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人謝世,向來是輿情的熱點。前些時,有名家相繼離去,引來唏噓不斷,餘波尚存。其中,坊間反響最熱的是李詠,文壇動靜最大的是金庸。很快有報界熟人來電話,約我寫篇關於金庸大師的文章,尷尬的事情由此發生。我如實相告,本人沒有完整讀完一本金大師的小說,這稿子不好寫。對方奇怪,半信半疑地問,你真的沒讀過金庸作品?我擦了擦腦門的微汗,說是。對方沉吟道,逝者為大,你可以從文學批評的角度,就這個話題寫幾句,畢竟是金庸。我苦笑,沒讀過作品,不敢濫用發言權。電話掛了好半天,我還在發怔。

有句話叫“趣味無爭辯”,但作為與文學批評打交道的人,不曾讀過金庸,無論如何不是一件值得炫耀的的事,只能說自己眼神不濟,悟性太差。我以為自己僅僅屬於個案,卻在微信群裡意外發現,這種情況並非鮮見。以魯院同學為例,沒讀過金庸的超過兩位數,有做名刊主編的,有當名校博導的,有被尊為學科帶頭人的,有專職批評且名頭很響的,他們坦然陳述,毫無愧意,有位著名教授教授還信誓旦旦說,對於自小讀托爾斯泰、普希金、雨果和黑塞等長大的人,往往對於金庸小說有著天然的免疫力。這話可理解為聊以自慰,但聽著多少有點矯情,對無數金迷似欠尊重,不過也使我鬆了口氣,生出吾道不孤的小確幸。

若說我對金庸一無所知,恐怕也不是事實。但大約僅限於圍棋。金庸是一位超級棋迷。他從圍棋裡體味出東方文化的神奇與玄妙,這對於他的武俠小說寫作,看來有如神助。金庸說自己“古人最佩服范蠡,今人最佩服吳清源”,最初我有些迷惑,不知這兩位相差兩千年的人物之間有什麼關聯,後來明白了,他們身上都具有一種隱忍堅持中的韌性。浙江海寧是金庸的老家,也是著名的圍棋之鄉,清代出過棋聖範西屏和大國手施襄夏,金庸一直引以為驕傲。他讀初中時迷上圍棋,相遇那刻,一生緣分遂定。幾年後來到重慶考大學,一次,他和同學在茶館與茶客“手談”,由他上陣對弈,兩位同學觀戰助威,正下得投入,猛然間想起誤了大事,開考已過半小時,忙一身大汗,狼狽地趕到考場,幸虧監考老師網開一面,破例他們准許進場。金庸一生愛下圍棋,悉心研究圍棋史料,資助香港圍棋發展。他喜歡圍棋,愛屋及烏,精心收藏了幾十種價格不菲的棋子、棋具,視為珍寶。要知道,金庸的儉省可是出了名的。他一輩子不曾鋪張浪費,為買下一個鐘意的棋盤,卻可以“揮金如土”,花掉數百萬港幣而毫無遲疑。日常生活裡,他與名士棋迷過從甚密,還常常恭請圍棋高手為家中座上賓,小學生般聆聽其點撥指教,身段低到塵埃裡,早已不是新聞。他一生有過多次拜師學藝,最後一次拜的是聶衛平。他拜師可不是走走過場,樂呵一下,而是正規,莊重,很有儀式感。拜師過程,他要向老師叩拜,行弟子大禮。聶衛平比金庸小28歲,曾深有感觸地回憶當時的拜師場景:“當時金庸先生非要磕頭,我說不用,他就給我鞠了三個特別深的躬。”此後許多年裡,老先生一直以“師父”相稱,聶衛平習慣成自然,不再誠惶誠恐,甚至成為享受,職業棋手也跟著榮耀。

其實,我對金庸早已高山仰止。以前曾聽到過三句關於金庸的“醒世名言”,也是三句足以扇我耳光的狠話。其一,有華人的地方就有金庸的讀者;其二,中國的書浩如煙海,其它的不讀也罷,但不能不讀金庸;其三,早些年李陀先生斷言,“金庸的武俠小說使傳統白話文起死回生”,那時候李先生有北京批評界“壇主”之稱,其人其言令人無法漠視。當然也有對立面出現。王朔在《我看金庸》中以“我是流氓我怕誰”的腔調,找了一堆金庸小說的毛病,王朔數落人,歷來總要找一些大塊頭、重量級對手。更大的文壇段子發生在1994年,有家名為太邦科技文化發展有限公司的文化企業,推出一套北大王一川教授主編的《20世紀中國文學大師文庫》,一舉顛覆了“魯郭茅巴老曹”的中國現代文學傳統排位,學術平等,見仁見智,這倒無妨,但畢竟茅盾被金庸擠到了身後,不免熱議如潮。如今看來,並非偶然,僅就同是巨星隕落這件事看,海內外激起的反響,金庸顯然勝出一籌。

二十年前,移居美國剛讀中學的女兒,忽然間成了“金迷”,讓我寄去全部金作。我很好奇,多買了一套,畢恭畢敬抱回家,虔誠碼放,安神靜坐,就差焚香沐浴了,卻不料,讀不到30頁就昏昏欲睡,過幾天,打起精神換一部再讀,重蹈覆轍。有道是“強扭的瓜不甜”,只得長嘆無緣,然後把作品分送“金迷”朋友。更不像話的是,我不僅沒讀過任何一部武俠小說,就連所有的武俠影視片也不看。上世紀90年代末,正是市場經濟的轉型期,文學被邊緣化,出國潮、下海潮洶湧澎湃,一段日子,我心浮氣躁,手裡握著遙控器,在若干電視頻道里無目的搜尋,看到百變神通的香港娛樂天王劉德華,在這個臺演的是都市言情劇,英俊帥氣的小生,燈紅酒綠,群芳簇擁,而在那個臺演古裝武俠片換了角色,長髮飄飄,飛簷走壁,刀槍不入,於是關閉電視,重回書齋枯坐,與金庸有關的尷尬,也埋了伏筆。

類似尷尬不是第一次發生,十幾年前,我在魯院學習的時候也曾遭遇過。我讀的是批評家高研班,一次,大家談起納博科夫的名著《洛麗塔》,我實話實說,沒讀過,有同學眼裡閃過異樣神情。很顯然,你是搞文學批評的,相當於職業讀者和評論家,名著讀的少,不合適,不應該。回到單位,我開始了一陣惡補,以免再次丟醜。

不過,批評家一旦成職業讀者,或是為寫評而閱讀,絕不是一件多麼幸福開心的事。別再說“批評即選擇”,這樣的自由其實很有限。如今作家都是快槍手,電腦使其如虎添翼,更有網絡的推波助瀾,這可苦了搞文學批評的同行,窮經皓首,可憐兮兮,面對的卻是海量作品,鋪天蓋地,泥沙俱下,傾畢生精力也難於招架。這樣的批評家不做也罷。我願意成為伍爾夫說的“普通讀者”,讓閱讀源於自然生長的個人興趣,遠離與自己內心共鳴無關的東西,即使尷尬,也無所謂。(黃桂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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