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白頭翁

蘭亭有名,享名千年。其名概出於王羲之,王羲之作《蘭亭序》,其序醉千年,而序中推崇的正是蘭亭此地。否則,蘭亭有可能仍然“藏在深閨人不知”。王羲之言其所美:

此地有崇山峻嶺,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帶左右。

王羲之非畫家,然僅二十一個字就把蘭亭之美述之備矣。其實蘭亭之美,美在《蘭亭序》上,美在王羲之的醉酒狂舞禿頭筆上。

亦非是我獨有此言,且看柳宗元評《蘭亭序》:

夫美不自美,因人而彰。蘭亭也,不遭右軍,則清擊湍修竹,荒沒於空山矣。

古往今來,遷客騷人多匯於此,皆非慕景而來。俱因慕名而至,慕王羲之之大名,崇拜《蘭亭序》之大名也。連清康熙皇帝也如此,為蘭亭題名。

蘭亭的每一處景,每一處物,每一個故事,每一個傳說都離不開王羲之,都離不開王羲之的《蘭亭序》。

千年醉蘭亭

王羲之

王羲之因寫下《蘭亭序》,從此享名“書王”。《蘭亭序》自東晉穆帝永和九年,公元353年起,再無人能超越這二十八行,三百二十四個字,前無古人,後亦無來者。誰不為《蘭亭序》所醉?

有研究者說,王羲之生之艱難,生不逢時。我之論恰恰相反,王羲之之所以能醉臥蘭亭,醉中有“天下第一行書”,皆因其生之逢時。幸哉,東晉出了個王羲之,中國出了個王羲之。

晉王朝是司馬氏通過陰謀詭計,搞宮廷政變建立起來的。有人說,沒有猶太人就沒有資本主義,我言之,沒有中國人可能就沒有封建主義。司馬氏的祖先司馬懿就是一個封建社會的“經典”,典型的陰謀政治家。陰陽八卦,明裡暗裡,陰險毒辣。其子司馬昭果然是司馬氏的傑出後代。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那心想篡權當皇帝之心。

千年醉蘭亭

沒想到司馬昭的後代,幾乎個個都是司馬氏之心天下皆知。野心都比其祖上大,但耍陰謀論本事皆不及司馬懿、司馬昭百分之一,這才有“八王之亂”,天下讓這群只有野心,沒有本事的司馬氏子孫折騰得奄奄一息,幾乎死掉。“八王之亂”之後,又是“五胡亂華”,直折騰得剛剛統一三國的大一統國家朝亡國滅,生靈塗炭,民不聊生。漢民族幾乎被斷人脈。

那時候的中原大地,別說練字練得墨染池水,恐怕連坐下寫字的安全、安靜、安逸的時刻都沒有,不是他殺過來,就是你殺過去,越是骨肉相殘,越黑越凶越無人性。烽火狼煙,遍地戰亂,赤地千里,白骨堆山。當年琅邪王司馬睿跑到江南時,真乃歷盡千難萬險,幾乎血濺周身。

公元318年4月,晉之國都長安被匈奴劉曜攻破,十七歲的少年天子晉愍帝司馬鄴先是被俘,繼而被殺,西晉滅亡。驚魂未定,只恐逃不過殺身大禍的琅邪王司馬睿做夢都沒有想到,他竟然因禍得福,當了皇帝,這便是中國歷史上的晉元帝。經歷過生死考驗的司馬睿深知,他這皇帝之位能不能坐穩,全看江南士族和官紳勢力。司馬睿比他那些曾經封為王侯的司馬叔侄兄弟都聰明,是殘酷的戰爭亂教育了他,依靠以王導為首的大官僚集團,總算漸漸把皇帝的寶座坐穩了,以致中國歷史上有“王與馬,共天下”之說。江南一帶享受了相對的安寧與和平,而江北仍然是“五胡十六國”,打得人仰馬翻,殺得血流成河。正是在這個時刻,羲之活得瀟灑,官拜右軍將軍,會稽內史,也正是在這個歷史時刻,王羲之才有時間學字,有時間苦練,有時間修行,有時間成功成名。

千年醉蘭亭

司馬睿

有些後人不知道何故,言王羲之做官很不得意,很不自在,是迫而為之。我以為王右軍之所以成功,之所以醉享千年,正因為其為官,且此官不小,有職有權。否則窮得像杜甫一樣,何有蘭亭聚會?無蘭亭聚會,何來蘭亭詩集?何之有序?王羲之非右軍將軍,非會稽內史,怎能召集起像謝安、謝萬等四十一人,“會於會稽山陰之蘭亭,以修禊事”?

王羲之是達官貴人,王羲之是騷客文人,王羲之有閒情逸致,王羲之有詩情畫意,王羲之還有那份熱情,有那個身份,有那份財力物力。王羲之登蘭亭一呼,江南才子、當地紳士官吏紛紛響應,非王右軍還有他人乎?

蘭亭真世外桃源也。“八王之亂”後的中原,可謂水深火熱,連帝王將相都朝不保夕。而王羲之在蘭亭“修褉”,過著優哉樂哉的雅士貴族生活。有此雅緻者,非王右軍焉有他人乎?

千年醉蘭亭

八王之亂

蘭亭“修褉”可謂,談山閱水,吟詩誦雅。這群人喝酒太雅以至於其喝酒之法在中國早已“絕版”。講究“流觴曲水”,順曲水排定座位,盛有酒的觴順曲水緩緩而行,觴在誰的身邊停住,誰就要吟詩一首或歌一曲,否則罰酒三觥。

用現在的眼光看,王羲之玩得也高雅,玩得也心跳,玩得也“嘚瑟”,玩得也貴族。

坦率地說《蘭亭序》所收集進去的十五首詩都作得一般,酒中歌,酒中詩,應景之作而已。之所以享名千年,皆因為王羲之之序。序之文寫得雖好,亦不足享千年聖名,關鍵是王羲之之字,龍飛鳳舞,神舞仙作,折服天下人,光耀一千多年中華大地。人們仰望它,就像真誠信仰藏傳佛教的善男信女仰望佛祖,仰望喜馬拉雅雪山。

《蘭亭序》終於成為千古一書。

讓後人追趣探密的是,王羲之是如何寫出這篇序的?醉中寫。“揮毫制序,興樂而書。”寫完大醉。酒醒後,見序文中有改有塗,便以為酒醉所致,故振作精神,養足氣力,重新提筆,重寫達數十百篇,比較竟無一能勝過酒醉之作,連王羲之自己都感到,醉中揮毫乃“神助之作”。

王羲之酒量不大,嗜酒是其興趣雅緻,才能酒後作序,不至於醉得一塌糊塗。屈原之醉,多為憂醉;曹孟德之醉,多為真醉;曹丕之醉,多為詭醉;曹植之醉,多為傻醉;韓幌之醉,多為牛醉;韓幹之醉,多為馬醉;張僧繇之醉,多為龍醉;李白之醉,多為佯醉;杜甫之醉,多為窮醉;懷素之醉,多為狂醉;阮籍之醉,多為死醉;顧凱之醉,多為美醉;吳道子之醉,多為嚇醉;曹仲達之醉,多為微醉;趙孟頫之醉,多為半醒半醉;朱襄陽之醉,多為石醉;黃庭堅之醉,多為尋醉;蘇東坡之醉,多為樂醉;顏真卿之醉,多為爽醉;李清照之醉,多為深醉;柳三變之醉,多為情醉;嶽鵬舉之醉,多為愁醉;辛棄疾之醉,多為氣醉;范仲淹之醉,多為人醉;王昌齡之醉,多為苦醉;李商隱之醉,多為愛不得、恨不得所醉;白居易之醉,多為月醉;至於像阮咸、劉伶之醉,多為醉而醉。

而王羲之之醉,多為字醉。王羲之之醉,醉在此處。一篇三百二十四個字,塗改處竟達十幾處,卻處處盡顯自然閒達,順暢流利,毫無扭捏做作,非酒非醉不可如此放鬆,如此直率,如此順達。文中所寫二十一處“之”字,竟然無一相同。甚至連“之”字之點都各不相同,非醉酒之筆、神助之筆所不能。王羲之酒後醉中之作,序文行文章法、結構、筆法等卻臻於完美,無可挑剔。王右軍到底有幾分酒?又有幾分醉?永和九年陰曆三月初三那場醉,可能是千古醉之謎。

王羲之行書古今天下第一。有人言之,王羲之寫《蘭亭序》用的是鼠須筆,鼠須筆在毛筆中應為極品,否則王羲之怎麼能寫出讓人拍手稱絕的《蘭亭序》呢?需要正本清源的是,王羲之寫《蘭亭序》時用的筆是非常普通的狼毫筆,而且還是用的“退筆”,酒後一揮而就,“揮毫制序,興樂而書”。“退筆”就是用禿了頭的準備一扔了之的毛筆。中國文人喜歡這樣,樂意捧場。《紅樓夢》高鶚續書中,賈寶玉出家當了和尚,還要披上一件大紅斗篷;《蘭亭序》雖是王羲之酒後醉中之筆,但也是他畢生融古通今登峰造極之作,更是他人生經歷至暮年,熔鑄精粹,自然曠達的結晶。《晉書》中記載:“論者常稱其筆勢,飄若遊雲,矯若驚雲。”唐代書法家在評論王羲之書法時,言其“情動形言,取會風騷之意;陽舒陰慘,本乎天地之心”,“道微而味薄,固常人莫之能學”。到唐時,王羲之死後三百年,他已然飄然走向了神壇。

王羲之是有些神。據說衛夫人當年教王羲之學習寫字時,不是一個字一個字地教,而是把字拆開教。先鍛鍊他的視覺審美。只教他學寫點,就練習一個點,觀察一個點,感覺一個點。衛夫人真夠神道的。

千年醉蘭亭

她要王羲之目不轉睛地盯著看毛筆沾墨後接觸紙面所留下的痕跡,叫“高峰墜石”,讓王羲之感覺懸崖上的石頭如何墜落下來,就是筆畫中的那個點,點不是隨手點,不是應手點,也不是想怎麼點就怎麼點,那點就是高峰墜石的感覺。難怪王羲之在《蘭亭序》中寫的二十一個“之”字的點沒有一個相同的。

為了讓王羲之的一橫一豎寫出力量,衛夫人教王羲之去看“萬歲枯藤”。老藤百年乃至千年不斷,牢牢抓住岩石,頑強,堅韌,有力量。王羲之自幼便知要把“萬歲枯藤”變成漢字書法中永扭不斷的線條,無論那根線條有多細多長,它都充滿著勃勃生機,頑強不可斷。

《蘭亭序》真正火爆天下,是在大唐貞觀年間,李世民把他看得重如江山。我不瞭解李世民是如何懂得書法,如何熱愛書法的。但唐太宗的確是鑑賞書法的高手專家,很可能在馬上征戰之暇,李世民就開始收集王羲之的書法,他對王羲之的書法熱愛乃至崇拜,逐漸進入狂熱,當他當了大唐王朝的皇帝時,他把要求得到王羲之的《蘭亭序》作為其人生之大事來辦。

千年醉蘭亭

李世民

“求見此書,營於寤寐。”為了求得《蘭亭序》,他甚至和親信大臣商討,並聽從宰相房玄齡之諫,派老練沉穩又懂書法的監察御史蕭翼從八十多歲的老僧辯才處騙取王羲之的《蘭亭序》。

《蘭亭序》在王羲之手中就被視若珍寶,重過生命,認為是天助其成。王羲之深知,此寶絕無第二,連他自己都不能再造,這是他一生登峰造極之作。王羲之把《蘭亭序》傳給自己的嫡親子孫,其莊重、其肅穆、其嚴厲,皆無以復加。想必兒孫的承諾亦應重若生命,重若家族。以我研究,王羲之自五十一歲寫成《蘭亭序》之後,到其五十九歲因病而亡,他手上《蘭亭序》並未公開展示,即使是私人亮寶也極其罕見,晚年有病更是閉門謝客。其中一個原因就是不願讓人再看《蘭亭序》,束之高閣,藏於密室。至今吾不明白,李世民是如何見過《蘭亭序》的?《蘭亭序》從王羲之手上一直傳至其七代世孫,都不可能讓人臨摹,世間也未曾記有摹本出現,那李世民從何處觀得《蘭亭序》的?既無緣相見,為何又如飢似渴?

千年醉蘭亭

王羲之《蘭亭序》確在老僧辯才手上。王羲之的後人為何至七代之後傳給僧門?又是一樁疑案。有一說法是王羲之第七代子孫出家為僧,其法號為智永,智永出家就帶走了《蘭亭序》。疑案正在其中,王家有家規,為《蘭亭序》定下的規矩是王羲之親定。為何智永能把《蘭亭序》帶入僧門?王羲之家不乏傳世子孫,若如此,家門允許?家族同意?家規變了?而這位智永和尚不但把其七世祖的《蘭亭序》帶進佛門,而且傳出王家,把宅祕傳給了他的佛門弟子辯才。疑案頓生。《蘭亭序》祕傳和尚辯才,辯才視之如命,從不示之於人。天下有人知?天子如何知?對《蘭亭序》不知是禍是福?

房玄齡不但是位政治家,亦是一位高深的陰謀家。他推薦的蕭翼果然功夫老到。

蕭翼乃南朝梁元帝的曾孫,出身於帝王之門,修養不凡,城府極深,琴棋書畫無所不通,詩詞歌賦無所不精。蕭翼入住會稽,每日似閒非閒總要去辯才所在的紹興永欣寺觀看壁畫,有遊人問及,也點撥一二,漸漸引起辯才的注意。無意中交談,辯才感到眼前此書生胸有文章,於壁畫書法至通,遂看茶相待,交談甚深。蕭翼先只談畫,只談壁畫,後漸熟漸深方談字,只說古字。辯才不知其機關,一步步順蕭翼設下的小路前行。有時兩人說到興致深處,辯才都要留蕭翼飲茶吃齋甚至夜宿於寺。

千年醉蘭亭

宋摹本,《蕭翼賺蘭亭圖》局部

坦率地說,辯才開始喜歡甚至疼愛這位落魄書生,能讓自幼出家年逾八十的老和尚如此動情,非蕭翼不可。

一夜風雪正緊。辯才與蕭翼讀書論畫正濃,蕭翼論起書法句句有力,字字有功,終於拿出幾份王羲之的真跡請辯才老和尚過目,那正是蕭翼在設計好整個方案後向唐太宗借要的王羲之手跡。辯才細看後稱其確為真跡,但不是王羲之之精品、絕品。蕭翼乘勢而良感頗深:“《蘭亭序》只聞其名,焉能一見?”八十多歲的老僧辯才按捺不住,才從大殿的樑柱上取出王羲之的《蘭亭序》,讓蕭翼一看。至此,事隔數百年,《蘭亭序》始在世露面。待辯才和尚外出之機,蕭翼才盜走《蘭亭序》。雖然官府給永欣寺無數錢糧捐獻,但辯才一氣之下絕食而去,也有說觸柱而死。從此《蘭亭序》進入皇宮,被唐太宗視為國寶。

唐太宗似有遠見,召天下臨摹高手臨《蘭亭序》,現世上傳之五大唐摹本,皆因李世民之遠見,否則今人恐難見《蘭亭序》。從唐太宗命人模仿了王羲之作《蘭亭序》就可以斷定,李世民已打定主意生要觀賞《蘭亭序》,死要《蘭亭序》作陪。唐之五大摹本之《虞本》為唐代大書法家虞世南所臨,與王羲之書法意韻極為接近,用筆渾厚,點畫沉遂。《褚本》為唐代大書法家褚遂良所臨,筆力輕健,點畫溫潤,血脈流暢,深得蘭亭神韻。還有《董絹本》《定武本》《馮本》,其中《馮本》乃唐太宗時內府栩書官馮承素號金印所臨。據說最接近蘭亭真跡。後世印刷出版和我們見到的皆《馮本》,因其卷首有唐中宗李顯神龍號小印,故也稱《神龍本》。

千年醉蘭亭

北京故宮藏《蘭亭集序神龍本》

真本《蘭亭序》已隨唐太宗去矣,至今已滿一千三百六十年矣。

多少人在想念《蘭亭序》,多少人在猜測《蘭亭序》,多少人在研究《蘭亭序》,多少人在期待一睹《蘭亭序》。

王羲之讓《蘭亭序》醉倒多少人?王羲之讓蘭亭足足醉了千年有餘。

王羲之千年不倒,又醉倒千年……

千年醉蘭亭

白頭翁新作《醉裡挑燈談酒》,是一本散文集,共收錄崔濟哲先生二十餘篇以“酒”為主題的散文隨筆。作者借一個“酒”字,實則聊的是歷史和社會。全書是一部文人墨客、帝王百姓的飲酒話史,作者在書中大談酒的源頭、發展、趣聞、傳說,實際上是在回味歷史,剖析社會,是對中華傳統文化的感懷,也是對當下世象的感概,既展現出我國文化的深遠流長,也道出了世界人民對美的追求的共性。

千年醉蘭亭

相關推薦

推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