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縣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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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認為,人的思維缺乏將已知事物聯繫起來的能力,這是世上最仁慈的事了。
—— H.P.洛夫克拉夫特:《克蘇魯的呼喚》
亞歷克斯·嘉蘭所執導科幻片《湮滅》,在科幻電影史上,是對外星來客的想象最謙遜的作品之一。大多數科幻片,都「自大」地依據人類外型構想外星來客形象,《湮滅》則跳出了這一怪圈。
幾乎沒有人能徹底理解《湮滅》這部電影,包括它的創作者,就像影片中任何一個角色,都無法完全看清其中的生態災害區「X區域」的深層細節。對《湮滅》的每一種解讀,意旨都應是,令觀眾認識到人類想象力的侷限。
試圖理解這部電影,必須先理解兩個概念。
其一,是「折射」。這一普通概念,有利於理解「X區域」的物理世界,使影片中的視覺奇觀被具體化、合理化。
「折射」是一個光學名詞,指光從一種透明介質(如空氣),斜射入另一種透明介質(如水)時,傳播方向發生了改變。
影片開場不久,娜塔莉·波特曼飾演的生物學家莉娜,與失蹤一年後歸來的詭異丈夫凱恩有一次餐桌對談。對談過程中,兩人互握的手,不斷映現在水杯的玻璃與水中,指節頻繁錯位。
這是一種鋪墊與隱喻。日常生活中,折射頻頻發生,但並不影響事物的本體構造。將一支看似被折斷的筷子自水中抽出,它仍然連貫而筆直。
但在X區域中,「閃光」(shimmer,視覺上類似於肥皂泡)令區域內的萬事萬物都發生了改變本體構造的折射。通訊設備發出的訊號,花草、動物、人類的DNA,甚至人類腦神經活動產生的一系列電信號,亦即所謂「靈魂」。
故而觀眾可以看見鱷魚嘴裡長出鯊魚牙齒,梅花鹿的犄角上開出真正的梅花,開滿繁花的樹擁有人的體型,在一個令人不得不張嘴看完的血腥鏡頭中,人的內臟像鰻魚一般遊動。
X區域中的「折射」,不再是一個光學概念。這裡被折射的,不再是光,而是那根被放入水中的「筷子」。對於人類而言,折射在「閃光」中對事物進行的,不再只是視覺改造,而是物理、生物、化學、意識領域等全方位的改造。
萬事萬物的任何一個縫隙、一處細節,都無處可逃。這種折射使他們處於永恆的流動之中。所以吉娜·羅德里格茲飾演的芝加哥醫護人員安雅,會看見自己的指紋在動。
折射,就是「外星生命體」在地球進行「擴張」的手段。
然而,「外星生命體」與「擴張」這兩種說法是否準確?第二個概念會給出答案:克蘇魯神話。
▲克蘇魯神話體系創立者、美國作家H.P.洛夫克拉夫特
克蘇魯神話是一個外型非常龐大、內蘊極為神祕的架空傳說體系,若以它來剖解《湮滅》這部電影,就需要了解這一神話體系的主要特徵。其特徵能與《湮滅》中令人訝異的科幻設定相互映照。
其一,克蘇魯神話中的神與怪物,形象並非人類或其它動物的變體,它們或由無數發光的球體組成(猶格索托斯)、或為混沌不定型、彷彿有很多眼睛的巨大團塊(阿撒託斯)、或為根本無法形容的奇異形態(莎布尼古拉斯)……
▲從左至右:猶格索托斯、阿撒託斯、莎布尼古拉斯
《湮滅》中的「外星來客」則似乎以一種無處不在的意識或能量體形式存在,「它」是否屬於常識認知下的「生命體」,以及「生命」在「它」這裡是否存在,甚至包括「生命」在內的所有人類概念是否存在,都是疑問,但可以肯定的是,「形體」之於「它」的意義,是人類所不能掌握的。
其二,克蘇魯神話追求的恐怖類型,並非心理恐怖或感官刺激,而是「未知」。
《湮滅》則在明亮、繁麗的視覺美感中,成功打造出了「未知恐懼」的克蘇魯氣質。對X區域進行考察的五名女性,她們也知道,在終點站燈塔(lighthouse)內,絕不可能有一位或幾位外星生命體扮演「談判者」的角色,無論文崔斯博士的面對,還是莉娜的抗爭,都只能在意識中進行。因為她們找不到一個「對話」的實體。
其三,克蘇魯神話中善惡的界限,被徹底抹去了。善與惡本是不同的思想,它們必須通過各自行為的載體,才得以體現,但在《湮滅》中,行為如同硫酸將思想完全溶蝕,思想不復存在,行為便不再具有善惡之分。從人類角度而言,「折射」對人類造成可怕的傷害,但從「它」的角度,一切只是「行為」本身。
「它」沒有惡意,也沒有善意。「它」並非抱著某種目的,才來到地球,射中燈塔,布開「閃光」,一路「折射」。
因此,《湮滅》顛覆了一般科幻電影對外星來客的想象,而這種顛覆,卻恰恰應該符合人類對地外生命的潛意識認知。無論《星球大戰》、《星際迷航》這類大片IP,還是《E.T.外星人》、《第九區》這類獨立成篇的電影,創作者都以人類為藍本構建外星生命的形象、行為、情感等,某種意義而言,他們不過是創造了「地球人的變體」。
▲《E.T.外星人》中的E.T.具有人類的基本外型
而人類與外星生命的「互動」或「聯繫」,這些電影則以人類彼此之間的戰爭為藍本,其中尤以《獨立日》式的「對戰」為最經典、最傳統的模式。雙方通過交流達成某種共識,或者人類幫助外星生命重建家園等類型,則是對「和談」、「國際救助」等人類行為模式的完全複製。外星人入侵地球,對應的,是對土地資源或礦藏資源的掠奪,外星人入侵人體,對應的,則是對生命資源的掠奪。
但在人類的潛意識中,一定是認可外星生命的「混沌性」的,即外星生命的一切,都不可捉摸,以人類目前的意識形態與表達水平,看見它們、說出它們、甚至感受它們,都是不可能、並且沒有渠道的。
只有少數科幻電影,把自己的鏡頭方向,對準了對這種「混沌性」的捕捉。
如何對準這種混沌性?目前,這些科幻電影似乎擁有兩種方式。
最直接的方式,是在人類認知的基礎上,淡化外星生命行為的合理性,而聚焦於行為加之於人類的影響。因為觀眾雖然無法完全理解一種他們從未見過的行為或狀態,但他們一定能深刻感受這種行為帶來的傷害或「愛意」。
斯蒂芬·金在短篇小說《思動》中,幻想了一種交通工具「思動」:在「思動」的起點站,乘客會被「催眠」,之後,他們將被無限分解,在0.000000000067秒之內,於終點站被重新組合。12歲的男孩為了看清這過程中發生了什麼,他在應被「催眠」時屏住了呼吸,「催眠」失效。0.000000000067秒之後的終點站,男孩滿頭白髮,戳瞎了自己的雙眼。
他說他看見了「時間的無垠」。「時間的無垠」被鎖在0.000000000067秒之內,人的意識根本無法承擔這種可怕的永恆。這如同一個人盯著一堵牆千萬年之久。
這種永恆,無法被理解,屬於混沌的一種,但永恆所造成的傷害,卻在男孩的白髮與自虐中,被一眼可見,並具體可感。
在丹尼斯·維倫紐瓦2016年的《降臨》中,外星生命七肢桶的文字難以被解讀,語言學家路易絲在試圖解讀它們的過程裡,人生與靈魂發生了鉅變,這種鉅變,因為被融入人類對時間的既定認知,使觀眾能在一種強烈的混沌感中,產生無可避免的共情。
▲《降臨》劇照
《湮滅》如是。
它將電影中的行為,層次分明地區分為「人類行為」與「人類之外的行為」(很難說完全是外星生命行為),即使觀眾難以解讀後一種行為,但至少,他們能清晰認識人類行為,以及,最重要的,後一種行為對人類造成的毀滅性影響。
另一種方式,則是通過視覺、剪輯、音樂等,充分營造電影的意識流氛圍,將影片主題深藏於這種意識流裡。不明所以的意識流,很可能將觀眾置於這樣一種浸入骨髓的觀感中:人類竟如此渺小,因為我們面臨的是浩瀚宇宙與時空深淵。這也是克蘇魯神話的「陰謀」之一。最典型、也最經典的,莫過於《2001太空漫遊》中那段嗑藥般的「時空轉換」視效。
▲《2001太空漫遊》中的時空轉換
《湮滅》中,文崔斯博士在燈塔的洞淵中「化繭成蝶」,便純粹通過複雜、靡麗的視覺效果,使整個場景具有「吞噬」、「試探」、「推拒」等多種意蘊,從而令人感受到莉娜身處其中的恐懼。
因為她完全不知道文崔斯化身的結局、化身後的行為,以及自己是否會在某一時刻成為這化身的部分之一。
這也是觀眾的恐懼。
而結局莉娜和丈夫眼珠顏色的不斷流動,似乎足以證明兩人都已經變異,但莉娜在隔離室中對整次考察的講述,卻不見得一定帶有欺騙性,因為有時,真話反而是最好的謊言。
從這種角度而言,其實詹姆斯·卡梅隆《阿凡達》中對外星生命的想象,都是極其侷限的,卡梅隆想象力的卓越,體現於他如何在一塊平面(或凹面)的銀幕上,極致呈現最真實的空間感,當潘多拉星球的花朵盛開,觀眾甚至能成為這空間的一部分。
▲潘多拉星球的花彷彿伸手可觸
《湮滅》則讓人類等同於植株,或者「閃光」中的一切。DNA的「生物大分子」屬性在故事中完全失效,但它仍是故事成立的重要工具之一。觀眾通過DNA的遭遇,隱隱約約獲取故事的含義。
而科幻電影對DNA的聚焦,會使影片本身的立意,高出純粹的《獨立日》式戰爭科幻一籌。因此,《異形:契約》中,仿生人大衛將病毒釋放至未知星球時,病毒落下的最初形狀,便是人類DNA的形狀。這成為《異形:契約》最具隱喻意義的場景之一。
▲《異形:契約》中,病毒排列神似人類DNA形狀
但在對外星生命的想象上,「異形」仍基於地球有機體的概念。
儘管《湮滅》在想象力上具有重要突破,它卻並非一部完美無缺的電影。將之與導演前作《機械姬》對比,《湮滅》在風格上體現出了其侷限性。介於莉娜複製體與混沌體之間的銀色中間體,其精瘦、強力的模樣,仿然就脫胎於機械姬的形象。而電影對「X區域」的生態想象,雖然較之《機械姬》中別墅所處的深山環境,更具有「汙染性」,但兩者的環境格局幾乎等同。
▲《機械姬》中的深山環境
如果將《湮滅》和與其派別類似的丹尼斯·維倫紐瓦電影相比,也能隱約感受到畫面質感的巨大差別。
但無論如何,《湮滅》作為一部科幻電影,已經不再以人類及人類行為鏡像外星生命,而是以「流動的想象」代替「具象的想象」,它開拓了科幻想象的邊界,這種對人類想象的拓展,其目的,卻是令人認識想象本身的侷限性,因此而生敬畏之心。
此時,似乎可以寫出開篇引言的後一句話:
人類居住在幽暗的海洋中一個名為無知的小島上,這海洋浩淼無垠、蘊藏無窮祕密,但我們並不應該航行過遠,探究太深。
正如斯蒂芬·霍金的警告:「人類不要努力去尋找外星人,應儘量避免與他們接觸」,以免人類面臨「無意識的湮滅」。
▲斯蒂芬·霍金
畢竟,克蘇魯神話中同樣也說了,「奇妙的永劫亦不以死為終焉。」
·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