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誕辰120週年:不該被忘卻的老舍之死

老舍的一生,過得並不平靜。他的父親陣亡於八國聯軍侵華戰爭之中,家裡條件困難,得人資助才上得起私塾。他經歷盡了生活的酸甜苦辣,勤勉寫作,獲得了“人民藝術家”的讚譽,卻在本該安享天倫的晚年,一個人來到了積水潭附近的太平湖,在湖邊坐了一天,最後把頭埋進了湖水。

那是1966年8月24日,就在前一天,身為北京市文聯主席、享有極高聲譽的作家老舍,遭到了紅衛兵的揪鬥和毆打。

老舍死後,因是“自絕於人民”,骨灰未能留下。1978年6月,為老舍平冤昭雪的骨灰安放儀式上,骨灰盒裡放的是眼鏡、鋼筆……而太平湖,在1971年就已被填廢,原址上建了地鐵機務段。如今每天承載著北京擁擠人流的地鐵列車,便有不少是從那裡駛出。

是的,我們連老舍先生離去時的那片水域都找不到了。但我們總該記得他的死。怎樣記得呢?對於不曾經歷過的歷史,年輕的我們是陌生的,我們應該怎樣去面對?

老舍誕辰120週年:不該被忘卻的老舍之死

1963年老舍在家中

“我們不能落後”

1966年8月22日,因為吐血住進醫院的老舍出院回家。第二天一早,本可以繼續休養的他去了市文聯參加“文化大革命”的活動——當時老舍擔任著北京市文聯主席。23日,老舍遭到了揪鬥,被打傷。24日,他孤身一人在太平湖投湖而亡。

兩天時間裡,發生了什麼?學者傅光明和夫人鄭實做了十幾年的走訪,找親歷者回憶每一個細節,編成《老舍之死口述實錄》一書。這些回憶有時甚至彼此衝突,讓“真實”更加無法找尋,但我們還是得以嘗試拼起當時的經過。

在22日晚上,《光明日報》的副刊編輯黎丁和老舍有過一次長談,據他回憶,他們講起“文化大革命”開始了,老舍是“很興奮的樣子”,“很激動”,表示“我們不能落後”。黎丁和老舍夫人胡絜青都勸他先休養身體,不要去,但老舍堅持,說他要學習。

老舍誕辰120週年:不該被忘卻的老舍之死

《老舍之死口述實錄》,作者: 傅光明 鄭實,版本: 復旦大學出版社,2009年5月

積極、配合,是老舍十幾年來對歷次政治運動的一貫態度。因為生病住院,他對紅衛兵還並不瞭解,對將要發生的事沒有什麼心理準備。也還不會有人想到,就因為8月23日的事件,老舍終結了自己的生命。

23日上午,老舍到了市文聯。當天受衝擊的本來並不是他,而是作家蕭軍。文化局和文聯繫統內的造反派們強迫蕭軍去勞動、去挖煤,但性格強硬的蕭軍無論如何都不從,幾個人按著他都沒有辦法。於是,不知道是誰打了一個電話,叫來了北京女八中的紅衛兵,想壓一壓蕭軍的氣焰。

事件就這麼擴大了。

下午三點左右,來了一群女中學生,氣勢洶洶。除了蕭軍,又揪出了二三十個人,趙鼎新、田蘭、端木蕻良、駱賓基……老舍也被揪了出來。當時就有學生拿著皮帶往他們身上抽。年紀輕輕的中學生們對老舍並不熟悉,甚至聽到文聯的人說“老舍”,以為這是類似“老張”“老李”的尊稱,“你還叫他老舍?”無知至此。

又過了一會兒,文聯接到了一個電話,說要在孔廟焚燒北京京劇團、北京實驗京劇團放在那兒的行頭,“燒四舊”,讓文化局的走資派、反動權威去現場受教育。於是來了一輛大卡車,被揪出來的這批人都被拉到了雍和宮附近的孔廟。

在孔廟燒起的大火堆旁,這些“走資派”和“反動權威”被迫跪在地上,老舍就在這時被打破了頭,流了血。文化局革委會、工作組的幾個人私下都想保護老舍,但在當時的情境中,誰都不能頂撞紅衛兵。有人用戲裝裡的水袖給老舍包紮了起來,又想辦法把他提前送回了文聯大院。

據一直留守在文聯的馬聯玉回憶,老舍被送回來後,“眼睛都是直的”“估計從孔廟他就下了決心”。

老舍誕辰120週年:不該被忘卻的老舍之死

1958年,老舍在某處荷塘邊

但折磨並沒有結束。回到文聯的老舍又遭到了紅衛兵的批鬥,在現場,同樣是文聯作家的草明,可能出於害怕和自保,說了一句“老舍把書的版權賣給了美國人,要美金。”——因為這件事,很多人始終認為草明對老舍的死負有責任,若干年後文聯一次投票選舉,大家還都不投草明的票。

紅衛兵聽到“美國”當然激動,老舍也急了,想要解釋,他把掛著的“反動權威”的牌子往下摘,落在了紅衛兵身上。——這是一種說法,也有人說,老舍是有意用牌子打了紅衛兵。

文聯革委會的人怕老舍再被打,為了保護他,喊了一聲“老舍打人啦!不行!送他上公安局!”就這樣,老舍又被帶去了派出所。到晚上,胡絜青接到電話,去派出所接了渾身是傷的老舍回家。

我們梳理這一天發生的事件,會發現其實頗有偶然性。沒有人要求老舍去文聯,紅衛兵也並不是專門要整他,如果他不在場,應該就不會有之後的事情發生。但對這樣一場悲劇,我們要從偶然性去理解嗎?何況歷史沒有如果。

第二天一早,也就是8月24日,老舍很堅決,說還得繼續去單位。胡絜青勸不住,她出門沒有幾分鐘,老舍就出了門,出門前還特地跟四歲的小孫女說了“再見”。

老舍誕辰120週年:不該被忘卻的老舍之死

老舍的晚年照片

老舍再沒有回家,哪裡都找不到他。直到25日下午,舒乙接到電話,讓他去太平湖。出事了。

胡絜青回憶,她到太平湖後,魚場的一個老頭說,白天有一個老頭,坐在椅子上不動,拿著毛主席詩詞一直唸了一天,大概是到夜裡人少的時候,投了水。

從早上出門,到夜裡投水,老舍在8月24日這一天裡想了什麼?沒人知道。

“人民藝術家”

老舍幾乎是“文革”中最早受到衝擊而自殺的文人。而在此之前,老舍又是同輩作家中,對投入新時代最為熱情、創作成績也最突出的一位。只有他,在解放後又有過新的創作高峰,有《茶館》這樣可以代表個人最高水準的代表作。

但是,這十七年裡老舍寫下的不止有《龍鬚溝》和《茶館》,他還寫了大量的歌頌、宣傳之作,是用藝術為政治服務的“勞模”。

1949年12月,在美國講學的老舍輾轉回國,他以真誠乃至亢奮的心情想要讚頌新生活、新社會。1950年完成的劇本《龍鬚溝》,排演後大獲成功。這樣的作品正是當時所需要的,老舍因此被北京市授予“人民藝術家”的稱號,成為文藝界的樣板人物。

老舍誕辰120週年:不該被忘卻的老舍之死

北京市文聯工作人員簽名祝賀老舍獲“人民藝術家”稱號

老舍先後擔任文聯主席、全國作協副主席、全國人大代表、政協常委,與周恩來私交甚好。50年代,老舍寫過《春華秋實》(1953年)、《青年突擊隊》(1955年)、《西望長安》(1956)等話劇劇本,因為寫的不是自己所熟悉的生活和人物,都不太成功。北京人藝老演員藍天野在多年之後談起當年老舍的話劇創作,曾經感嘆:“當時社會上出現什麼大事,老舍先生很快就有作品出來反映。……演完了,戲也就完了。”老舍還曾趕赴抗美援朝前線,體驗生活五個月,寫了報道體的小說《無名高地有了名》,如此努力,但仍然寫得不好。

一位早已名滿海內外的老一輩作家,為何會有如此飽滿的政治熱情?理解老舍的“鑰匙”,應該是“愛國”。

可以說,愛國或曰國家主義,對老舍來說不只是一種情感,而是最堅定的信仰。為了愛國,他願意將文藝作為犧牲。在抗戰時期,老舍已經做出過同樣的選擇。1937年到1939年,本屬 “自由主義”作家陣營的老舍,極為徹底地將寫作向實用主義轉變,他創作大量的鼓詞、京劇等通俗文藝作品,把文字作為宣傳抗敵的武器,並且成為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的負責人。他說過:“誰寫的都歡迎,只要他寫的明白。什麼題材都是好的,只要它有益於抗戰。”

迴歸與彷徨

但無論是抗戰時期還是50年代,在初期的亢奮過去,身為作家的老舍不是沒有猶疑的。正如在40年代,他放棄了通俗文藝作品的寫作,迴歸文學,寫了《四世同堂》;從50年代後期開始,老舍的歌頌應景之作也變少了,在1961年,更是拿起筆開始寫“反映北京舊社會變遷、善惡、悲歡”的小說《正紅旗下》,同樣是一次“迴歸”。但這部預計100萬字的長篇,因“寫十三年” 的極左指導思想的出臺,最終只完成了10萬字。

老舍誕辰120週年:不該被忘卻的老舍之死

《正紅旗下》,作者: 老舍,版本: 人民文學出版社,1980年6月

在50年代,他自己就不止一次地表達過,近年來寫的東西,“並不怎麼好”,“都沒有很高的藝術價值”,“光說劇本,就有十幾部,其中,沒有一本出色的”。像老舍這樣最優秀的作家,在做這樣的評價時,內心深處難道沒有痛苦和矛盾嗎?

老舍的思想和寫作是有轉折的,而對於越發緊張起來的空氣和創作氛圍,他不會沒有察覺。真正想寫的不能寫,更不能發表,或許這才能解釋老舍在1963-1966年的創作低潮,才能解釋為何老舍生前最後發表的作品竟是快板《陳各莊上養豬多》(1966年4月)。——就在1965年,老舍率領中國作家代表團訪問日本,回國後,他將旅日見聞寫成長篇散文《致日本作家的公開信》,竟沒有被獲准發表。

老舍在解放後的地位一直很高,很受禮遇,歷次運動都沒有受到衝擊。但與從解放區來的丁玲等人相比,他在政治上遠不處於中心。而在1966年文革開始前後,他似乎敏銳地感覺到了一種邊緣化的處境。

老舍誕辰120週年:不該被忘卻的老舍之死

1960年,毛澤東接見文學藝術工作者時與老舍握手

1966年7月10日,北京人民大會堂,支援越南人民抗美鬥爭的大會。巴金看到老舍“感到意外”。因為在北京出席亞非作家緊急會議一個多月,沒有聽見人提到老舍的名字,“猜想他可能出了什麼事,很替他擔心。”聽到老舍說“請告訴朋友們,我沒有問題……” 他為什麼要強調自己“沒有問題”?

夫人胡絜青則回憶,當時已經把學校的教授和中央直系的700多人拉到清河,沒有老舍。在北京飯店圈著五六百人,也沒有老舍。老舍說沒有我,我也有必要參加。

所以,老舍在23日堅持要去文聯參加活動,除了不甘落後的“積極”,是不是也交雜著內心的焦灼和憂慮?

林斤瀾曾回憶,在老舍辭世前幾天,曾以沉吟口吻,說過一些回顧往日的話,……比如“後悔年輕時候,不聽人勸他不要搞文學”。一位已經67歲、說過“文藝決不是我的浮橋,而是我的生命”的老作家,要在怎樣的處境乃至絕望中,才會流露出這樣的悔意?

舒乙在《老舍最後的兩天》則寫過,老舍曾談及,歐洲歷史上的“文化革命”,實際上,對文化和文物的破壞都是極為嚴重的。甚至預言:又要死人啦,特別是烈性的人和清白的人。——他當時預見到了什麼?

表面上看起來,老舍在解放後一直過得很順利。正因如此,一些人認為老舍的自殺是因為8月23日的經歷對他來說過於突然,無法承受。但這樣的解釋是否太簡單了?老舍的“心路”不應該是8月23日的突然轉折,而是有更長時間的思索和彷徨。

是抗爭?是絕望?

老舍先生的兒子舒乙,在之後多年都反覆思考著父親的死。他提到,老舍在抗戰時寫過一篇文章《詩人》,說作為詩人,作為文人,如果蒙受了巨大的災難,會以身殮,就是以自己的身體來進殮,投水殉職。

他還發現,在《四世同堂》中,錢默吟太太死了兩個兒子,在葬禮上,大家突然發現這個老太太不哭,不說話,但是兩個眼睛放出了異樣的光。……果然到了墓地之後,她一頭碰死在兒子的棺材上。而據跟老舍一起在孔廟挨鬥的一些難友們向他回憶,當時他們發現老舍先生的眼睛發出了異樣的光,他們覺得非常害怕,第一個印象就是:他肯定要走了。

冰心也曾對他說,“你爸如果死,肯定是跳河”,因為“他作品裡的主人公有骨氣的人、好人全是這麼死的。”

作家筆下的人物,確實可能在不經意間流露作者本人面對某些情境時傾向做出的選擇,但我們不能淡化情境,僅從死者的性格邏輯中歸納原因。

還有很多人把老舍的死解釋為一種“士可殺不可辱”的抗爭,是一種以生命為代價的反抗。但老舍至死都沒有放棄對新中國以及領導層的感情,他不會站在他們的反面。錢理群認為,“不能解釋為抗爭,因為他不可能成為異端。而是說他已經無處可退了。”

而度過了十年浩劫的老舍的同輩人,往往表現得更為憤慨。曹禺說:“老舍先生不是自盡,是逼死的呀。” 蕭乾說:“反正‘文革’那時,自殺和他殺已成為同義語。被逼得自盡的,與他殺有何區別?” 巴金在《懷念老舍同志》中提到,他認為《茶館》裡常四爺的一句話可以看作老舍的遺言——“我愛咱們的國呀,可是誰愛我呢?”他們共同強調的,是迫害和絕望。

作者:李妍

編輯:徐悅東

相關推薦

推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