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韭花醬

韭花 圖源視覺中國

韭花醬,我吃過最好吃的,是從山裡採來的山韭花做成的。山韭跟我們平常吃的韭菜口感不一樣,嚼起來就像是在咀嚼青草,澀澀的,遠沒有韭菜吃起來鮮美。所以,在故鄉,沒有人吃山韭菜,它們豪放自由地生長在別的野草間。

但山韭花卻是另一番味道,比起韭菜的鮮美、平和,山韭花醬味道更辛辣,就像是冰涼刺骨的泉水在舌頭上流淌,讓人的味蕾忍不住打激靈。

每年採山韭花的時間是在農曆七八月份,通常是在雨後,或者是陰雨綿綿的天氣。選這樣的天氣上山採韭花,是因為這時節正是摘花椒的時節,在故鄉,家家戶戶都有成片的花椒等著摘,晴天基本上沒空。生花椒採下來之後要儘可能晒乾,這樣才能保持它的色香味,堆放太久的生花椒,會發熱發黑。下雨的日子裡,沒法摘花椒,農人們就利用這段空閒,到山上採山韭花。

山韭花醬

韭花醬 圖源《舌尖上的中國》

於是,在崇山峻嶺間、茂林深草裡,經常會出現成群結隊採韭花的人。媽媽這時候特別喜歡邀請鄰居的幾位大媽嬸嬸們一起到離家不遠的南山上去採韭花。

雨水淅淅瀝瀝地下,星星零零地下,嘩嘩啦啦地下,她們穿著雨衣,挎著籃子,聊著天,說著家長裡短,在叢林裡採摘。樹葉上的雨珠、野草上的露珠落在她們的身上、籃子裡,她們的衣服溼透了,籃子裡的山韭花也溼透了,沉甸甸地俯臥在籃子裡。

後來我讀《詩經》,發現書中有很多采摘野菜的勞動婦女,特別像媽媽和她的夥伴們,比如《芣苢》裡描寫的場景:

采采芣苢,薄言採之。

采采芣苢,薄言有之。

采采芣苢,薄言掇之。

采采芣苢,薄言捋之。

采采芣苢,薄言袺之。

采采芣苢,薄言襭之。

每次我讀到這樣的句子,都感到特別親切,因為這是寫媽媽的詩。

我也曾想跟媽媽一起到山上去採韭花,但媽媽總是不讓我去:“山上滑,你跟著上山,我是去採韭花,還是照顧你?”

山韭花醬

採韭花

採回來的韭花,靜靜地躺在溼漉漉的籃子裡,那是一朵朵傘序狀的小白花,沒有盛開的,是收攏起來的傘;盛開的,是張開的傘。籃子裡有時候還有在雨水中新長出來、被媽媽隨手採回來的蘑菇。如果有蘑菇等其他的野味,這時候就需要把韭花挑挑選選,重新揀出來,放在水盆裡一沖洗,撈出來立即準備碾成韭花醬。

把韭花碾成韭花醬,多半也是在雨裡進行的,只要雨不是特別大,沒有把碾盤上的韭花沖走。

碾韭花醬,有時候也會放上幾串鮮花椒提味,一嘟嚕一嘟嚕的花椒,像是一串串袖珍版的葡萄,也掛著雨水。那時候汙染沒有那麼嚴重,雨水也是乾淨的,不用擔心雨水會把韭花醬弄髒。

山韭花醬

我上小學時讀詩,有一首給我的印象特別深:

雨裡雞鳴一兩家,

竹溪村路板橋斜。

婦姑相喚浴蠶去,

閒著中庭梔子花。

詩中的“婦姑”相約冒雨裡浴蠶,而現實生活中媽媽們相約冒雨碾韭花醬。相比較七八月份,酷熱暴烈的太陽,雨水帶來的清涼是溫柔的,天天在土地裡勞作的人們更喜歡雨天,細膩的雨,纏綿的雨,連在雨中勞作,那是屬於他們獨特的浪漫主義。

山韭花碾好之後,從白色的小傘變成了碧青的醬泥,灑上潔白的食鹽,攪拌均勻後裝到一個黑色的瓷罈子裡,也有人裝到玻璃罐頭瓶子裡,一瓶瓶泛著綠光。

這是家家戶戶常備的調味品,就像每家都必須都醃製的鹹菜一樣。

那山韭花怎麼吃呢?

有人喜歡山韭花拌豆腐。一塊熱騰騰的白豆腐,切成長條放在碟子裡,淋上一圈碧青的韭花醬,那滋味比小蔥拌豆腐還要美味,也是一清二白,鮮美爽口。鄰居三伯最喜歡吃的小菜就是韭花醬拌豆腐,有一年,他們家的韭花吃完了,只好用韭菜來代替。但不管韭菜切多麼細,搗得多麼均勻,都始終沒有山韭花的那種辛辣、細膩,口感大打折扣。

也有人把山韭花做調料,比如常吃的火鍋調料。

但我最喜歡吃的還是用山韭花醬醃的鹹菜。放在山韭花裡的鹹菜,一般都是新鮮的、從菜架子上摘下來的扁豆和豇豆,不要熟透、熟老的,都是脆生生、水靈靈的豆角,放在嘴裡咬著吃,“咯吱咯吱”脆的那種。這樣的豆角生吃有點澀,把它們洗乾淨後,也不用切,直接放到盛滿韭花的瓷罈子裡。

山韭花醬

等到豆角醃入味,就可以撈出來吃了,韭花辛辣濃烈的鮮香,還有豆角本身的鮮脆,“咯吱咯吱”咬起來,滿口脆香,好吃開胃。用來做喝粥的小菜,我能喝上兩大碗,不管是濃濃的玉米麵粥,清香的小米粥,還是甜甜的八寶粥,都是極其爽口的。

當然了,如果你喜歡吃酸豆角,也可以在韭花裡少放一點點鹽,過一段時間,山韭花醬會自己發酵,味道走酸。當然了,這個加鹽的量要控制好,不然很容易徹底酸掉。

那是我童年時期,最喜歡的調料之一。

長大後,離開故鄉,到城市裡讀書工作,經常在火鍋店裡看到韭花醬跟別的醬料擺在一起做調味品。但我身邊的朋友和同事卻幾乎沒人吃它,嫌它味道太沖了,吃完後滿嘴都是難聞的氣味。我怕因為喜歡韭花被大家嫌棄,也跟著大家假裝討厭它,漠視它,彷彿在童年從來都沒有與它相遇。

有一次媽媽跟我閒話,說起村子裡一個在本地讀書的姑娘:姑娘的父親去學校送生活費,姑娘看父親穿得破破爛爛,給她丟人了,就不認他。告訴別人,這個男人是她的鄰居。

媽媽說起姑娘,感慨道:“忘本了。”

我心虛得不敢接話。我倒不會當著同學朋友的面,不敢承認自己的父母,但如果我的父母風塵僕僕地出現在學校裡,我也會覺得難堪而不自在。就跟我不敢在朋友們跟前承認我曾經很喜歡吃韭花一樣。

曾經我以為韭花醬大概就是出生在山間鄉下的姑娘,上不得廳堂,無法跟大家閨秀相提並論,只能躲在廚房灶間,在沒人的時候,悄悄品嚐。

山韭花醬

只有韭花才能與羊肉的鮮美相稱

後來我讀汪曾祺的《人間滋味》,書中提到了唐末書法家楊凝式的《韭花帖》:

晝寢乍興,輖飢正甚,忽蒙簡翰,猥賜盤飧。當一葉報秋之初,乃韭花逞味之始,助其肥羜,實謂珍羞,充腹之餘。銘肌載切,謹修狀陳謝伏惟鑑察。謹狀。七月十一日,狀。

楊凝式和汪曾祺都把韭花奉為至味,認為只有韭花才能與羊肉的鮮美相稱,我才明白:認為韭花醬是上不得檯面的山間野女,只是我的自卑作祟,跟韭花醬無關。換言之,我能不能被人接納喜歡,其實跟我喜不喜歡韭花醬沒多大關係。

於是,我嘗試著接受自己。

後來我也試過這種韭花的吃法,涮羊肉來蘸韭花,不加別的佐料。但我不知道是我吃的羊肉不夠鮮美,還是韭花醬不夠地道,總也吃不出舌頭開花的驚豔。

我最喜歡的,還是用韭花醬醃過的豆角喝粥,不管是玉米粥、小米粥,還是八寶粥,我都能喝上兩大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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