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間:五叔和五嬸兒

作者:稼圃

來源:樂亭文化研究會《讀樂亭》雜誌||今日頭條號:樂亭故鄉人

題圖來自網絡,僅為配圖,和本文無關

在人間:五叔和五嬸兒

發源於承德地區小梁山大股溝的灤河,由灤縣橫山腳下出山谷進平原。在流入樂亭縣境之前,於灤南縣大李村右岸分出一河汊,人稱灤河汊又稱二灤河。二灤河在樂亭境內流經多個鄉鎮,由浪窩口單獨入海,途中在夏張莊村邊由南向東轉彎處水深成磬,早年二灤河通航期間這裡是一個船舶停靠的水陸碼頭。鄰村聚源堂發家致富,10年間連蓋三座莊戶院落,就是從這個碼頭水運石料上岸。

聚源堂老堂主李冠群雅號李老冠,膝下有三個子嗣,分住三處莊院,三房共有10位孫男,本文主人公就是村人熟知的長房之子“排行老五”,人稱五爺、五少、五兒廝(樂亭方言讀xie),我是李姓本家,按輩分該稱五叔。

抽大煙的五叔

五叔是聚源堂長門幼子,自出生以來就生活在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優越環境,因父兄下關東經商,沒有受到嚴格家教和師訓,結婚生子後,百無聊賴,遊手好閒,經常與那些無所事事的“二流子”沆瀣一氣。逐漸染上了吸食鴉片的毒癮。日偽時代,樂亭縣城就有公開銷售“福壽膏”的大煙館,四鄉八鎮也都有抽大煙、扎嗎啡的暗門子。大凡染有如此惡習的閒人,往往是越陷越深,難以自拔。

聚源堂李氏家族,自堂主那輩開豆腐坊起家,後長子李子徵下關東,與朋友合夥經商。民國初年,在大連、瀋陽、四平、安達等地都有房產商號,每年都有豐厚的利潤寄回鄉里,置地蓋房。家中倆兄弟二房興教辦學,三房耕讀持家,幾經資本與土地的雙重盤剝,終於出人頭地,成了富甲一方的地主老財。當知道五叔抽大煙成癮並敗壞家財的時候,在外經商的父親非常生氣,特意為此回家對其說服教育,幾經管教無效,就決定強制為其戒菸。戒菸場所就選在由小三間老屋翻蓋成大三間院落的東正房屋。

寬一丈二、進深三丈三的正房屋,青磚鋪地,白灰抹牆,裸露的柁樑檁椽散發出紅松的香氣,屋地上靠北牆是舊時笨重的大衣櫃,臨東牆順放著長條案和太師椅,精緻的撣瓶、帽筒、穿衣鏡一應俱全。時值正月新春,地面上架著有通往室外菸筒的鐵質火爐,爐口上坐著冒水蒸氣的鋼精水壺。陽光透過細花小櫺紙窗,照在鋪滿床單的火炕上,顯得分外溫馨。

為了限制五叔與外界聯繫,切斷毒品鴉片的來源,家裡專門邀請兩位遠房親屬日夜陪護,負責照顧日常生活,限制外人進入。屋內桌椅上擺放著水果茶點,每到飯時有專人送來可口飯菜。五叔需要入廁方便,也都有人隨行監護。開頭兩天,似乎有時耐不住毒癮,煩躁不安,破口罵人,甚至要死要活:經過家人規勸,逐漸安靜許多。過了些時日,似乎漸有成效,隨即放鬆了監護,直到解除警惕放虎歸山。

誰知戒菸獲釋後不久,舊病復發,繼續進出毒品營銷戶,或有人避開家人視線將“煙炮”送到家中。事後得知,原來在戒菸期間,五叔就花錢買通外人,通過祕密渠道為之遞送菸灰或藥膏之類,偷偷服用。為掩人耳目,五叔才假裝毒癮發作打人罵人。戒菸失敗,家人懊悔不已。嚴父得知此事,斥責其辱沒祖宗,敗壞門風。盛怒之下,竟將其夫妻與孩子逐出家門,在村莊東頭路北租一間半平房單獨另過。

一無產業二沒有收入,租房另過也要家裡供應生活必需品。離開了家人的監督,更加自由自在,為所欲為。家裡的定量供應滿足不了吸毒消費,就去找慈母討要,討要不能滿足,就夜裡回家偷盜。說來也很蹊蹺,家裡的大門、二門天天傍晚就關門上閂,倉房門窗緊閉日夜上鎖,儘管如此嚴謹,就是擋不住家賊進出自由。好在家裡諸哥嫂都睜一眼閉一眼,不予認真計較。只可憐了髮妻幼子,跟隨他過那種有上頓沒下頓、提心吊膽的窮日子。

患癲癇病的五嬸兒

五叔的結髮妻子是將軍坨一殷實富戶的閨女,敦厚、賢惠、誠懇、能幹,只因患有先天性癲癇(俗稱羊角瘋),故顯得智商遲鈍,有時竟把親朋好友的名字記錯而張冠李戴,為之留下話柄,經常被妯娌或兄弟姐妹們取笑,但她從不生氣或惱怒,因此深受家人同情和愛戴。婚後不久生一男嬰,乳名雙祥,聰明,伶俐,深受五叔、五嬸兒的溺愛,直到上小學一年級了,課間還跑回家來趴在媽媽懷裡吸吮奶水。

大約是冀東抗日大暴動之後的第三年,一夜南風吹,小麥覆壠黃。“夏至”剛過就提前忙於收麥、打場。冀東地區收麥的習慣是將成熟的麥子,連同秸稈和鬚根用力拔出,甩掉泥土,然後用少許麥稈挽結打捆,裝車運回場院。場院邊緣高架鍘刀,眾人從車上搬下麥捆兒順序將穗部塞進口刀,操刀人一刀一刀將麥穗切斷,有人用木叉將麥穗均勻撒入場院中央,攤平後即套牲口拉碌碡碾壓脫粒。環環相扣,勞動強度很大。

聚源堂的家規是農忙季節大人小孩一律參加勞動,春爭日,夏爭時,麥收打場更是人人上陣。五嬸兒和妯娌們頭戴秫秸席篾編制的草帽,汗流浹背地往來於打麥場。突然,五嬸兒昏厥倒地,口吐白沫,四肢抽搐,眼珠上翻,牙關咬緊。眾人七手八腳將她抬進看場院的小屋,按“虎口”、掐“人中”,用毛巾沾涼水冷敷額頭。過了一會,患者長長出一口氣,哼了一聲,恢復了知覺。

因為人們知道她的病因,大戶家庭人口眾多,每當她發病容易被人發現,有人在跟前守護,並不十分危險。但是,自從五叔因抽大煙被逐出家門後,孩子上學,丈夫外出鬼混,經常是五嬸兒一人在家。有一天中午,五嬸兒在灶房燒火做飯,灶坑的柴火已經點燃,鍋底水遇熱蒸發“響邊兒”冒熱氣,此時五嬸兒正用炊帚彎腰刷鍋,突然發病,一頭栽進鍋裡……

不知過了多少時間,當有人發現將其救起,手臂臉面被鍋烙、水燙已經是燎泡連片,面貌皆非。舊時農村的醫療條件很差,更沒有送醫院治療的意識,僅僅就近請一個江湖遊醫予以簡單處置,並用香油調製一種專治燙傷的藥面塗在傷口上。如此大面積而且是顏面部三角區的嚴重燙傷,即使在現代大城市送醫院搶救,都難說保證治癒,更何況在舊時缺醫少藥的農村。很快,傷口感染化膿,體溫連續高燒,叫天不應喚地不靈。可憐的五嬸兒,尚未體驗到完整的人生就提前抱憾歸西了。

五嬸兒的突然去世,引起了左鄰右舍的議論。有人埋怨家長過於狠心,懲治逆子而傷及無辜;有人痛恨“五少”自作自受,自食其果!喪訊報到孃家,立刻引起軒然大波。將軍坨五嬸兒的父親忠厚傳家,面對愛女的噩耗無限悲痛而已,可是性情暴躁的二哥,聞聽妹妹非正常死亡的消息,大發雷霆之怒,說三道四,不依不饒。孃家有人對五嬸兒的死亡提出質疑,當然無法及早入土為安。

此時正值初秋,大忙季節即將到來,而且天氣依舊炎熱,屍體不能久留。為了平息事端,家中管事曲永山建議帶五叔的兒子前往老爺、舅舅家求情,家人無奈只好同意委曲求全。管家帶領不諳人事的幼童以及與其同齡的堂兄,來到五嬸兒孃家下跪請求諒解。憑藉管家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總算感動了“上帝”。

聚源堂答應了五嬸兒孃家的苛刻要求,二哥代表孃家到場協助料理完喪事。雖然暫時平息了風波,但是留下五叔和孩子,以後的日子可怎麼過呀!

不受待見的新五嬸兒

經過一場突如其來又是意料之中的變故,五叔帶著孩子又回到聚源堂道北大院。中年喪妻的打擊沒有改變他多年的惡習,由於身邊少了女人照顧和監護,又增添了尋花問柳嗜好。家人對其無能為力,只好託媒人給他討第二房老婆。一個惡習纏身幾經家人懲處的無業閒漢,又帶有一個年幼的男童,要想再婚實在難找合適的對象。好在上有聚源堂長房的蔭庇,又有財主家“闊少”的虛名,還真有人家願意為之“填房”。

離將軍坨不遠的公官營村,有一靠趕集上店兜攬“估衣”為生活來源的小戶人家,孤零零小三間的東廂房,老兩口膝下有一個“高不成低不就”自視為“明珠”而不肯出嫁的老閨女,聽那位類似“陳快腿兒”一樣能說會道的媒婆一套誇耀,說男方家境如何優越,過門後就可以享受“少奶奶”的優待。女方父母經不住媒婆的凌厲攻勢,表示願意考慮親事,提出要明媒正娶並先行“相親”。

所謂相親,也只不過是走走媒人“兩頭瞞”的形式而已。按算命先生選定的良辰吉日,五叔身穿長袍馬褂,頭戴黑緞、紅頂、額前鑲嵌翡翠的六塊瓦帽頭,足蹬白千層底、黑禮服呢面的圓口布鞋,並特意佩戴上深茶色的墨鏡,在媒人陪同下,坐騾子拉套馬駕轅的篷車前往女家做客。女家雖然家境清貧,但仍然淨街掃房、床單鋪炕,擺果碟、沏茶水,殷勤接待。並巧妙安排雙方當事人無聲謀面。因為事先早有周密鋪墊,幾經周旋掩飾,便達成了交付彩禮和擇日迎娶的協議。

時間已經到了日本鬼子即將投降的那年早春二月。依照算命先生為之擇定的好日子,應男方相邀的迎親“婆子”坐進篷車,“壓轎”的男童坐進花轎,披紅戴花的新姑爺騎上棗紅的高頭大馬,全套披掛的吹鼓手一路吹吹打打,來到女方門前。經過一番禮尚往來,新娘子在眾人扶持下坐上花轎,迎親隊伍在鼓樂聲中順原路回返。

大約10點鐘,花轎行進到二灤河拐彎處的張莊村頭,突然間有村民成群結隊外逃,說是縣城的鬼子出東門討伐來了,本來經過抗日軍民的連續打擊,鬼子已經蜷縮在縣城輕易不敢出動,今天為什麼有此膽量?疑問沒人回答,迎親眾人也穩不住陣腳,幾經踟躕,全部人馬竟丟下花轎隨“跑敵情”的隊伍順河流方向擇路而逃。可憐花轎中的新娘,丈二和尚摸不到頭腦,既不知底裡又不敢貿然外出,就像砧板上的羔羊只有等待任人宰割。

幸虧這是一場因誤會產生的虛驚。

原來,鄰村二月初廟會,村民自辦地秧歌走村串莊拜年。往常,秧歌隊不敢到離縣城近的村莊去叨擾,近年來解放區軍民挖封鎖溝,將鬼子和漢奸包圍在據點不敢外出,因此才大搖大擺地到離縣城二里之遙的龐河來戲耍。龐河村抗勤為迎接秧歌隊進村,特意燃放清脆亮響的高聲炮。誰知讓鬼子討伐嚇怕了的百姓,錯認為是鬼子進村的槍聲,撒腿就跑。鄰近村莊見龐河有人外逃,以為是有“敵情”,於是就引起一連串的連鎖反應。

新五嬸兒嫁給五叔,屬於一樁“門不當戶不對”的親事。新人尚未進門就帶來一出惡作劇,留給人們的印象很壞。雖然在孃家也被奉為“小家碧玉”,動輒就可以掉小臉子、耍小性子;但進了大戶人家就再也沒有“掐尖兒賣快”的機會。沒經過閨門訓誡,又受不了男尊女卑、長幼有序、先後有別的禮教規矩約束,自己不舒服也讓人感到彆扭。

結婚後五叔更是放蕩不羈,家境並不像媒人誇張的那麼優越,按生活必需分得的那份錢物,不能滿足其揮霍,就私下偷摸父兄的倉房,因此與上下左右的關係都比較緊張。更為不好處理的竟是如何擺正與拿捏“繼母”的位置和架子。本來五叔和五嬸兒唯一的寶貝兒子,既是小兩口的心頭肉,也是老爺太太掌上珠。自己尚未脫掉乳臭就給人家做娘,嬌生慣養的兒子不聽後媽那一套。特別是當新五嬸兒自己生養了女兒之後,對待先頭留下的兒子就更格格不入了。

本來新五嬸兒也想為李家再生一個男嬰,可是天不遂人願,一而再再而三,全是女孩。此時,缺少母愛的兒子已經成家立業,雙雙在南方某工廠上班,婚後也生一女嬰,為了不受孩子拖累,商量繼母代為照看並按月郵寄生活費。沒想到新五嬸兒認錢不認人,對孫女不經心照看甚至被人懷疑是虐待,不久竟病弱夭折。此事已經傳播,新五嬸兒的名聲更加狼藉。

時光似白駒過隙,往事如過眼雲煙,轉瞬間就是一個花甲循環。新五嬸兒先後共生養六個女孩,受生活所累都沒能飛出“雞窩”。與兒子、媳婦的關係沒有改善,直到關係斷絕。五叔年長於她又羸弱多病,故先她而去。幾個女兒陸續出閣,幸離家不遠。到了老年,雖無凍餓之憂卻也孤寂寡歡,最後無疾而終。

(作者稼圃,即李家福,瀋陽市《新農業》雜誌社原主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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