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適楚，楚狂接輿遊其門曰：“鳳兮鳳兮，何如德之衰也。來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天下有道，聖人成焉；天下無道，聖人生焉。方今之時，僅免刑焉！福輕乎羽，莫之知載；禍重乎地，莫之知避。已乎，已乎！臨人以德。殆乎，殆乎！畫地而趨。迷陽迷陽，無傷吾行。吾行郤曲，無傷吾足。”
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無用之用也。
人們都知道“有用”的用處，卻不知道“無用”的用處更大
在《人間世》裡面，莊子最後用孔子的故事來收尾——莊子真是一個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不會被自己綁架的人。
同一篇文章，莊子前半段還在講孔子多麼有智慧，後半段他立刻又說孔子到楚國，楚國的隱士接輿到了孔子的門口，說：“胸懷大德的人，來到衰敗的國家，沒法指望了。國君昏暗，天地昏暗——在黑暗的社會，聖人充其量能夠順應潮流、苟全性命，能夠免遭刑罰和羞辱就已經很好了。幸福比羽毛還輕，禍害比大地還重。得了吧，請你不要在人們面前宣揚所謂的德行。危險啊！你人為地劃出一條道路讓人們去遵循，其實遍地荊棘。山上的樹木因為其有用，所以招致砍伐；油脂能燃起燭火，所以可以照明；桂樹皮芳香可以食用，就被人扒了下來。人們都知道‘有用’的用處，卻不知道‘無用’的用處更大。”
此話已經講得很明白了，長得醜有長得醜的便利，起碼不會受到那麼多上司的騷擾；兒子笨有兒子笨的好處，乾脆斷了讓他上奧數的心……但是，這段話可以更深層次、更極致地給我們啟發。
真正的好事兒哪裡是努力來的
前兩天，一位杭州的朋友過來跟我分享他對抗糖尿病的心得。
此人甚會生活，常吃宵夜，從未早睡過，簡直就是一個標準的地主樣子——小時候看的小人書或電影裡面的那種霸佔民女的“刁民”。
於是，蒼天給了他一個方法或者說一劑解藥——讓他得了糖尿病。剛確診的前三天，他還挺緊張。結果，通過一年鍛鍊身體、不玩古董，也不再那麼追求口腹之慾，他居然瘦了下來。
某天他去體檢回來後很高興，告訴我他的血糖已經控制住了，也瘦了。看著他變成那樣，我心生羨慕。他告訴我：“得了糖尿病之後，我發現不管吃什麼藥，最終還是要運動。”以前，他吃得多運動得少；現在，他吃得少運動得多。於是，他花的錢少了，應酬也少了，身體反而更好了。
我想，也許莊子會說：“如果你問糖尿病有什麼用，其實糖尿病可以讓你減肥，可以讓你心存對世界的敬畏，可以讓你恢復更加健康的生活方式。你說糖尿病的作用大不大？”
其實，有好多事情都是這樣的。
我另一位朋友性格溫和，生活恬淡虛無。究其原因，竟然是因為他離過兩次婚，並且每次都淨身出戶。然而他算是中國最早一批靠智慧、勤勞與審美力賺到錢的人。當別人還沒有覺醒，還不知道在二線城市的郊區買房子的時候，他就已經在市中心買了很多套別墅。
不過，男人有愛情或者有理想都是很危險的。而他曾經就是一個既有愛情又有理想的人。所以兩次淨身出戶以後，他終於成為一個恬淡虛無的人。
他每天都在房子裡面打坐，後來發現自己也沒被餓死。於是，他把公司關了。之後他每年都做一兩個小東西，後來覺得不如去做琴，因為他以前對木工活非常瞭解，加上他心齋已久，幾於空相。
因為古琴中間是空的，所以才能彈奏出聲音。由空帶來的聲音震動，會使人產生一種異於平常的感受。其表現之一就是，某天這位朋友拿了一段竹子給我——他去福州玩的時候，花幾塊錢買了一段竹子揹回來，用手在竹子上敲，從“嗒嗒嗒”到“哆哆哆”，一直到“咚咚咚”，一段竹子的不同部位能夠發出不同的聲音。他覺得很有意思，因為這就是竹子裡面“空”的程度不一樣。
這位朋友因為離婚破產，卻成長出一種自在與逍遙，這輩子也沒有想要發達的意願了，反而不求人了。總之，他就待在家裡，誰要去看他就去看他。吃飯時，他將一把米扔到鍋裡，再扔進去一點兒自家小平房外面種的菠菜、芹菜等進去，只是撒一把鹽，吃得也很高興。結果，他反倒成為北京文化圈中的著名隱士，許多人都慕名而來。
有些晚上，安頓兒子睡覺以後，我就開車去他那裡。倆人坐下，喝半小時茶後我再走。關鍵是，每次去他那裡，我都能看見文藝女青年。那些讓多少人夢寐以求的文藝女青年，談吐舉止得當，拿著水果、蛋糕和酒，來跟他聊天。而他則淡淡地笑。我很害怕他的這種狀態傳染給我，讓我以此作為生活的方向指南。我覺得那不符合主流價值觀，要離過兩次婚才能達到的狀態，太貴了。
因為婚姻有如抽菸，有害健康，沒開始的話就不要輕易開始；開始了之後就一定不要分開、不要割捨，因為可能有更大的問題隨之而來，這是我的老師傳給我的話。
但是，我的這位朋友卻用另外一種方式演繹出來一種無用之用，不求之美，以及很低損耗的生活，且可以以某種奇怪的方式獲得一切有意思的東西。
我總在他那裡喝到從來沒有喝過的好茶，而那些真正的好茶，都不是買回來的，一定是有人送過來的。真正的好事兒哪裡是努力來的？一定是把自己的狀態調到配得上這件好事兒的時候，就會有人非要給你不可了。
什麼是“自在”？讓自己舒服，也讓別人舒服
很多朋友問，那麼，你說的“自在”到底是一種什麼樣的狀態？一言以蔽之，就是心裡面沒有覺得虧欠誰，亦沒有特別想親近誰，誰來了之後也不反對，誰走了也不留戀的狀態，這就是“自在”。
曾經我不太相信“自在”是有用的。後來，我越來越發現，自在很可能是一種隱藏在宇宙當中的神祕密碼。也就是說，自在的人會讓自己舒服，也讓別人舒服，就像孔子所講的“鬼神都來親近你”。
於是，你似乎可以不努力就獲得一切，可以用不努力的方式與這個世界舒服地相處。有很多人睡不好覺，就是因為內在的“我”心生恐懼，而自己可能未必意識到。
小樑就是這樣的反面例子，口口聲聲地說“自在”。事實上，在日常生活中我好像也找到了自己的狀態，但常常在夢中還是看到了自己仍然有所求、有所恨的本來面目。所以“自在”非常微妙，需要我們深深地覺察。
《開心禪》一階的課程裡面有一個無所緣的禪定方法，就是不需要接觸任何道具，只需要安靜下來，你就會發現自己的念頭很多。
很多人都說，以前自己不打坐的時候還沒有那麼多疼痛，沒有那麼多讓人心煩的念頭，打坐之後卻全都出來了。在安靜和覺察之後，它們就都出來了。如果現在靜下來，你就可以聽到空調的“呼呼”聲，再安靜一點，就可以聽到外面馬路上的聲音，只是大部分的時候我們都沒有專心去聽而已。內在的聲音也是這樣，聽到了就會顯得很吵，但你再認真去覺察，這些曾經讓你煩惱的聲音，就會慢慢慢慢地消失。
在中醫裡面也有類似的情況。一個高手在幫痛風病人調病的時候，會讓他在初期出現類似痛風的情況，然後才能夠治好他的病，或者讓他的病朝著好的方向發展。當然，病人需要配合地做出生活方式的調整。
我問我的師父李可老師：“為什麼會是這樣？”
他說：“這叫‘排病反應’，就有如已經堆積了很多淤泥的水溝。有些時候，水溝裡面的水顯得清澈，但能流動的水很少，因為大部分地方已經被淤泥堆積。想把這些淤泥挖開的話，在最開始的時候可能會導致水溝非常渾濁，需要過一段時間，全部淤泥都挖乾淨了，清澈的水才會流過去。”
回到之前講的話題，一切看似反著來的東西，都有它正面的用處；一切看似有用的東西，都有它傷害你的地方；一切看似沒用的東西，對你來說可能也是一種助緣。
這是二元對立在不了義層面上的理解，最終我們要超越這種二元對立，去到不在乎對和錯的地方，不需要將壞事變為好事，或在好事裡面看到危險，不趨利、不避害、不攀緣。
一個女人，如果能做到這樣自在的話，她就會發現她的男人回來了。當然，反過來，一個男人，也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