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徒工程師圖波列夫

空軍 圖波列夫 工程師 戰鬥機 武器 經濟觀察報 2018-11-29
囚徒工程師圖波列夫

(圖片來源:全景視覺)

陳祥/文 1940年代,各國軍備競賽正如火如荼,德國有Ju-88中型轟炸機,蘇聯需要有一款對應產品。於是,雙引擎的圖-2中型轟炸機在1940年5月1日開始研究。除了高速特點,它需要有俯衝轟炸、魚雷攻擊、高速偵察功能。攻堅任務落在蘇聯著名的飛機設計師、國家航空工業的首席工程師安德烈·圖波列夫(1888-1972)身上。不過,他已在大清洗中被捕,最終在鐵窗內完成了圖-2的研製。

新飛機於1941年1月29日首飛,歷經多次修改調整,在1942年8月22日定型,立即進入批量生產,此時已是蘇德戰爭爆發一年後了。該機躋身蘇聯空軍和海軍航空兵在戰時的主力機型隊列,持續生產到1948年,產量達2200多架。作為嘉獎,圖波列夫馬上獲得了自由,總算結束了6年半的牢獄生活。1943年6月,政府授予這名前囚犯“斯大林獎金”,表彰他“在不幸的環境中,為祖國做出了驚人的貢獻”。

《圖波列夫囚徒設計所》是蘇聯流傳甚廣的地下出版物之一,記錄了圖波列夫以及同仁在獄中的工作生活。作者沙拉金只是一個筆名,不知其具體身份,只能確定他是一個工程技術人員,曾同圖波列夫在監獄中共事過。

不堪往事已逝,圖波列夫的盛名在戰後一路高漲,最終以大型轟炸機、運輸機設計聞名於世。他於1972年去世,兒子阿里克賽·圖波列夫繼承父業。今天,俄羅斯僅剩的、繼承自蘇聯的戰略轟炸機遺產,皆是圖波列夫父子的產品,Tu-160海盜旗、Tu-22M逆火、Tu-95熊式。

不幸中的大幸

大清洗將無數理工精英送入了勞改營,有些工廠僅剩下2%到3%的工程師或技術人員。航空領域也需要同所有專業領域一樣,製造出有一幫外國特務和破壞分子正在猖獗活動的幻覺。據作者分析,航空系統約有450至500人在雅戈達-葉諾夫-貝利亞手下被抓,其中約有300人進入囚徒設計所工作,約100人在集中營裡消失,不少於50到70人被消滅。

圖波列夫已憑藉卓越的設計成果,掛上了列寧勳章、勞動紅旗勳章、紅星勳章、榮譽勳章,他還是在1937年被人告密,指控參加“俄國法西斯黨”。更具體的罪證,是他向德國洩露軍事機密,使得德國的Bf-110重型戰鬥機竊取了蘇聯航空工業成果。

這是子虛烏有的罪狀。圖波列夫不可能販賣情報給德國,倒是反過來還興許說得通。蘇聯航空工業在蘇德戰爭前的迅速發展,離不開蘇德蜜月期裡來自德國航空工業的技術。Bf-110的設計者威利·梅塞施密特,能設計出當時全球最優秀的戰鬥機Bf-109,心高氣傲且底氣十足的他怎麼可能看得上毛糙簡陋的蘇聯產品。

面對隨時而至的戰爭威脅,蘇聯在備戰上不敢懈怠,軍事工業優先於一切,逮捕不能過於擾亂軍工生產。早在1929年,內務人民委員會就在莫斯科布特爾卡監獄裡設立內部監獄設計局。這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科研機構,由囚犯構成研究員主體,對外密不透風。隨著囚犯隊伍的日益壯大,設計局改名為中央設計局,併為細分出來的各個分部找新場所。圖波列夫和本書作者所在處,叫作中央設計局第29號,在此工作過的有6位科學院院士、17位總設計師、12位教授和科學博士。

準備在缺乏基本生活物質保障的勞改營和監獄中慢慢耗費生命的工程師,突然有一天被戲稱為“黑烏鴉”的汽車接到29號設計局。忐忑不安的學習完監獄規章之後,就開始體驗久違的生活待遇。雪白色的桌布、香菸、豐盛的食品、齊全的餐具,漂亮的姑娘在一旁上菜伺候人。在對抗飢餓的慣性下,作者在吃飽後偷了幾塊麵包以備不虞。圖波列夫告訴新來者,這是第29號中央設計局下面的第103型機設計局,即研製俯衝轟炸機的圖波列夫設計局。

至此,作者又回到了有枕頭、床單和被褥的床上,他在圖紙堆裡重新開始摯愛的工作,雖然在起初會被舊場所的噩夢纏繞。不工作,只讀書、吃飯與睡覺三天的過渡期後,便進入工作正軌。

與原先相比,物質待遇雖然是兩重天,但總歸是在監獄裡。坐落於莫斯科無線電街156工廠的設計所,由內務人民委員會和航空工業人民委員會合作,只花兩天時間就將一棟8層大樓加裝無數的鐵柵欄後改裝成監獄。屋頂上蓋有一個鐵籠子,這是給囚徒們放風散步專用。

監獄裡,囚犯們用3位數的代號代替名字,有更多數量的“自由勞動者”給專家做助手。這些自由公民們沒有歧視囚犯專家,每天都會送點實用小禮物給他們的囚犯“領導”,甚至還明裡暗裡指明要提防哪些“愛敲領導的門的人”。監獄方是反覆告誡自由公民要和囚犯保持距離、禁止產生感情,更禁止為他們對外通風報信。獄警陪同囚徒專家去工廠看最新裝備時,囚徒們獲得了更加熱情的招待,從此以後改由內務人民代為收集最新行業情報,結果自然是差錯重重。

為防洩密,寢室內嚴禁用紙張。設計所有兩道警衛嚴密看守,內部是超過300人的獄警,每名囚犯分別由指定的獄警看守,獄警們把守住三層樓入口並監視所有人;外部是內務人民委員會的軍隊,許多穿便衣的警衛不分白晝在無線電大街和河岸徘徊。

特殊模式的得與失

很多人認為,在漫長的囚禁過程中,中央設計所的工作不過是一場短暫的美夢,圖紙完成時也就是重回煉獄之日。因此,謠言或者領導的批評,都會使得囚徒們群體間歇性地表現出情緒低落、神經過敏。“我聽見的,炮兵囚徒設計局已經解散了。”類似一句話迅速傳播開,上百人集體發作憂鬱症,都把臉埋在枕頭裡、靜躺在床上。

世事無常,希特勒拯救了他們,戰爭爆發了,大環境劇變。蘇聯紅軍在戰爭中一路潰敗,德軍逼近莫斯科,囚徒們被轉移到鄂木斯克,白手起家建立新設計所和新廠。1941年夏季,作者被釋放,陸陸續續的釋放一直持續到1945年,所有人都獲釋了。

在《圖波列夫囚徒設計所》中,作者記錄了蘇聯航空工業如何在“外行干涉內行”大前提下艱難前進。103型飛機設計局的局長巴拉紹夫、副局長克留契柯夫都是內務人民委員會部隊的少校,根本不懂工程技術。他們頻繁在技術問題上鬧出低級笑話,譬如不明白髮動機的“衝程”為何意,還禁用國外術語。

貝利亞起初告訴圖波列夫,要研製出四引擎的高空遠程俯衝轟炸機。四引擎帶來的龐大體積不適合擔當俯衝轟炸機,整個二戰中也從來沒有過四引擎的俯衝轟炸機。面對嚴重違背常識的任務,圖波列夫只能拒絕。被激怒的貝利亞,把圖波列夫帶到了斯大林面前,但斯大林同意先製造雙引擎俯衝轟炸機,待成功後再去研製四引擎版本。

圖波列夫計算出雙引擎俯衝轟炸機技術指標:飛行速度600公里,航程2000公里,負載3噸。貝利亞大筆一揮改成:飛行速度700公里,航程3000公里,負載4噸。圖波列夫帶著指示回來,帶領大家投入到研製工作中。草率提要求的不僅僅是貝利亞,只懂過時騎兵的伏羅希洛夫、航空工業總局局長巴蘭諾夫、國防工業人民委員魯希莫維奇等人都會指手畫腳,提出白痴級別的要求。最終,還是由斯大林定奪一切。

研製過程註定充滿種種失敗,設計局的文盲領導們會關起門來開會,連續幾小時地分析事故原因是否是階級敵人、外國特工搞破壞,之後反覆向囚徒們審問要口供。飛機沖天試飛時,可憐的設計師們只能擠在屋頂的鐵籠內呈45°仰望天空,享受片刻激情。最後,依然得仰仗希特勒根治俄國人的亂局。當納粹飛機在蘇聯上空橫衝直撞時,新武器需求的迫切性加急,官僚干涉驟減。

從通訊器材、火車機車、火炮到坦克、飛機、火箭、原子彈,多是在監獄設計所模式下研製成功的。蘇聯的火箭之父科羅廖夫,就在中央設計局裡做出大量成就。貝利亞因此享有蘇聯原子彈、航空、火箭之父,當然,這帶有戲謔調侃意味。囚徒設計所有一個歪打正著的優勢。設計師平時在向上級機關求援時,往往渺無音訊,但是有雅戈達、葉諾夫、貝利亞的簽字時,任何部門都不敢怠慢。

而對於囚犯們,在心無所求的狀態下將自己全身心奉獻給事業,是正常社會下難以獲得的狀態。也正因為發現了高效率的關鍵所在,蘇聯大行設立囚徒設計所,遍及各個領域。官方可以因此沾沾自喜說:“只要我們揭露了敵人,敵人馬上就會懺悔,就會開始幹工作了。”對應的,囚徒們經歷西伯利亞凍土荒原生活,深知能過上吃飽飯生活的不容易。

當然,這樣的政策本質上是飲鴆止渴、竭澤而漁。長期被關押的專家失去了與世界先進經驗、乃至自己國家最新產品的信息獲取。他們在設計飛機時,不知道發動機、無線電等技術已經發展到何階段。如此機構設置下,設計師本人的意見很難傳達到上級部門,只能成為貫徹、消化領導意志的執行者。

航空工業委員會的負責人是卡岡諾維奇,他在大清洗期間指揮了交通人民委員部、重工業人民委員部、地鐵指揮部、整個鐵路系統、大型工業企業系統的清洗,大抓德國-日本間諜、托洛茨基-布哈林間諜。圖波列夫理應屬於航空工業委員會,無奈身在監獄,由內務人民委員會管理。包括本書作者、圖波列夫在內的航空工程師們還是幸運的,因為屬於最重要的行業——軍工業,他們留住了性命,也重拾專業生涯。

(參考書籍:《圖波列夫囚徒設計所》,沙拉金/著,崔芝遠、傅士彬/譯,吉林人民出版社,1983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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