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志國與他的藏刀

40年前一個陽光燦爛的下午,布達拉宮東邊的一家藏式建築的招待所裡,幾位牧區來的客人盤腿坐在院子裡玩“曉糾”(擲骰子游戲)。一位穿羊皮藏袍的大叔口中唸唸有詞,雙手抓住骰子放在頭頂,移至額前,又擱在嘴邊吹了口氣,然後將其放進木碗,用手掌嚴嚴罩住反覆搖晃,口中不停地喊:“巴拉曉” “巴拉曉”(意為“兩點來”、“兩點來”),然後猛地扣到面前皮墊上那些散著的貝殼和銅錢籌碼中間,所有人眼睛都緊緊地盯住他手中的木碗……不遠處一個10來歲的漢族小男孩突然跑了過來——吸引他的卻是大叔後腰上一件熠熠發光的東西,那東西在陽光下隨著大叔身體的晃動,閃出魔力的光芒。

小男孩被那光芒牽引著,直直地走到大叔身後,蹲下身,不覺伸出雙手,輕輕將那光芒捧起——那是藏袍腰帶上垂下的一把短刀:銀質刀鞘通身鏨刻著纏繞的花枝,三角形的末端像藏靴頭微翹,中段有金黃色的銅箍,刀柄上鑲嵌的血紅色珊瑚石在陽光下發出油脂般瑩潤的色澤。他雙手捧著這把刀,不停地端詳、撫摸、拔出刀來將手指肚小心地放在刃上刮一刮……擲骰子的大叔發現了身後的異樣,警覺地轉過身來,兩雙眼睛緊張地對望了三秒鐘——大叔朝小男孩咧嘴一笑,轉頭繼續他的“曉糾”去了。

得到默許的小男孩捨不得放下手中那柄對他來說無比美麗的刀具,也就是那個下午,那柄藏刀放射出的魔力,一直延續到了40年後的今天。

金志國與他的藏刀

圖為金志國與他收藏的藏刀

金志國與他的藏刀

今天,我與藏刀收藏者金志國先生談起他對藏刀的喜愛,這位儒雅的男士眼中透出的光彩,立時反射出了當年捧著藏刀的那個小男孩。“那次經歷讓我一下子就喜歡上了藏刀”。從那以後,金志國的心中就種下了對藏刀的熱愛。少年金志國還不懂什麼叫收藏,也沒有能力擁有一把真正的藏刀。早期進藏的父母,節衣縮食省下的錢,全都花在了三年一次的回鄉探親路上,不可能有閒錢給小孩子去購買生活必須品之外的東西。但是,那種熱愛僅僅是出於男孩子天性中對兵器“刀”的喜愛,對於其中蘊含的藏文化,少年金志國並沒有什麼概念。

高中畢業,正值“四人幫”被粉碎,西藏自治區文化局文藝處在拉薩招工,寫作文經常被老師誇獎的金志國收到了當年僅有的兩份招工函之一,參加了工作。工作內容主要是學習文學創作,金志國這才開始用心去看他生長了多年的拉薩和西藏、去探究藏文化。經常去八廓街轉轉、去藏族朋友家聊天,參與各種當地的節慶……也就是在這期間,八廓街上出售的藏刀越來越多次地讓他駐足。不知不覺中,藏文化逐漸成為他喜愛刀具的主要原因。

金志國與他的藏刀

金志國擁有的第一把藏刀就是在八廓街買的,花掉了他當時將近1/3的月工資。“那是一把白銅鏨花的短刀,一尺來長,刀身很寬,木柄,握在手裡很踏實,既好看又實用。”金志國咬咬牙,用10塊錢買下了它。“實用”是他喜歡藏刀的原因之一,也是他後來收藏刀具的一項重要指標。“那個年代,許多藏族人腰間都掛著一把短刀,因為他們平時吃肉、幹活、防身……都離不開刀。”以前的藏刀一定是實用性第一的,因為拿它幹切割剔砍的活兒,鋒利、耐用和好用是基本標準,美觀的裝飾只是錦上添花。這樣的觀點也影響了金志國,哪怕是重金買來的藏品,也常常被他拿出來乾點下廚砍肉、上樹砍枝的活兒。

這顯然是有違收藏常規的做法,但是,金志國出乎人意料的收藏習慣還不止這一點。

細看他從藏品中挑出來展示給我的幾件有代表性的精品,形制、材質、尺寸、風格、樣式各異,每一把都是珍品。他在品評時,總是旁若無人地嘖嘖稱讚,眼光中毫不掩飾那無限的喜愛和愉悅:

“你看這個刀身,沒有見過這麼寬大厚實的吧!”

“這一把,刀柄用的是上好的黃銅,這麼多年了,顏色還這麼純正!”

“你再看這把的刀鞘,上面蒙的獸皮還帶著小爪!”

“還有這把的刀型、那一把的裝飾……”

金志國與他的藏刀

看完後一攏一抱,放回櫃子裡。

儘管賞味時是這般的珍愛,但是我留意了一下細節,這些刀具上裹著些許粘手的油脂包漿,沾了塵土,有的刀刃上還有細微的卷邊和缺口——金志國並不像通常的收藏者那樣:將刀鞘擦拭得鋥亮,請專業磨刀匠將刀刃磨得鋒利無比,定做專用的架子和盒子,將藏刀打理成油頭粉面的藏品,要求觀賞的人帶上白手套……這些佈滿歲月風塵的藏刀,僅僅維持了它們本來的面目——彷彿剛從別人手裡接過、旋即擺到了我的眼前一樣。這樣的隨意,瞬間抹掉了他幾十年來尋尋覓覓的艱澀。這看似有些矛盾的收藏態度讓人不解,但是等我弄明白了金志國為什麼喜愛藏刀,這個疑問就解開了。

一開始,吸引少年金志國的是藏刀的美感,後來金志國走遍全國各地,也細看過其地區、民族以及其他國家的刀具,那裡面有將材質和鋒利追求到登峰造極的,也有講求精工細作將刀具打造成觀賞級藝術品的,但是40年來,藏刀自始至終都是他唯一的鐘愛,這是因為——除了美感和實用外,它們“太隨意了!”金志國在講出這幾個字的時候,是一種欣賞的口吻。“你看這些刀,除了幾個地域性的特點和定式以外,刀匠在裡面注入的個人創造力太豐富了!形狀、尺寸、圖案、材質……全都有個性發揮。更可愛的是,使用者也可以對它們進行二次創造:加幾匝既美觀又堅固的銅絲繞成的箍、纏一圈吉祥的金剛結、刻上自己喜愛的圖案……”有一把刀的主人竟在刀鞘上面鏨刻的圓肚子白塔上加了三筆——將其變成了一個笑臉的娃娃!“你看,多麼生動啊!”金志國在指著那幅圖案的時候,儼然看到了一位和他少時一樣的愛刀少年。

正是這種“隨意”,使得老藏刀沒有一把是重複的,金志國每每淘到一把好刀,總會讀出讓他欣喜的信息來,這裡面有藏族人的審美方式,也有他們使用過程中對刀的歷練、更有他們的“隨意”創造傳達出的對美的認識。其實這裡面蘊含了藏族人的性格、藏族民俗文化的特點——既使是在惡劣的生存環境裡,也不放棄對美的追求和創造,但是不會太刻意、不會去脫離生活的本真。

我想,這種文化也感染了金志國這個在西藏生活了幾十年的漢族人,他的血液裡已經不知不覺滲透了藏文化,所以,他才會有如一個藏族人般地去熱愛和使用一柄藏刀,用珍愛的眼光去收藏並解讀裡面蘊藏的信息,進而用一種寬懷去欣賞那種“隨意”的創造,同時也用某種程度上的“隨意”來對待物質層面的藏刀。

“我想出一本藏刀的畫冊,但是都好幾年了,開篇的文章我卻沒有想好怎麼寫,也沒有權威的資料”。一位搞文學創作出身的作家,從事西藏文化工作多年,很早就注重藏刀收藏的藏家,卻沒有把握寫好一篇關於藏刀的文章?!我有些難以理解,但從金志國的謹慎可以猜想出藏刀中蘊含著豐富的藏文化:歷史分期、地域特徵、美學分類、精神寓意、製作工藝、使用情況、發展歷程等等,其涉及面的廣博和深厚,也許絕非一般人能解讀。(中國西藏網 文/陳丹 圖/耿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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