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娟子一年一窩，下一窩總得十來個，粉嘟嘟，圓滾滾的，看著喜興。鄰居逗小扇子說，給你買兩條黑山豹換不換？小扇子帶搭不理說不換。鄰居又說，給你三千塊錢換不換？小扇子不吭聲眼珠子盯著豬棚看：小娟子懶洋洋躺著，小東西們亂拱奶頭也沒生氣。小扇子感覺胳膊酸了，從豬圈石上抬起身，撣了撣袖上灰，撂下鄰居去灶房給小娟子熬南瓜粥。
天不亮，小扇子睜開眼就側耳聽，沒聽出什麼才起身穿衣裳。交了定金的鄰居們今天要來逮豬娃子，必須給小娟子弄點好吃的。好歹是骨肉分離，安慰一下。
小娟子頭胎12個。她發現小傢伙全沒有了，不吃食。小娟子大概傷心了，將人比畜，也難怪。後來，小娟子越來越麻木，小扇子倒有點心疼她了。有人想趁火打劫買走小娟子，小扇子眼一瞪，滾!那人很生氣，青黃不接的時候，幾大缸老玉米就是不借給他。小扇子上門好話說了八千萬，那人嘴角一撩吐一口吐沫，大屁股扭著給小扇子一個不搭理。小扇子連說帶笑再狠心搭上一個豬娃，那人大屁股才圓泛了。
小娟子能生，娃子竄個子也快，村人都罵小扇子行了狗屎運。聽到這話，小扇子也不生氣，他們哪知道小娟子是咋回事。回回趕著小娟子去娟子家搭圈，小扇子兩眼只看小娟子被黑豹子騎在身上。一聳一聳的，小扇子知道聳一下就有一個豬娃，心裡不免數著數。其實他眼角里有水，若是娟子男人在家，他才這樣。要是不在家，他眼角里只有娟子衣襟動不動。
娟子第一次聽小扇子衝老母豬叫娟子，笑著罵小扇子死鬼，小手輕輕擰他耳朵。小扇子不敢玩玄，等小娟子掀開衣襟讓他摸摸咪，他才敢上前。很軟很舒服卻沒法鍋巴一樣粘著，嘆息日落山後忽嗤沒了也是這樣。小扇子想摸其他地方但手總會被拿開，小娟子只說死鬼，從不說別的，從不給個什麼日子。
給娟子錢，娟子不要，說，你買點麩子玉蜀黍，小娟子好過點。小扇子說，你男人問起來咋說？娟子笑，說，擠出多少東西也沒大秤量著，怕啥。小扇子執拗丟下兩張，趕著小娟子回頭。娟子倚著大門框上說，路上慢點。摔了胯子，小娟子沒人喂。
小扇子端了大鍋豬食，門外有人吆喝，小扇子應腔。都別急，我給老傢伙弄點好吃哩！
尖銳叫聲沉寂之後，小扇子看見小娟子仍在拱豬食槽。小扇子想，娟子那年躲家裡也是這精氣神，只管吃，還舔碗邊。生了三個丫頭，又懷了，差點被鄉幹部捉住。躲在他家裡，鄉幹部問了問走了，沒打算牽牛拆房子。他們都知道娟子男人不可能把小娟子藏在這家。
聽說家裡房子露天了，院牆讓鄉幹部們扒成了長城豁口，小娟子喝著湯喝著湯就吐了，然後止不住哭。小扇子趕緊拉住娟子小手說，別哭別哭，傷了胎氣不好。等娃子生了，找人翻蓋，咱不著急，我給你攢了三千塊錢呢。
後來，娟子躺著讓小扇子掀開被子，小扇子沒敢。
娟子說，死鬼，你再不來，我就老了。他現在去看田埂了，我才敢鬆個口子。
小扇子喃喃半天也沒說出啥清晰的話來，娟子嘆氣說，可惜生不動了，要不怎麼著也得給你養個丫頭。
小扇子有好多話卻說不出來，怕臉紅。他想告訴娟子，那年下大雨，和村人們結了仇一樣，老天爺沒日沒夜颳大風落雨點子。小扇子眼看著村裡的房子胡擦胡擦臥了，心裡一急上了小道。黃油傘都被吹散了，泥濘粘住了小扇子的破雨靴。他遠遠看見小娟子家老屋沒塌，手捋了下臉上雨水說，媽的這雨。
小扇子看小娟子還想吃，張著大嘴哼哼。小扇子罵，你想吃死老子！好了好了，肚子太大蹭地可不中————小扇子還是忍不住又倒了一盆玉米麩子南瓜糊糊————吃吧吃吧，就知道吃！
村莊裡的早晨瀰漫著尿騷味兒，樹葉枯草變著法腐爛給人鼻子裡添沼氣。小扇子不是薰醒的，他心裡有事。又該給小娟子搭圈了，主要是又能見到娟子了。娟子上回說她給黑豹子起名叫小扇子，吱吱哇哇笑了好久。小扇子感覺電話裡笑得不好聽但很悅耳，想再聽一次。
那年柿樹上枝的尖叫一直在耳朵裡響。娟子笑得小扇子恨不能鑽進土裡。小扇子盯著娟子下樹，吊在樹幹上的她衣裳揪起很高，小肚皮那樣白。咋會那樣白？
他那次看見小娟子蹲在地上撒尿了，而他正好躲在前面的草窠裡等娟子們來捉貓貓。他在屋子裡脫下褲子查看自己的，很奇怪很納悶，大了才明白。一直到小娟子穿上紅嫁衣上車，小扇子才明白原來是這樣，原來是這樣。
小扇子原來的家院子很大很大，小娟子不知道，娟子爸媽知道。那是小扇子爺爺置的，聽說大門前原來還有四個青石獅子，早沒影了。
村長後來拉著小扇子說，你叔從臺灣回來了。
小扇子想了想說，我沒有。
村長對身邊一大群的人說，這孩子有點魔怔，可能他家人死得早沒告訴他。
皮鞋很亮的人說，你叔就要回來了，那個院子好好弄一下給你住。
小扇子一縮脖子說，我沒有。
後來他看有人到院子裡閒逛，他躲在屋裡就是不開門。門敲得越緊，他心裡越害怕。那人一走，他才像老鼠一樣竄到豬圈邊看看，然後看看堂屋裡麩子蜀黍沒動地方，才稍稍放心。
那年，娟子抱著大妞回孃家住，小扇子想看妞妞小臉又不敢，只好遠遠看著傻笑。後來，娟子抱著二妞回孃家住，小扇子還是不敢說什麼。直到躲到家裡來，小扇子也沒敢說什麼。娟子哭了，他才敢說話。
後來小娟子家蓄了黑豹子，小扇子去集上選了一天，才選了小娟子進圈。豬圈掃乾淨，小扇子對瑟瑟發抖的豬娃說，別怕，你以後就是小娟子了。不去紅河谷，去娟子家搭圈。
鄰居們捉走豬娃三個月了，小扇子想去見娟子。穿了身新衣服。那是娟子偷偷給她買的，花了好幾十塊，聽說她三個大個子妞妞都罵她賤皮子，只有老四支持娟子。小扇子心疼娟子受了委屈，實在不行去紅河谷，不去她家了，看娟子怎麼說。
小扇子穿上新衣，從罐子裡掏出一疊新錢裝進兜裡。這回，去給娟子買個戒指。不要也得要，臨死之前總得有個黃貨陪在身上。
剛出圈，娟子大屁股蹭了小扇子一腿爛泥。小扇子看看褲腳說，小娟子你幹啥？我今兒去幹啥你不知道？髒成這，我咋出門？
小娟子自顧自擺弄小尾巴，揚起豬臉，鼻孔呼哧。
小扇子心疼了。小娟子也老了卻還是那麼努力地生，真是好婆娘。
路修成了，泊油路卻不好走了。這路，太蹌腳脖子。
小娟子不緊不慢走，她認識路，小扇子跟著，也沒話。
一輛貨車開過來，小扇子吆喝娟子到路邊哼哼。那車卻衝向路邊，小扇子眼看著小娟子砰飛了起來————小扇子心疼死了，站一邊大罵，我日你祖宗！眼裝褲襠了！
車上那倆人卻在笑，車慢慢開過來，大叫，軋死你，軋死你！
小扇子慌了，扭身就跑，邊跑邊大叫，娟子救我，娟子救我！然後天旋地轉暈了————小扇子醒過來以後。娟子沒有來，車也不見了，小娟子躺在路邊動也不動。小扇子挪到小娟子身邊傻了一樣自言自語，這咋弄，小娟子死了，這咋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