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國佛蒙特州南伯靈頓，金姆·布萊克的家中放了一個厚厚的文件夾，裡面的每一個文件都代表著金姆幫助她兒子肖恩一次又一次嘗試戒毒。

有一些是戒毒所康復中心的治療證書，有些是肖恩記錄自己治療進展和康復的日記，這些日記追溯到他十幾歲的時候。還有很多很多的戒毒治療賬單，這些賬單的總金額達到11萬美元（約合人民幣78.6萬元）。

▲金姆和8歲的肖恩

這個漫長的戒毒治療長達10年。為了治好肖恩的毒癮，金姆和她丈夫蒂姆·布萊克花光了家中所有積蓄，其中還包括肖恩和他弟弟用來上大學的錢。

如果能夠治好肖恩，布萊克夫婦覺得這一切都是值得的。遺憾的是，儘管試了很多治療方法，進行了一次又一次嘗試，2017年8月，肖恩還是去世了。

他死於過量攝入酒精和芬太尼（一種合成阿片類藥物），當年才27歲。

▲金姆的家中擺放著肖恩的照片

美國戒毒康復治療業亂象叢生

阿片類藥物自20世紀90年代開始在美國流行以來，數十萬癮君子深受其害​，肖恩就是其中一個。

肖恩的去世是一個標誌性事件的一部分：2017年是美國有史以來藥物過量致死情況最為嚴峻的年份，僅這一年就有7萬多人死於藥物過量。

家人們不顧一切地想要阻止癮君子們最終走向死亡的命運，他們在戒毒治療上花費了大量的金錢，一遍又一遍地重複治療過程，但往往收效甚微。

這與美國臭名昭著的不透明的戒毒康復行業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美國的這個行業基本沒人監管，且收費高昂，治療效率還低。

雖說成癮治療是一個非常困難的過程，但是還是可以被治療的。循證醫學（又稱實證醫學）證實，治好毒癮的數據確實存在，尤其是阿片類藥物成癮。

研究表明，美沙酮和丁丙諾啡等藥物可以將成癮患者的死亡率降低一半或更多。

而成千上萬的美國人反映，美國大多數戒毒康復治療中心都沒有提供有循證醫學數據支持的治療措施。

這些康復中心大多使用12步治療法，這是一個根據匿名戒酒者為模型所創立的方法，只對一部分患者有效，且暫時沒有數據證明這個方法對酒精外的其他成癮藥物有效。

除此之外，康復中心還常將12療法與其他療法結合使用，例如“荒野治療法”和“馬術治療法”，但這些治療方法在戒除毒癮方面更缺少臨床數據。

還有一種與自我對抗的方法，讓患者明白自己做的事對不起愛他們的家人，以此造成內疚並與毒癮抗衡。這被稱為“嚴厲的愛”計劃，但其實這種方法往往會讓患者的狀況變得更糟。

來自新澤西州的卡羅爾·拜爾稱這就是一個騙局。

她的兩個兒子都是癮君子，在戒毒治療上她花費了超過10萬美元（約合人民幣71.46萬元），包括12步療法和“嚴厲的愛”計劃，但她兩個兒子最終還是死於吸毒過量。

還有許多像拜爾這樣的家庭，耗費了巨大的資金，最終人財兩空。

▲布萊克夫婦攝於2019年8月29日

肖恩·布萊克的戒毒旅程，也是在這種看似是善意的、但往往沒什麼效果的康復中心裡面進行了十幾次的康復治療。

肖恩去世前幾年才被診斷出雙相情感障礙（既有躁狂症，又有抑鬱症，有時混和發作），而他可能已經患有這個疾病很久了，但一直都沒有得到正確的診斷和治療。

金姆認為，這也是導致肖恩不斷復發的原因。

肖恩染上毒癮以後

金姆說，肖恩是個聰慧的孩子，他會繪畫、寫詩歌以及作一些散文，記憶力也特別好，一家人去紐約度假時，全靠他指路。

▲布萊克夫婦在肖恩的高中畢業典禮上

在肖恩上高中時，不知為何他迷戀上了吸食大麻和酗酒。

當他們發現肖恩有了這樣的跡象後，父母送他去了兩次戒毒診所，希望以此徹底治好他的毒癮。

治療後肖恩的確有所好轉，但他們沒想到這只是暫時現象。

2009年秋天，肖恩高中畢業後，決定去海軍部隊當一名廚師。在入職考核中他取得了優異的成績，海軍部隊指揮官說他應該去當一名潛艇電工，這是一個需要更高技術的職位。

▲金姆和肖恩的合影，肖恩於2009年秋季加入海軍後不久

肖恩在海軍部隊工作了幾個月，獲得了金錢上的自由，於是他又開始使用毒品，其中包括酒精、大麻、可卡因和類鴉片。

2010年復活節，家人都在，大家坐下來一起吃飯，肖恩卻騎著自行車出去買毒品。

3個月後，20歲的肖恩從海軍部隊退役後，已經開始使用海洛因，並且還從家裡偷東西出去賣，得到的錢用去買毒品，就連他弟弟的電子遊戲機都被他偷了。

肖恩的家人給他下了最後一道通牒：要麼接受治療，要麼離開這個家。

肖恩一開始離家了幾個月，最終於2010年10月份同意接受治療。

家人們都以為這是肖恩人生的轉折點，也許他從此就會好起來了，但事實並非如此，蒂姆說：“這實際上是一次又一次的康復治療的開始，這完全是一個惡性循環。”

在2010年，獲得正規的成癮治療是一件非常難的事。

不斷重複的戒毒治療

布萊克夫婦找到了一個非常著名的機構：明尼蘇達州的一個機構，這個機構專攻12步戒毒法，但沒有提供類阿片藥物如美沙酮等用來治療阿片藥物成癮。

在這個機構裡面住了5周，住宿就花費了36000美元（約合人民幣25.8萬元）。但布萊克一家認為這是最好的機構，一切都是值得的，他們對此抱有很大的希望。

在這個機構待了5周後，肖恩因為一些小事與裡面的人員發生了爭執，被趕出了這個機構，但蒂姆說這是肖恩自己的決定。

因為肖恩想換一個地方接受治療。

肖恩隨後去了加州長灘的另一家康復中心，重新開始生活。

這家康復中心的治療方式也是基於12步療法，但在這個機構中，肖恩似乎恢復的不錯。他的家人一度以為肖恩要徹底戒掉毒癮了，但這只是一個錯覺。

在接下來的6年裡，肖恩還去過好多地方好多康復中心，並且有時會反覆回到這些康復中心再次治療。

金姆說：“這是10年的奮鬥，我們一家人都為此付出了一切。”因為負債，肖恩的弟弟內德不得不靠貸款讀完大學。但相比於失去肖恩，這一切都不重要。

約翰霍普金斯大學的健康政策研究員布倫丹·薩洛納說，這是一個典型的現象，“絕望”驅使家庭成員反覆尋求治療，試圖找到一些有效的方法。在這個過程中，往往會病急亂投醫，家庭成員都不知道自己最終究竟在幹什麼。

▲肖恩的日記

而肖恩很清楚自己所經歷的一切，他在日記裡寫到：“我的生活中需要一個上帝，希望上帝能給我足夠的勇氣去做正確的事，把我塑造成為一個更好的人，把我從生命的混沌之中解救出來吧！引導我走向理智吧！”

戒毒是一個漫長的過程

肖恩的治療過程驗證了專家們所說的成癮治療的惡性循環：人們一開始對治療抱有極大的希望，併為此願意支付一切費用，但沒有見到滿意的效果後就不會堅持下去，或者病人結束治療後沒有嚴密的隨訪和繼續治療，最終又會復發，然後尋求另一種治療。

對一些家庭來說，治療可能會重複十幾次，最後與上癮作鬥爭的人可能會死去或繼續受苦。

造成這個惡性循環​很大的原因在於，人們不知道什麼治療是有效的，什麼是成癮治療的正確程序​​​​​​​​​​​​​​​​​​​​​​​​​​​​​​​。而美國的一些認證機構、行業組織和其他監管機構也很少對這方面的醫療質量進行核實。

哈佛大學的戒毒專家約翰·凱利說，戒毒是一個漫長的過程，這是慢性複發性疾病，但約翰說目前並不能確定是因為接受治療者不能堅持所導致的治療效果差，還是美國的成癮治療系統存在嚴重缺陷導致。

藥物成癮是可以被治療的。先將吸毒者送至康復中心戒斷治療28天，然後保持維持治療。

專家們稱之為“緊急護理模式”，患者出院後成癮性會明顯減輕。一些患者此時以為已經徹底治癒了，其實並不然，上癮需要長期治療，但後期的治療並不複雜，出院後只需在門診接受藥物治療就夠了。

▲去世前的肖恩

肖恩是有可能被治好的

金姆以前是一名醫生，蒂姆是一名教師，由於肖恩的戒毒治療花光了他們的積蓄，夫婦倆不得不延長自己的退休年齡。

如今，金姆在佛蒙特州霍華德中心工作，這是一家致力於成癮治療的機構。

2012年以來，肖恩的前醫生之一約翰·布魯克林幫助該州建立了一個“中心與輻射”(hub and spoke)系統，通過將現有的治療方案與其他醫療系統聯繫起來，極大地增加了患者獲得循證成癮治療的機會。

▲金姆現在是霍華德中心針頭交換項目的醫生

談到肖恩戒毒治療的失敗。她承認家人和肖恩在治療過程中都犯了一些錯誤，但美國的戒毒康復系統在對肖恩的治療上也存在嚴重的錯誤。

這些康復中心使用的最多的就是12步療法，但這並沒有什麼大的作用，治療機構通常也不提供被認為是治療阿片成癮金標準的藥物：丁丙諾啡、美沙酮和納曲酮。

​肖恩雖然被提供過幾輪納曲酮藥物，但這是這三種藥物中效果最差的一類，並且後續肖恩很難再獲得這類藥物並服用。

只有一次肖恩使用了美沙酮。2012年在經歷了一次又一次的康復治療後，肖恩去了紐約。因為獲得吸毒的錢犯罪被抓，肖恩被關進了裡克斯島監獄，在那裡接受了美沙酮的治療，但肖恩獲得保釋後，就沒有繼續服用美沙酮了，然後再次復發。當時在佛蒙特州，當地診所很難買到美沙酮。

最後，許多治療機構未能及時發現並治療肖恩的其他精神健康問題，包括雙相情感障礙，直到肖恩去世前幾年最終被診斷出來，才對其進行治療。

基於肖恩的一些古怪行為，金姆推測肖恩在他生命的最後階段患有創傷後應激障礙，他的精神健康問題很可能加重了他的成癮性。

如果肖恩從一開始就獲得了良好的治療，也被提供了治療類阿片成癮的藥物和治療共同發生的精神疾病，那麼他有可能已經被治好了。

而金姆現在工作的機構，就是為針頭交換的患者開出治療阿片類藥物成癮的藥物丁丙諾啡，這被稱作“安全恢復計劃”。而一般的針頭交換項目，是為使用藥物的人提供新的無菌注射器，以避免重複使用的針頭造成感染。

當她被問到，如果當時能為肖恩提供該計劃的幫助會是怎麼樣，金姆毫不猶豫地說：“我想他可能還活著。”

* 原文來自2019年9月3日美國Vox的報道，作者是German Lopez，Vox正在調查美國的成癮治療，這是第一個故事。

（銀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