一九八八六月二十三日十一時許祖父平靜而安詳地走了。

輓聯之爭

祖父平靜地走完了他充滿傳奇一生的最後一程。人死本應該蓋棺論定,可無奈某些人不敢正視歷史無視真相。知錯,不認錯,不改錯。

樑欽寧:我的爺爺梁漱溟

更有甚者,某些人借祖父的生平玩弄文字遊戲顛倒黑白,歪曲篡改歷史。這就使得本來誰是誰非眾人皆不知的祖父與毛澤東在1953年有關農學問題爭論的一樁公案,錯過了還原真相的最好時機。後來是我們家屬奮力相爭,才迫使這樁公案的錯誤文字從生平中去掉。

在這一背景下,我決定寫一幅輓聯,一方面表達我對祖父的敬仰,另一方面闡明我對那些無視歷史真相自以為能夠操縱一切的人的鄙視。在祖父遺體告別儀式的前一天(一九八八年七月六日晚上),我在告知父母的情形下,獨自起草好輓聯,又找到我的好友陳關欣請他代為書寫。

他擅長書畫,由於字要寫得很大,桌子上都不便書寫,他只好俯地而就,終於寫就這副輓聯。上聯:百年滄桑救國為民,下聯:千秋功罪誰人評說。橫批:中國的脊樑。小孫欽寧叩挽。次日(一九八八年七月七日)在北京醫院告別室舉行祖父的遺體告別儀式,我早早地趕到那裡,選擇了一個最顯著的位置:告別室的大門是每個人來參加告別的人們的必經之地。

當我找板凳準備懸掛輓聯時,即遭到二、三個工作人員的阻止。那時我年少氣盛,勢不可擋,抄起板凳誓死一搏,震懾住了本來就理虧的對手,使之不敢再造次,任由我懸掛輓聯。可他們一再囑咐所到的各界人士,請勿拍照,不要通報。

是日清晨是朗朗晴空,可當告別儀式開始不久便是烏雲密佈,細雨濛濛,到告別儀式結束,四個士兵(原文如此,或為醫院保安等工作人員,編者注)把祖父的靈柩從室內抬出放入靈罩,送八寶山火化時,已是大雨滂沱。真可謂感天動地呀。我的這幅輓聯立即引起了港臺媒體的關注,並加以報道。而大陸媒體卻是鴉雀無聲,隻字不提。

時過境遷,近年許多朋友在回憶我祖父的文章時,常常會提到這幅輓聯。但大多是上下聯各錯一字,或是下聯錯一字。雖是一字之差,也與我原作的本意大相徑庭。有錯字的上聯是:百年滄桑為(應為“救”)國為民,同時出現兩個“為”不符合楹聯的對仗。

有錯字的下聯是:千秋功罪後(應為“誰”)人評說。下聯的錯字更有悖我意。我本是在向那些歪曲歷史的人發出我憤怒的吶喊。告訴他們真相是不可戰勝的,而有錯字的下聯就沒有顯示出力量,太平靜了。

去年看電視劇《潛伏》無意中知道,一九三五年毛澤東曾撰寫過詞一首:《念奴嬌·崑崙》其中有一句“千秋功罪誰予評說”。我想二十多年前我在不知此詞情形下,寫就的輓聯之意與其不謀而合--真乃天意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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