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吳澤源
《銀翼殺手2049》在上映前能夠引發如此高的期待，首先自然是因為其前作所負的盛名。
《銀翼殺手2049》
雷德利·斯科特在35年前推出的《銀翼殺手》，開啟了「賽博朋克」這一科幻流派，影響了世界對未來的想象。而它深邃莫測的哲學內涵，至今仍然引發著人們的討論，這讓它的聲譽在問世的三十多年後非但沒有衰落，反倒水漲船高。
有趣的是，《銀翼殺手》由於晦澀的劇情和陰暗的基調，在上映時並未受到媒體和觀眾的認可。相反，由丹尼斯·維倫紐瓦執導的續集，在上映之初便取得了如潮好評。
影片在IMDb網站的評分高達8.5，暫列影史排行榜第58位，而在爛番茄網站上，它的新鮮度也有88%，有很大概率會成為各大媒體和影評人的年度佳片之一。
《銀翼殺手2049》
然而，一個重要的問題是，《銀翼殺手》真的需要一部續集嗎？這是一個值得爭論的問題。雖然這部影片留下了一個開放式結尾：主人公戴卡德與女友蕾切爾一同逃離洛杉磯，不知去向何處；但它在整體的表達方面，已經十分完整。
片中的大部分重要角色，已經被編劇寫死，即便是那些含混不清的劇情線索，在經歷了斯科特在之後二十多年裡的多次勘校（導演剪輯版、最終剪輯版）後，也不再讓人迷惑不解。
不過，既然製片方認為續集有利可圖，那麼新版編劇們就算絞盡腦汁，也要攢個故事出來。而兩位編劇漢普頓·範徹（原版編劇）與邁克爾·格林（《金剛狼3》）交出的答卷，其實已經相當不錯。
《銀翼殺手2049》
在原版裡面，哈里森·福特飾演的戴卡德是個捕獵生化複製人的警探，卻在執行任務的過程中漸漸發現，他很可能就是自己獵物的同類。在續集中，瑞恩·高斯林飾演的警探K，則是一個以獵殺老款複製人為己任的新款複製人。然而在執行任務的過程中，他漸漸發現，自己的身上很可能存在著人類所具有的「靈魂」。
《2049》的劇情，無疑與前作形成了微妙的呼應，問題在於，科幻電影對於仿生機器人類型敘事的處理，在經歷了近百年的歷史後，已經走入了瓶頸。複製人自我意志的萌生，以及隨之而來的對人類的反叛，這樣的故事套路，已經在無數部科幻影視作品中重現了無數次。
從1927年的《大都會》，到近些年的《機械姬》與《西部世界》，仿生機器人故事的潛能幾乎已經被挖空，而《銀翼殺手》在當年給人帶來的震撼，也在當今觀眾越來越強的耐受度之下再難重現。
於是，試圖衝出原作陰影的《2049》，做出了一個新奇的選擇：將複製人的繁衍問題作為了影片的核心。片中在大企業、人類與複製人之間產生的一系列衝突，正是圍繞著一位複製人之子的不明身份展開，這些衝突乍看上去甚是熱鬧，然而當我們回頭細想時，卻會發現這團旋渦的核心與前作的核心相比，實在有些羸弱。
原版《銀翼殺手》之所以能夠經得住時間的檢驗，成為常看常新的影史佳作，正是因為歸根結底，它講述的不是複製人的故事，而是人類的故事。無力控制自身命運的短命複製人，指代的正是無力改寫宿命的人類本身；而複製人與其製造者的激烈對抗，影射的也正是人類與造物主之間的永恆搏鬥。
《銀翼殺手》
雖然人類那點可憐巴巴的意志，在全知全能的造物主眼中只是滄海一粟，但人類永遠不可能放棄這場必敗的鬥爭，因為自由意志對於人類來說，意味的就是全部。
原版《銀翼殺手》，是一部講述人類境況的傑出寓言，然而續集《2049》，卻把複製人這個原本應被化為象徵符號的虛構族群太當回事，於是影片的格調，也隨之下降了好幾個檔位。
複製人這一形象的浪漫之處，在於它成熟的大腦與未經開發的心智之間形成的反差，這讓它永遠像是一個涉世未深的脆弱孩童。然而當複製人墮入凡間，開始琢磨延續香火之類的繁瑣俗務時，他在人類觀眾的眼裡也就不再具有那麼強的吸引力了，畢竟人類自己的俗事兒，就已經足夠讓人心煩。
《銀翼殺手2049》
在對哲學主題的思考方面，原版《銀翼殺手》只是點到為止，而《2049》雖然延續了不少前作的主題，卻在表達的時候有些過於直白。而且諸如人造記憶、身份誤認，以及新技術對倫理道德的僭越之類的主題，也已經在前作誕生後的三十多年裡被人們說到濫了。
《2049》對《銀翼殺手》哲學主題的進一步探討，並沒有激盪出多少新東西，雖然對沒看過或是沒有完全看懂原版電影的觀眾來說，這些探討可以成為解讀原版電影的腳註。
在視覺與美學風格方面，新作與原作有著某些延續，但存在更多的則是差異。生在加拿大魁北克省的導演維倫紐瓦，把原作中的傾盆大雨變成了續集中的漫天飄雪，而原作中漫畫感極強的賽博朋克世界，也在續集中變成了空曠陰霾的廢土美學。
《銀翼殺手2049》
兩種風格在視覺上同樣醒目，不過在趣味方面，大概就見仁見智。在我看來，原作中豐富繁雜的視覺層次，要比續集中簡單粗暴的整體渲染要有趣一些，而這也是原作能夠令人常看常新的原因之一。
至於《2049》凝滯遲緩的節奏，則是影片存在的另一個爭議點。看慣商業大片的觀眾或許會對此感到不適，然而熟悉維倫紐瓦作品的觀眾，肯定早已對此有了心理準備。
維倫紐瓦的前作《囚徒》和《邊境殺手》，都用非常磨人的時長，講述了一個體量不算太大的故事。對他的擁護者來說，這種緩慢的節奏體現了導演的沉穩與剋制；對於其他人來說，與實際信息量無法匹配的片長，給人帶來的更多是煎熬與折磨。
《邊境殺手》
我個人更偏向於後一種觀點，但我也能理解他的支持者從中得到的愉悅，畢竟與他長期合作的攝影師羅傑·迪金斯，經常能用精美的影像來掩蓋敘事的單薄。
對於《2049》來說，它在大陸市場上的前景，不是特別樂觀。科幻電影在大陸一向不太賣錢（除非有諾蘭這樣的金字招牌加成），即便是加強了動作元素的同類電影《攻殼機動隊》，也只賣了兩億多元人民幣。
《攻殼機動隊》是一部更容易營銷的電影，而它的片長只有107分鐘，與之相比，時長162分鐘的《2049》會不會賣出更多票房，真的不太好說。
但即便《2049》成不了爆款也並非神作，我們也依然要推薦你去看這部電影，因為在這個追求最小公分母效應的商業時代，《2049》最起碼在試圖探討和思考一些深刻的話題，不論它最終成就的結果如何。
《銀翼殺手2049》
維倫紐瓦的《降臨》與《2049》，顯然達不到《銀翼殺手》或是《索拉里斯》的高度，但它的確在認真地思考時間、倫理、宿命以及靈魂這樣的抽象命題。既然我們無法在好萊塢大製片廠那裡獲得其他的選擇，那麼接受一個不完美卻不停在努力的維倫紐瓦，或許就是唯一的權宜之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